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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富贵花只今年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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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岁约
惊雷滚滚,雨滴晕染灰白的瓦巷。
隔着窗,仍能感受到屋子外的冷气。
小姑娘半边身子倚在榻上,小手缩在破布袖口里,犹豫了一会儿,努努嘴,将外衣解下,轻轻搭在昏迷的男孩身上。
凑近,不禁被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迷住。
男孩儿好像家祠供奉着的观音莲,浑身淌着雨水,出淤泥而不染。
“渴……渴……”男孩蹙眉,眼却紧闭着,直言要水喝。
小姑娘急忙跳了起来,大半个身体探进大缸里,舀出半碗冰凉的水,然后爬上床,一点一点的喂进男孩的口中。
男孩喝了两大碗冰水,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眼底满是敌意,像一头警觉的苍鹰。
“管娼/妓居然管到老太太那里,可见大娘子没长眼。唉,往后的事儿,谁能说的清呐?”
纷乱的雨声中,传来女人的声音。
她瞪大眼睛,一把捂住男孩的嘴,“嘘……不要说话。”
男孩儿看到她眼底的乞求,觉得奇怪,便乖乖地没有说话。
小姑娘拾弄起一两张破碎的草席,铺在男孩的身上,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边动作,一边解释道:“小哥哥,委屈你点,我们家规矩多,绝不许私藏男客。我救了你,你也帮帮我,千万别叫人发现了,不然我们会被乱棍打死的。”
她藏好男孩儿后,叹了口气,打开柴房的门。
果然,一位样貌富丽的小娘子正朝这里走着,她身后随了个丫头,支着一柄油纸伞遮雨。
梅府的杨小娘子行为最是乖张,眼下这当头,能屈尊来到柴房的,除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她,再没有他人。
她远远瞧见守在门口的小姑娘,秀眉就是一蹙,低声骂道:“晦气。”
走到近前,一张脸立刻灿烂起来。
“蓉姑娘知道我来啊。”
“小娘子有事情找蓉儿吗?”
小姑娘背抵着门,微微一笑。
“我能有什么事,是老爷心软,不忍瞧姑娘的亲娘仙逝,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叫我带姑娘到前厅里去,和大家伙见上一见。”
贴心的话,从刁钻的口中说出,满是怨毒的味道。
小蓉儿含着头,走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她不看,也不敢看梅府的一切。
娘亲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想做好人已经不成了,但想做活人还有一线生机,务必谨言慎行。
一路无话,过了四道高台,步入正厅。
“哈哈哈,老太太福寿如东海,寿比南山,就连我们一干儿女也比不得您精神啊,这下府里又添了个女娃,您的六十大寿刚过,喜上加喜,咱们梅府尽沾老太太的光了。”
“喜上加喜?哼,老身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不觉这算得了什么喜事。”
声音苍老稳重,想必是老太太了。
“官人,我把小蓉儿领来了。”杨小娘翩翩走过,一颦一笑都带着艳香,她紧拉着小蓉的手,笑道,“这孩子水灵灵的,和慕妹妹生前如出一辙……哎呀,掌嘴,是我说错话了,该罚该罚。”
虽说该罚,可全场除了有诰命在身的老太太,谁敢罚她杨紫玉——
杨国公的表侄女,虽说是庶女,也沾了些皇亲国戚的味道。
老太太微微沉吟,她看着站在中央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心里喜欢不起来。
她的儿子,爱上了勾栏妓/女,偷偷摸摸生出了个可怜的娃娃——杨小娘说话三分带刺,如果她不受下这个女孩,恐怕往后的日子,没办法过。
“隽儿啊,这孩子我看过了,就寄在我房里养,你看成吗?”
梅隽迟疑了片刻,不敢忤逆老太太,只道:“儿子自当是……自当是没有意义,但……”
“哪里能让母亲受累,这丫头,叫妾身养吧,大娘子膝下已经有了眉哥儿,而我却没有一男半女,难免孤单寂寞。”杨小娘抢话道。
老太太面色一沉:“想要孩子,自个儿生去,一个娼妓的女儿你国公家的小姐也稀罕?还真是母鸡下不出蛋来,什么稀奇事都有,原先大娘子就不错,生生被你们弄到尼姑庵里头清修去,怎么,还想再祸害一个?”
