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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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渔村的海岸划出一道暗线。
风卷过来，吹冷了岸边人身上凝的汗。
一群晒得面色通红的年轻人，中间夹杂着几个副导演粗野的叫喊声。
张章被他亲叔拉到一边，男人憔悴的脸上蓄着一把艺术的大胡子，眉头皱得能夹死好几只苍蝇。
“来一支？”
宁全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袋皱巴巴的烟，抽出来一根完整的递给张章，剩下被挤断的半截被他自己叼在嘴里，一阵一阵的烟从胡子里冒出来。
张章脸上的汗还没干，双手接过这支被揉搓的狼狈不堪的烟，叼在嘴里嚼着。
岸边的人还在喊着，机器往这边，轨道安这边。
张章从前从没想过原来娱乐圈拍戏是像他叔叔的剧组一样，这么穷巴巴又苦不堪言的。
他印象里的娱乐圈导演，光鲜亮丽，掌握着一众流量的生杀大权，除了得跟投资商爸爸低个头，算是说一不二了。
再看他身边这位，身上衣服都是几年前的小摊老款，烂糟糟磨出来的线头挂在T恤下摆。
实在是一眼能看出来的窘迫。
他妈，对他这位叔叔没出过好气。
以至于他提出要读导演系的时候，他妈差点没把他小叔的剧组砸个稀巴烂。
人说娱乐圈万金油，混进去都能捞一把金子花。
可谁知道底下又有这么多混了多少年还一贫如洗的普通人呢。
“张啊，我这剧组情况你也看见了，一个人当两个人使，你何苦要来我这实习呢？”
他提出要来实习的时候，宁全也是不同意的。
本来这个侄子填志愿填了导演系，他那个女强人嫂子就恨不得天天用要杀了他的眼神看他，要是再把人拐进剧组当苦力，他这次的道具组又得遭殃。
宁全自己在娱乐圈就自身难保，何况再拉扯个人呢。
张章从小乖巧，最喜欢和他来剧组玩，那时候他还是个副导演，宁全做副导演的时候，还算有点风光，一下子就进了大导演的剧组，资金充足，人员充足，不用他来绞尽脑汁省预算找演员。
张章那时候就跟着他，蹲在一块小屏幕后看监控。
白白净净的笑脸扬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握成个小拳头，斗志昂扬的学导演拿对讲机的样子。
“卡，来再保一条，过。”
谁承想这小子还真喜欢上这行了。
张章才在这干了两天实习导演，白净的小脸已经晒得像蒙一层黑雾似的，眼睛还倔强地闪着那股子不服输的劲。
要不是看见这个剧本，宁全其实也差不多要找个副业干干了，他这草台班子，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但活又都堆在一起，讲实话，他连演员片酬都给不起。
可就说，现在的人，谁还会单纯因为一个剧本写的很好，来拍这部戏呢。
拿奖不拿奖的先放一边，光是低成本的制作，本子就送不到资深演员那里去，经纪公司一看你这本子，投资商没有，导演也不是业内最有名的，不骂你诈骗就算有素质了。
宁全其实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娱乐圈没被资本控制的时候，他一股劲全使文艺片身上了，做副导演那部戏得了最佳影片奖，他跟剧组一帮兄弟在海边烧烤喝得酩酊大醉，比导演还要高兴。
一群蓬勃朝气的年轻人举起酒杯，朝着大海敬理想万岁。
资本完全进入市场之后，不赚钱的文艺片被搁在了没人待见的角落里，以前敬理想的兄弟们也都为五斗米折了腰，转行的转行，拍烂片的拍烂片。
张章不明白这些，他只是个同样愣头巴脑，胸怀大志的愤青。
“哎！”张章摘了嘴里没点的烟塞到牛仔裤屁兜，转头向海边没搭完的道具组嚷嚷，“牛姐，镜头位置调一下，一会开拍的时候光打不到。”
宁全嘴里含着半口烟气，想让张章去换个好点剧组实习的话也噎在喉咙。
这个小侄子比所有人都有干劲，年轻人有使不完的热情。
张章炸着一脑袋乱毛，用晒黑了不少的手指夹着一根笔捧着一个本子涂涂画画，笔帽被他叼在嘴里。
场工搬着道具打趣他：“小张来剧组做作业来啦？”
“王叔，”张章抬头看了一眼场工手里的箱子，便又收了本子腾出手来帮他，“对不起啦，今天新招的场工还没到，辛苦您，我晚上请您喝啤酒。”
