《信徒》镜台

1、信徒

　　他不喜欢神谈起我会壮大你的族群时的那种口吻，好像他是一匹种马，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是繁衍生息。但他从不把他的不喜欢表现出来——虽然，他知道，就算他表现出来，神也不会在意——他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含着微笑点头说出感谢的话。不论如何，神愿意眷宠他，眷宠他的族群，终归是一件荣幸的事。
　　他是一个英雄，一个领袖，一个先知，一个信徒。对他自己来说，只有最后一个身份是他自己，前面三个都是神给他的殊荣，是他披戴的光环，在他身上，但不属于他。
　　在他们家族所有人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里，他们的一位祖先就是一位英雄，领袖，先知，信徒。他一度觉得，或许那位先祖也并不是凭他自己才变成英雄，领袖，和先知的吧？正如他自己——当他的神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一个如此平凡而怯懦的少年，神将殊荣和重任交给他时，他竟第一时间退却，不敢接受，还建议神去找他一位族兄担此大任，以至于神生气地对他说：你在教我做事？
　　神的怒火极为可畏，于是他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于是他意识到了神的能力比他想象中更强大，更无敌。敌人像草一样拜倒在他的脚下，家族里的人纷纷归附在他身边，尊他为他们的领袖。他总是说，我不是你们的领袖，神才是。这是真的。想要掠夺，想要建造的人不是他，是神。他想要的是尽心尽力地侍奉神，为神办事，保持他的荣宠，当那个唯一可以接近神龛而不被神杀灭的人。
　　那个唯一能面见神的人。
　　只对他说话的神有时候也听起来像个人，虽然神的话里总是充斥着许多他听不懂的词汇。挖不到红宝石时，神抱怨“玄不救非”；击杀邻国的神时，神得意地说“练度碾压”；思考接下来的规划时，神喃喃自语着“练”谁“拉”谁。神虽然不回避他，但也不爱和他解释这些词的意思，因此他不问，他默默记下来，就像记下任何一道神谕。他是神最忠诚的信徒。
　　他的信仰的确得到回报，神对他格外厚爱。神只和他在街上闲逛，在塔楼上看夕阳。神说他是祂唯一的“主c”。
　　神是喜爱他的。
　　但当他二十岁时，神还是告诉他：你该结婚生子了。
　　神说起这个女子，说起那个女子，说起她们都很适合当他孩子的母亲，说起祂会让他的孩子生得俊美健壮，他们每一个人的族群都会繁荣昌盛。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所以他没有点头称是，没有含着微笑说出感谢的话。他委婉向神表明：繁衍的责任就让他的族兄们来承担吧，他，先知，英雄，领袖，一辈子全心全意地侍奉神就可以了。
　　神觉得困惑，只是觉得困惑。他终于还是神最喜爱的信徒，神说：那你随便吧。
　　他后来想，要是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另一个国家的使团来到这里，他们带来一位绝美的女子，先知，圣女，他们的神希望能让她和这个国家的先知结合，诞下强大的后代。神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就答应了。神从来没想起过祂答应过他什么。
　　整整一年过去了，没有孩子诞生。
　　神怒不可遏，因为他胆敢违逆他的意志。可另一个国家的神更为愤怒，祂将他的举动视为他的神对祂的挑衅。使团和圣女离开，接着战争爆发。
　　神说：你最好给我把仗打赢。
　　他们输了，输得惨烈，输到不得不从原本的家园逃走，迁徙到别的地方。远行第一天，他独自一人走向神龛，跪下，等候神的发落。他毕竟打输了仗。
　　神没有发落他。他想他知道神为什么没有发落他，因为他是祂最好的信徒，最好的先知，祂的“主c”。
　　迁徙漫长而艰苦。因为一场失败，因为这趟苦旅，他的族群中甚至有了叛神的念头。他不得不每天奔走劝说，用好言好语软化那些犹豫的，用锋利的武器结果那些坚决的。这因神的眷顾而壮大的族群终于没有背离他们的神。
　　在目的地前，神问他：你现在愿意娶妻生子了吗？
　　他愕然，接着了然。他说：不。
　　他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流刑。
　　没有了族群，没有了家园，他在大地上流浪。也有别的神愿意收留他，只要他肯改信仰祂。他说不。他在孤独中行走，没有同伴，没有交流。不成了他最常说的那个词。
　　他失去了一切，但没有失去他的信仰。在每一个独自一人的晚上，他对星空进行他的祈祷，对他的神诉说他始终不变的信奉。他在流亡中不断听闻着家园的消息，神果然是他所信赖的那个厉害的神，他的族群又重新壮大了，辉煌了，名扬了。祂有了新的英雄，领袖，先知，信徒。而且那人还是一匹多产的好种马。
　　他很快便失去哂笑的余裕。他在辛苦的流亡里渐渐失去他强健的体魄，他的健康，他的青春。衰老和疾病找上他，死亡离他越来越近。
　　奄奄一息的信徒躺在荒野上，想起他初见神的那个下午。他打水时从井里听到了神的声音，祂叨念着什么“弃游亏了”，什么“回归礼抠门”。祂发现他，高兴地请他把祂捞上去——一个沉甸甸的圆球。
　　圆球发出光芒，凭空凝出人影。神高兴地叫出他的名字，和他说祂就是当年眷顾了他先祖的那个神。祂当年对那人许诺过，要眷顾他的子孙后代，壮大他的族群。祂现在来了，因为少年是他的后嗣，所以祂会像眷顾他一样，眷顾少年。
　　当时，少年相信祂是神，但不相信祂的许诺。少年想：在他那位先祖的后代沦为奴隶的这许多年里，这神去哪儿了？
　　信徒从梦一般的回忆里睁开眼睛，看见星空之下站着他的神。他向他的神微笑，感谢祂肯出现，让他最后再瞻仰一下祂的荣光。神冷言冷语地对他说：这就是你坚持孤家寡人所落得的下场，你本可以不至于此。
　　“我不后悔断绝我的血脉。”他对神说，“我只后悔没有保留住您对我的喜爱。”
　　“我珍重您的恩宠，因此我不愿让人来分享它，让您有机会在百年之后对一个年轻人说：‘我是眷顾过你先祖的神，因为你是他的后嗣，所以我会像眷顾他一样，眷顾你。’您要是能记得我，就只能记得我了。”
　　他说着，满足地闭上眼睛。
　　“您当初选择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神站在尸体旁，远方的红日缓缓升起，将火红的光辉洒满这片凄冷的原野。
　　神出手，把祂的信徒埋葬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