众人噤声。
老太太拄着拐杖,轻轻走到小蓉的身边,满是皱纹的脸上展出一抹和蔼的笑容。
“堇蓉是吧,往后跟着我,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言语。
老太太见状,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眼中隐隐泛湿:“孩子啊,你是我梅家的骨血,是阿慕那丫头的女儿,我会好好待你……”
小蓉愣了半响,终于哭了出来。
听说,她的母亲慕小娘,生前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后来在一次渡船时遇到了水贼,小娘为了救老太太,溺死在了水底。
而老太太的儿子,也就是小蓉的父亲梅隽,寻花问柳时,找到了沦为娼妓的慕小娘子,两个人便相爱了。
看来,老太太对娘亲,还是有许多感情的。
……
“你叫什么名字?”
“梅堇蓉,三色堇的堇,你叫我小蓉就好。你呢?”
“……贺孟泽,君子之泽的泽,叫我阿泽。”男孩低低道。
他缩在墙角,身上裹着老太太赏给小蓉的狐皮大衣,月光映在脸上,仿佛在照一块无暇的美碧。
他身上已经干了,但依旧觉得冷。
“小蓉,你方才去哪了?怎么带回这么多好东西来?”阿泽问道。
“我……去见了我的奶奶,还有爹爹,这些都是他们给我的,奶奶要我到她那里去住,我想照顾你,就称病,等安定好你,我再去。”
男孩有些难过,他把头埋进了潮湿的被子里:“我祖上三代,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哥哥,但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走散了。”
“你原来是迷路了吗?”小蓉关怀地问道。
她见到过很多迷路的孩子,幸运的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家,不幸运的就被人贩子拐卖,一生漂泊。
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的伤感。
阿泽低低的哭泣,他想起了好多事情,那是他一生的噩梦。
他含着泪,看着小女孩,徐徐追忆:“我父亲是朝廷的一名武将,三年前,在攻打大金的途中,与母亲双双被贼人所害,我和哥哥跟着大伯来到东京,还是有人要害我们,他们要斩尽杀绝!”
“……那你怎么办?”
“报仇!我要报仇!”
阿泽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血光。
他紧紧握住小女孩的手,十指相抵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心和他的心是紧密相连的。
他激动地许诺:“明天雨停了,我就去找我哥哥,好男儿当为国家建功立业,等我报了血海深仇,做出一番大事业时,就来梅府找你,好不好?”
“找我?”小蓉的脸晕成了熟红色。
“找你。”男孩坚定地说,“我娶你,让你做我的大娘子,我的后院里,也只有你一位娘子。”
小小的孩子,哪里懂得嫁娶之意,之觉得这个誓言庄重神圣,对得起他的救命恩人。
小蓉听后热血澎湃,她有一瞬,竟相信了,面前这个十岁多的小男孩,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抬着十里红妆,迈过深宅的高墙,前来聘娶。
阿泽在夜里走了,披着那件狐皮斗篷,离开了梅府。
02 十五岁金
一朵朵红艳的牡丹,绽放在花园里。
牡丹是出了名的富贵花,一绽,便艳压群芳。
小蓉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穿着浅色的衫子,用白绸子擦拭着花瓣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垢。
一个老妈子坐在后头,两只鱼一样凶恶的眼睛死死等着擦花的姑娘,稍有不对,就喊道:“劳烦蓉姑娘再擦拭一遍,要是让老太太看见了泥垢,咱们可是要吃板子的!”
擦完牡丹,去擦那月季,不一会儿手上就蹭出十几道细口子。
小蓉忍着疼,一遍遍擦拭着。
太阳毒辣,一擦便是一整天。
晚宴过后,无需回房,直接到老太太屋里伺候,捏肩揉腿,端茶递水,有了她,老太太房里的丫头都轻便了不少。
人家只当她是娼妓的女儿,从没拿她当过梅府二小姐。
“你们听说了吗,贺家来提亲了!”
“贺家?怎么可能?贺家在东京可算是世家贵胄,咱们梅家靠吃老本,虽有些微资,可论门当户对,哪里轮的着咱们?”