“嘿，你小子，别跟王叔客气啊，我在宁导手底下混的日子可比你长，做份工罢了。”
这个剧组每个人几乎都是这样，这才是张章不乐意走的原因。
真的会有人因为剧本好来耗尽自己的一切来拍一个戏吗？
真的有。
比如这个组里咖位最大的那位挑起剧组大梁的女主角。
五金影后时清，22岁凭借一部处女作摘得国内三金最佳女演员的奖项，25岁的时候马不停蹄拿了国外两金。
而后急流勇退，文艺片没落了，她也跟着像一颗流星一样，短暂闪耀过电影界的天空。
要说五金影后这个噱头，没人抢着拍她确实太离谱。
事实上，据陪了时清十年的经纪人廖姐坦白，时清推掉的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万了。
真不是她夸张，廖燕从接下时清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不能成为那些商业价值极高的经纪人。
时清最火的那几年，出门倒垃圾都有狗仔追着她要采访，时清脾气不好，那时候出门包里就塞块板砖，看见鬼鬼祟祟跟踪她的就上手拍。
总之在狗仔圈没落得什么好名声。
那时候还不兴上了电影就开始运作热搜，演员接几个综艺宣传这回事。
最多也就是约上正经的记者，聊一下出篇宣传剧情的稿子。
时清那时候可是记者圈炽手可热的香饽饽，每个出版社都想抢先摘得这颗新星影后的采访，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几个业内大佬记者也开始蹲点跟时清假装偶遇，从而递上自己一张名片换一次采访机会。
可这人，廖燕说她是个实心脑袋，就是不太开窍。
她签时清的时候手底下已经有几个出头的艺人了，公司指明让她把时清这个年轻影后磨下来，廖燕势在必得。
因为时清的资料简直是清白的要命。
从小开始学舞蹈，后来十六岁因为舞台事故伤了腰，上不了台也错过了报考舞蹈学院的机会。
从此转业读了个跟艺术毫不沾边的英语系。
毕业之后还没等工作呢，实习的时候走街上就被于铭逮了，也就是后来她拿三金的那部电影导演。
于铭那时候也没多出名，也就是个有点才华的文艺片导演，正愁找不到演员，上街边一晃悠就逮来一个女主角。
谁成想一部处女作一下子就拿了国内三金。
廖燕找她的时候做了不少准备，如果时清这人性格难搞她有plan a 如果这人性格还可以就用plan b。
那几天背话术背的她头昏脑涨，连手底下的艺人看见她那张黑眼圈耷拉到地下的脸都害怕。
结果跟时清一见面没说两句话就可以谈合同了。
廖燕之前并不知道，演文艺片的影后原来可以是这种性格。
像北方那口入口微辣而后醇香的二锅头一样。
活脱脱一个直爽小妞，说签合同行啊，不过得加点条件。
时清也不跟她客气，也不跟父母商量，自己一个人攥着合同来来回回看了几眼。
跟她说综艺不上，采访不做，广告不接，拍戏剧本得先过她这关才接，除此之外，形象管理公司别管，也不开社交账号。
简而言之就是，除了演戏的事，其他事免谈。
这哪像一个艺人，这像祖宗。
廖燕真想问问她，是不是就想带着她这个经纪人一起去喝西北风。
不过她拿的这三金的确有提条件的资本，廖燕苦哈哈向公司老板讲了这回事，老板同意之后，才敢让时清在合同上签下她张牙舞爪的名字。
那时候廖燕这个苦逼打工人就想，这人或许能成一个顶尖的好演员，不过做不了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
时清自己签了公司之后也没攒下多少劳务费，拿片酬给家里买了房之后，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还租房住呢，剩下的钱全被她搭进25岁那年拍的电影里了。
剧组服装跟人物不太合适，她自己掏腰买；剧组拍到一半没钱了，她也咬牙把自己的钱往里扔。
可以说是，不赚反而还往里赔。
要不是她这部电影又捧了两金回来，廖燕真以为她为戏痴狂了。
自此之后，五金影后身价水涨船高，有人说时清性格难搞，天天在剧组指挥导演拍戏，也有人说时清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资方惹不起导演编剧惹不起，干脆电影界就都不敢找这位祖宗再拍戏。
这些谣传从时清刚出道传到现在，真假不为人知。
不过时清这几年电影没再拍了是真的，没到三十岁的时候演了几部电视剧，题材太普遍，剧情又走严肃文学那挂的。