“真的,不信你问小橘,她的消息最灵通。”
花丛中,有丫鬟窃窃私语。
贺家?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呢?堇蓉露出嘲弄的笑容,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计。
忽然,身后一阵凌人的气势。
转头一看,大小姐梅梦雪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啪”的一声,一把掌甩在堇蓉的脸上。
梅家大小姐的母亲,也就是大娘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主动到城郊四十里的尼姑庵里清修,所以老太太和老爷都很是疼她,不经意间,也酿成了骄纵的性格,动不动就发脾气,动辄引得堇蓉也遭殃。
“姐姐……这是怎么了?”堇蓉强颜欢笑道。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说,什么时候勾引得贺家嫡长子?我就说你和你死了的娘一个样儿,是个祸害!贺家公子谁都不娶,偏偏来娶你,不是你勾引的又是谁?!”
堇蓉愣了半晌,喃喃:“贺家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呵,装什么装,你会没打听贺家孟泽?”
手中的石盆蓦然坠地,溅起水花,洒在两个人的衣裙上。
“啊!你发什么疯?”
“你说他叫……贺孟泽?”
堇蓉傻傻地站在原地,一遍遍确认着这三个耀眼的字。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里,朝她许诺的小男孩儿,终于回来了吗?
八抬大轿娶她做大娘子,这些梦幻的事情,会变成现实吗?
她想着想着,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堇蓉第一次流泪。
……
“你说什么?贺孟泽要娶老太太屋里那丫头?”
杨小娘捏着手帕,蹙眉道:“宴会上,我瞅见过贺小哥儿一眼,丰神俊朗的人物,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睛就不好使了呢?”
侍女一笑道:“贺家公子没看上大娘子家的雪姑娘,反而看上了蓉姑娘,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你说的对,老太太现在估计顶大不痛快,她可一直护着雪姑娘和那尼姑的妈,这回叫小娼妓得了乖,呵呵,有好戏看了,咱们也别闲着,去贺贺喜吧。”
当杨紫玉到前厅时,已经乱作一锅粥了。
雪姑娘正哭的伤心,老太太柔声安抚,老爷在旁边站着,唉声叹气,却不见蓉姑娘和贺公子。
她偷声问道:“蓉姑娘呢?”
此时,堇蓉已经如愿见到了五年未见的阿泽哥哥,他们漫步在绿茵边。
贺孟泽一直瞧着她,嘴边荡漾着笑,堇蓉的脸发红,又不好意思率先说话,只好忍着叫他瞧个够。
“哈哈。”
贺孟泽大笑起来,他抱起了好久不见的小蓉,在空中旋转着。
“我终于见到你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念你!”
堇蓉惊呼:“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贺孟泽不解,轻轻地把她放在了地上:“小蓉,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我……”堇蓉欲言又止,“我们孤男寡女在这里散步,是得了爹爹的同意,可若要你我亲昵,还须……”
“还须什么?”
“娶我。”
堇蓉仰起头,满面绯红,可她要说,她要把她的想法全全的告诉面前的这个少年。
“小时候你答应过我,等你功成名就,便来梅府聘娶我,我现在告诉你,这些年我过的很不自在,老太太表面关怀我,实则她要的是梅家的脸面,待我不是真心,梅府至始至终,都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我愿意嫁给你,只是不知道,曾经的誓言还作不作数?”
贺孟泽轻轻一笑,温柔道:“当然作数,这不,我来聘娶你了吗?”
他缓缓俯下身,再一次拥住了她,这一次的拥抱没有那么热烈,而是像细水一样流淌。
“你受苦了,如果早知道这些,当初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一起走。”
堇蓉闭上了眼,泪水止不住涌出。
杨紫玉前来寻蓉姑娘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她悄悄隐藏在树旁,注视着少年少女的欢乐美好,不由得感伤。
等贺孟泽离去时,她才走了出来。
堇蓉“啊”的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杨小娘,她什么都看到了,也听到了。
“嘘……别慌张,”杨紫玉拉着她的手,像五年前一样,但这一次,语重心长,“当年我是真心想讨你作女儿的,老太太不是什么好人,我想,现在你也知道。”
“小娘……”
堇蓉知道,她这个小娘,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刚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女人就怕陷的太深,男人说爱你,你便轻易地信了,这可如何是好?”
“小娘,他爱我,他真的爱我。”
杨紫玉轻嗤了一声:“你那混账爹也说爱我,他爱的女人多了去了,大娘子,你娘……数不清的女人,老太太总说是我把大娘子气到尼姑庵里的,我哪里有这些本事呢,明明是她儿子,寻花问柳,滥情,才伤了大娘子的心。”
她握紧堇蓉的手,露出畅快的笑容。
“蓉姑娘,你是老实人,我真希望你能舒舒心心的嫁了,我别的没有什么,就是钱多,陪嫁这方面,你不用担心,至于身份……也无妨,我有许多相熟的贵妇,你只管挑一个认干妈,从今往后谁敢瞧不起你。”
“小娘你。”
堇蓉疑惑地看着她,后又明白了,贺家终究是要则一位女儿的,与其让大娘子的姑娘嫁过去,不如娶了她,杨小娘还算舒心些。
牡丹花在风中招摇,落下一片丰腴的花瓣,埋进了泥土。
02 二十岁囚
“老太太病危,明天我要回梅府看看她。”
堇蓉坐在铜镜前,白皙的脸上不施脂粉,略显苍白。
贺孟泽躺在榻上,把玩着手中的羽扇,心不在焉地“嗯” 了一声。
堇蓉忍住心中的悲伤,拿胭脂擦了擦唇,她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的官人,那个许诺他一生的男人,他们已经度过了新婚的新鲜感,剩下的,只有想看两厌的烦腻。
承诺太重,下承诺的我们太年轻。
“ 老太太生前没少了苛待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呢?”贺孟泽坐起身,问道。
堇蓉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那么你病了,我也不闻不问吗?”
贺孟泽一愣,涌出一股怒火,旋即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她说出的话永远带着一丝阴阳怪气。
梅家的杨小娘劝慰她,女人就是如此,如果她爱你,她便会和你置气,如果有一天她放弃了同你生气吵架,就是放弃了你。
堇蓉插上一根金簪。
“虽嫁人贺府,说到底,我还是梅家的人。”她转头,“阿泽,我不介意你纳妾,只是你不该在外面寻花问柳,就像我父亲一样,我恨死他了,你千万……千万不要让我恨你。”
贺孟泽讶异:“你……你都听别人说了些什么?”
他气得跺脚:“好我知道了,一定是有多嘴多舌的人向你告我的状,说我在外面养女人对不对?可你怎么能信他们的话,而不信我呢?”
“阿泽……”
“不要说了,梅堇蓉,你不信我,当初你不信我会回来娶你,现在你不信我会永远守在你一个人的身边……”
贺孟泽倏然搂住她纤瘦的腰肢,不断地想要给予那副冰凉身体温暖。
“阿蓉,是什么让你如此担心,你告诉我好不好,自从你嫁进门来,就不许我上你的榻,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堇蓉垂下头,苦笑:“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也会离弃我。”
她的确多疑了,自从嫁入贺府,她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
老太太说,会好好待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可最后她还是遍体鳞伤。
他告诉她,会回来娶她,她足足等了五年,在她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回来了。
婚前,杨小娘的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她。
感情,是多么不牢靠的东西啊。
“小蓉,我不会离开你,我爱你,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你,那年从梅府离开,我找到了我哥哥,我们一起到大金打仗立功,战火连天的日子里没有一刻我不想着你,我始终念着,接你离开那儿,我们永远一起。”
“对不起,阿泽,对不起。”
堇蓉搂着他,放声大哭。
……
“孟泽,她睡下了?”怡红院的头牌明锦伫立在廊上,轻声问。
贺孟泽掩住房门,长出了一口气:“已经睡下了。”
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映射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女子优柔,男子惆怅。
明锦走了过来,温柔地牵住心上人的手,他闭着眼睛,很是痛苦的样子,她经常见到他的样子,在他娶妻之后。
明明,她比屋里的那个多疑的大娘子更先认识孟泽啊,打仗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锦……我不能,”他陡然抽出手,“我们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我对不起她。”
“不,阿泽,你没有错。”她顺势贴在他的脊背上,柔声劝慰,“你我,都没有错,爱一个人是无罪的,错的是梅堇蓉,她已经不配让你爱她了。”
贺孟泽摇摇头:“我答应娶她,带她进入新的人生,如果真的有错,就怪我来晚了,只带走了她的身体,没有带走她的心。”
女子蓦然松开了手,怔怔问:“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一直当作外室偷偷养着?孟泽,这不公平,我也救了你的命,战场你受的那些伤,是我为你治疗的,为此,我还被妈妈赶了出去,我为你做的这一切,难道比不上她吗?”