跟一众甜宠玄幻根本没得打，本子再好也都一个个扑街。
时清这个五金影后，也算是剧火一阵角色火一阵，至于真人，属于剧抛脸，没人能记得住。
张章是进组第一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影后给他叔助阵的。
这年头文艺片实在不好搞，找演员能找到有经验的就不错，更何况是这个名头古怪的影后。
趁他们在海边热热闹闹的搭景，这个古怪影后正在化妆间跟自己的老板为了一个采访据理力争。
也就是当初她经纪人廖燕，羽翼渐丰之后出来开了自己的公司，时清这个老熟人也就趁着熟人好办事，成为了辽星头一位艺人。
底薪廖燕给她五千，精打细算的让她没戏拍那几个月，交完房租三千五还有两千够温饱，要是想买个大件，完全没戏。
资本主义家廖燕美名其曰：这是督促她努力工作赚钱的小皮鞭
辽星这几年随着资本的注入算是圈里一所还算不错的经纪公司，廖燕也不指着时清能给自己赚钱，全然是看在这位影后这么喜欢自己的份上跟人处成了闺蜜。
她手底下赚钱的明星多了去了，真正的演员就这位一个。
廖燕接下来的话正要说出口就被一只掌上带着薄茧的手捂住。
“打住，我的好姐姐，这话可不兴说啊。”
廖燕横了她一眼，刚要起来的老板风范就被这只手捂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要播的剧公司也投了不小的资，她也不至于今天特地飞三亚来跟时清说采访的事。
时清这次演的是个丢了孩子的单亲妈妈，在海边狂晒了好久才把那张明显与妈妈沾不上边的脸晒出了细纹和雀斑。
化妆小刘正在给她画被人打了的伤口，血淋淋的在头上还挺逼真。
“不去采访不去综艺，廖姐你是最了解我的人，让我在镜头面前表演我自己，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得了，还整这套劝降干什么。”
时清进这行全凭自己一脑门子热，不然也不会又挑剧本又搭钱，她真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要因为钱的事，去拿自己的私人生活做营销做噱头。
干脆改行算了。
一想起来上次综艺找她，让她去跟几个新生代假装谈恋爱，时清火气就大。
“剧组周转钱又不够了吧？”
廖燕撇开时清那只在她妆面上作乱的手，掏出包里的小镜子补妆，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一看宁全那张苦大仇深的穷脸，廖燕就算用头发丝也能想到，剧组拍到现在，多半是捉襟见肘了。投资商也是宁全拉来的老相识鸿文传媒，要是早二十年，鸿文绝对称得上是行业内中流砥柱，鸿文投资的电影，口碑人气，个顶个的旺。可惜没抓住新时代宣传密码，高层那几个老头又腐化得太严重，出了几个潜规则丑闻之后，有才的人跑路，年轻人不敢去。现如今在业内也只能算一家小型传媒公司。
看着宁全和他们长期合作的情面，给点钱就算不错了。
时清本想做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可眼前剧组风雨飘摇的现状，仿佛明天就要散架的劲头，她也是真拿这位有钱有脑子的金主没辙。
她顺着廖燕的语气往下说，在镜子里冲正在给她抹假血的化妆小刘挤挤眼。
“是啊，遇不到咱们廖总这么人美钱多还支持艺术的好人喽。”
化妆小刘在一旁偷笑，手一抖，血包挤多了，番茄酱做的假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看着就跟刚从拍丧尸的片场跑过来的一样。
时清非常敬业，舔了一下嘴角的番茄酱味假血接着跟廖燕扣钱。
廖燕这些年面对时清这个戏精，要是没两把刷子，也就别当这个老板了。放下镜子告诉时清俩字：没戏。
“公司刚在选秀上砸了钱，准备组个五人男团出来。”廖燕守财奴似的掰着手指头数着：“还有我手下甜宠剧的宣传资金，还有...”
廖燕本想提一嘴闻颂的烂事，想了想又给咽下去了。
总而言之，时清要想接着给剧组投钱就得出去干外快，不然一毛钱都没有。
廖燕没说两句，急哄哄的接个电话走了，剩下时清苦着脸跟化妆感叹，这年头没钱还真他吗没人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