“你治好了我的病,她却愈合了我的心。”贺孟泽淡淡道。
“孟泽……”明锦不甘心道。
“不要再说了,我贺孟泽一诺千金,我负她在先,不能再弃她于不义。”
贺孟泽说罢,逃一样匆匆地离开了,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徒留明锦一人站在孤寂的长廊上。
她恨这个男人,恨他金石一般的承诺,她更恨屋里酣睡的女人,为什么得到了却不好好留住他?
这一幕慕,落入了雪姑娘的眼中。
她夜里无聊,想起堇蓉说好的,要给她的两壶佳酿,觉得天色尚且不晚,便兴致冲冲的来了。
她喜欢叨扰她这个妹妹,或者说,她喜欢破坏这对璧人的幸福生活。
没想到来时,堇蓉屋里的灯,已经熄了,就在她要走时,不巧撞见了这不为人知的一幕。
夜凉凉,同床异梦。
第二日,赶到梅府时,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她遣散了众人,唯独要求蓉姑娘在房中,众人便哭着离开了。
堇蓉跪在榻前,望着老太太的病容,只道:“奶奶。”其余的,便再也说不出了。
“蓉儿。”老太太笑的和蔼,一如十年前那般,缓缓道,“你长的真像你的母亲啊,一样的眉眼。”
见堇蓉沉默,老太太明白了。
“孩子,你心里恨着我。”
堇蓉怔然,道:“不敢。”
“说实话,你恨着我,当初我发誓要替你母亲照料你,但这些年,我对你并不好,你恨我,违背了誓言。”
老太太流出两行浑浊的泪,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却仍说着:“孩子,那些不重要,等你老了,就会明白,年轻的时候受过的那些苦,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这年头,做好人已经不成了,但想做个活人,还有一线生机。”
“老太太?”堇蓉瞪大了眼睛,“您?”
“这些话,是我告诉你母亲的,她虽然生得漂亮,却没……没我活的……明白。”
老太太咽气了。
堇蓉泪如泉涌,她忽然间明白了,然后放声痛哭,像是把三生三世的眼泪都要流尽。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急忙冲了进来,先是老爷发出第一声哀嚎,再是杨小娘,接着便是一众的奴仆,只有当年负责看管她的嬷嬷伫立在原地,默默望着堇蓉,没有说话。
谁都来了,唯独大娘子没有来,或许是还未听此噩耗,或许已看破红尘,不愿再来。
“蓉大娘子,随我来。”那嬷嬷牵着堇蓉的手,把她拉到无人处。
“这些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你出嫁时欠下的嫁妆,全都在这里了,她除了给自己留一份棺材钱外,傍身的财物一概不留,交由姑娘管理,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
嬷嬷拿出一个檀香盒子,打开锁,里面全是银票房契之类的物什,她不由分说塞进了金融的怀里,面上有些慈悲。
堇蓉呆呆地望着老太太的遗物,口中梗塞,不知该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一行行先淌了下来。
“姑娘此刻恐怕还记恨着老太太,我一个陪嫁女使,要给她老人家评评理,她……是最爱护蓉姑娘的啊。万事万物,不能单看表面,蓉姑娘在梅府里无依无靠,老太太也是即将仙逝的年纪,她能护您一辈子吗?倘若她事事娇惯着您,后院岂不是都红了眼睛,等老太太走后,虎豹豺狼还不得一块扑上来把姑娘吃了。现在有贺公子照料您,老太太算是放心了,以后,望姑娘珍重。”
堇蓉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03 二十五岁妾
老太太死后的几年里,堇蓉几乎与梅家断绝了往来。
正值新春佳节,堇蓉立在廊上,她穿着猩红大氅,双手怀抱,望着庭院中绰约的腊梅,良久没说话。
伺候的丫鬟陪在她的身旁,不忍道:“大娘子身子弱,既不愿到喜堂,那么就让奴婢侍候您回房去吧。”
“连你都知道,我不愿。”堇蓉垂首,“雪姑娘是我表姊妹,梅家嫡女,她能屈尊嫁给孟郎当小娘,我又有什么容不下的呢?”
夜半时,卧房里的门开了一条缝,却没有月光洒进。
堇蓉翻身,转到墙壁的那一头,呆呆的看着墙上修长熟悉的人影,微微闭上眼,干脆装睡。
贺孟泽走到她的身边,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睡颜。
“小蓉,和我说说话好吗?”他声音淡淡。
堇蓉狠下心,咬住牙,一字不吐。
贺孟泽露出一丝落寞的笑,顺手把薄衾为她盖好,自顾自道:“你有好些日子没有同我说过话了,我记得,咱俩结婚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的,嫁给我,让你很不满意吗?你的心里,在想着谁?”
堇蓉微微张开了眼,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她挣扎无果,叹息了一声,呢喃:“阿泽……不要忘了,今天你和雪小娘大婚,她在等你。”
“那你呢?你等了我整整五年啊。”贺孟泽叩住她的手,“堇蓉,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心结,那个结,在我十五年年前一声不响地离开时,就已经结下了,至今没有解开。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堇蓉坐起了身,她抬起手臂,摩挲着官人面庞的轮廓,泪一滴滴涌出。
她已经和梅家断绝往来,余生能依靠的,只有面前的这个男子,可他真的能够让她依靠吗?
她不禁怀疑了,每天晚上她都会做噩梦,梦到又回到了从前,丫头嬷嬷骂她是娼妓丫头,爹爹也不管她,她一天天期盼着小男孩儿前来接她,实在是等了太久了……
太久了。
“阿泽,你不要娶雪姑娘,我们以后好好过,好不好?”她天真地望着他,央求道。
贺孟泽怔了一瞬,眼底的情绪忽明忽暗,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他拥住了她的身体,隔着被褥感受她的心跳,两张潮湿的面容紧紧贴在一起,在黑漆漆的厢房,爱第一次得到回应。
堇蓉搂住了他的腰身,秀发埋进他的怀中……
“阿泽,我们以后……好好过。”
他多么想回答一声“好”,但他没有办法,雪姑娘拿明锦的事来威胁他,倘若让堇蓉知晓他和明锦的那一段情,她一定会受不了,老太太的死给了她太多打击,他不能再伤害她了。
可他娶雪姑娘,何尝不是在伤害她呢?
他已无处可退。
他轻轻推开了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小蓉,我们和离吧,未来还很长,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堇蓉身子陡然僵硬,木讷地望着他,幽幽吐出一句话:“你……再说一次。”
“和离。”贺孟泽长长地吸进一口气,闭上眼,慢慢道,“小蓉,你十岁救了我的命,十五岁嫁到贺家,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即便我欠着你天大的恩情,也该还净了。”
“净……了?”堇蓉怔然落泪。
她恍悟道:“你爱上了雪姑娘对不对?但你怕我不接受,可我接受了啊,她已经过了门,你还想怎么样呢?一日夫妻百日恩,阿泽,我欠我的,这辈子也还不了。”
“是啊,那就下辈子再还吧。”
贺孟泽留下一句清淡的话,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房门。
刚出门,“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巴掌,脸上再痛,也抵不过心里的伤啊,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泪水流进笑纹里。
他迷蒙地走进婚房,新娘子正走在床上,头上罩着鲜红的盖头,他这才记起,原来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
他单指,挑开了盖头,看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和堇蓉有三分相似的脸,笑容凝滞在嘴边。
雪姑娘面带娇羞:“官人。”
她用卑鄙的手段,换来了近前这个男人。
梅家堂堂嫡女,甘愿作妾,如果让她深居尼姑庵的母亲听闻,一定会伤心死的吧,但她不后悔,二妹妹有的,她凭什么不能得到。
“官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贺孟泽所答非问:“我对你有印象,小蓉的大姐姐,梅家嫡女。我好奇,你究竟看上我贺孟泽什么了,处心积虑地要嫁过来?”
“我……对官人仰慕已久。”
“雪姑娘,你若图我贺家钱财,那么要让你失望了,我们贺家祖上三代战死,我的哥嫂也在十年前抗金时死在了敌军的剑下,我们家的财产,尽数归在你妹妹堇蓉的名下,我身无分文。”
雪姑娘又气又急:“贺郎,我要的是你,至始至终都是你。”
贺孟泽声音凉凉:“你若要钱,我还有办法给你,你若要我,却是半分希望也没有,二十五年前你妹妹救了我的命,那时我就决定,一生一世,非她不可。”
“呵呵,如果真如贺郎所说,你对蓉妹妹用情至深,你为什么还跟怡红院头牌不清不楚?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我捉住把柄。”
贺孟泽捏住酒盅,一饮而尽。
雪姑娘见状,狂笑道:“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背叛了蓉妹妹。”
“不管我是否背叛过她,现在她梅堇蓉,已经和我贺孟泽桥归桥路归路,没有半点关系,至于雪姑娘,整个东京都知道,你是我新娶的小娘。”
“那是自然。”雪姑娘露出得意的笑容。
贺孟泽莞尔一笑:“不要高兴的太早。”
04 三十岁终
贺孟泽娶妾的第二日,官府奉旨抄家,一打听才知道,是受了有心之人的调拨,皇上犯了嫌疑,一怒之下定了灭九族的重罪。
堇容坐在屋里,老太太的死,夫家和离,继而连三地打击,令她憔悴了不少。
侍候的奴婢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子:“姑娘,贺府——抄家了!”
堇容呆滞片刻,身子骤然瘫软,奴婢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她缓过神来,哭出了声,那奴婢还不明白,说道:“姑娘有什么好伤心的,贺家公子薄情寡性,您因祸得福,反而没受牵连,这下子雪姑娘可倒了血霉了,瞧她平时欺负姑娘,这时候遭了报应。”
堇容不住地摇头:“他没有……负我。”
“姑娘,你在说什么啊?”
不论奴婢怎么问,堇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心里想着最后见面的时候,想着他说要和离的时候,碎成千万片的心奇迹般地愈合,却又割裂出新的伤口。
那奴婢见堇容疯疯癫癫,忙出去找郎中,郎中来了,探了探马脉象,摇了摇头便离开了去,奴婢误以为堇容没了活头,哭哭啼啼守在床边,也算个忠心的仆。
在她的照料下,堇容的气色渐好,只是常常睡几日昏几日,在梦里一遍遍喊前夫的姓名,光奴婢数着,就有一千多遍。
奴婢无奈之下,请了个神婆算命,神婆故作高深,笑了笑说:“你家姑娘得的啊是心病,待她心里想开了,这病自然也好了,旁人无需替她担忧。”
真如神婆所说,有一日清晨,堇容突然从梦中惊醒,喊着要喝水,那奴婢端水过来,她喝了两口,声音微颤:“阿泽,你等着我,我这就去了。”
她落下了这句话,哭着跑了出去,后来那名奴婢再也没见过她家姑娘,据说是旧情难忘哭死在外头,也有的说,是喜极而泣,换了个偏僻地方另找了户老实人家嫁了……
六年后,渡口——
“姑娘,坐船啊?”杨柳树下的老翁闲问道。
那姑娘穿着月白的素衣,容貌温婉,好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已经在岸边伫立了很久,现如今日头西落,残阳似血,到了离开的时候。
“老伯,船去东京吗?”她问。
“去。”老翁笑答,“这会子,“这会子,去东京的人最多了。”
姑娘点点头,在老翁的帮助下上了船,等她坐下的时候,老翁才发现,姑娘手中揣了个狐皮大衣,看样子已有了些年头。
姑娘注意到老翁的目光:“这是我祖母送给我官人的,他深陷牢狱,算计着日子,也该出来了。”
“那您官人赶的真正好啊,和贺家小将军贺孟泽同一天出狱。贺家三代战死沙场,百姓的心里,都念着贺家军的好,五年前少将军被奸人陷害,东京的百余户百姓联合起来写请愿书,那场面,真叫个壮观……”
姑娘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波光粼粼,沿岸的牡丹花,倏然绽放。
阿泽,这一次,换你等我……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