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钩沈

27、第 27 章

　　新帝以雷霆之势火速抄了十数户氏族，细大不捐，方才凑够军饷，密传刘烈大将军领命讨伐三川。

　　可同那日苏开火不过两个月而已，西北兵凶战危的消息便已传至景平，富商们背靠大树，各显神通，囤积居奇，致使京城米价疯长，越筑带家丁在城门外搭棚施粥，很快就用完了柳素娥留下的米粮，手中又无现银，只好计划变卖越府的宅子，暂时搬到了城外的田庄上。

　　越筠儿这些时日倒很轻快，就在宫中帮着王太后看账本，闲了同越太妃和两位公主聊天，适逢新安公主与李季臣和离，还有的是谈资。

　　新安公主自然说得最多，打着扇子骂李季臣道：“平日里看那厮扣扣搜搜的样子，我真以为他没钱了，也不同他计较，处处补贴着他，谁知竟抄出了这么多的地契，连尤夫人都不知道，他在城内还有两个大宅子，各养了一位外室呢！”

　　尤夫人可是个厉害婆婆，仗着李家前面两个子孙死的死、病的病，就她一个儿子还算健在，都敢跟公主比美、比排场，却连本就体虚的宝贝儿子在外和众多娼妓厮混都不知道，可见李季臣也是有点东西。

　　永真公主疑惑道：“外室养得天衣无缝，正事却谈得腥风血雨，他是怎么做到的啊？”

　　越太妃显然是个过来人，只道：“这便是男人的本事了，你换多少个都一样，断不可指望太多。”

　　越筠儿本无聊天的兴致，所以直问道：“那李府现在情况如何，月娘子人在何处？”

　　新安公主道：“大哥说李季臣可由我发落，我便让他全家充军去了，若以月娘的本事嘛，进了教坊司能省下许多劳苦，我大哥又不爱靡靡之音，从此她便得休息了，但她不愿意啊，非要伺候李季臣一辈子，报答他从前为自己赎身的恩情，任我怎么劝说都不同意……”

　　越筠儿于是想起了那不愿与她回家的绿衣女，大抵这世间女子来来去去，都是为旁人活的。

　　不想新安公主话风一转，又笑道：“可是让李季臣享这福分，我怎能看得下去？我就将他那两个外室都带到月娘面前，同她把前尘旧事全部抖搂出来，甚么两情相悦，不过是贪图月娘的美色和钱财！那两个外室只靠苦穷就能各得一所宅子，月娘自己到处赶趁唱曲儿，自己在外租个破房罢了，待李季臣大驾光临，还得自己掏钱给他买酒买菜，这些个真金白银给谁、谁不能走动走动，帮她赎身呢？”

　　永真公主笑着抚掌道：“阿姐说得妙，这样月娘心里定有不平！”

　　“我这就将她心甘情愿地引去了教坊司，”新安公主嗑着瓜子，摇扇指向越筠儿道，“以后你可有耳福了。”

　　越筠儿却垂下眼帘，轻声道：“焉知月娘子是否真的心甘……”

　　想当初李季臣为月娘子赎身时，月娘子该是如何感恩戴德，誓言要一生供奉，如今瓶坠簪折，云散高唐，她又要做回歌女，无根无蒂，任由那屋外的雨打风吹肆意摧折了，她能甘心吗？！

　　可又有谁在乎她是否真的甘心呢？

　　越筠儿自诩是个十足的善女，自幼修习无上智慧，平日践行诛天教诲，乐善好施，连下人都不肯劳累，但站在那雨金小筑的桌子上，黄金白璧买歌笑的时候，在乎过她月娘子的死活吗？！

　　莫不是假慈悲罢。

　　·

　　这一日晚间暑气消退，越筠儿回到长宁宫中休息，高梧难得也回来了，却没有更衣，只在原地踱了两步。

　　越筠儿上次见他这个样子，还是得知媛媛噩耗时，于是忙道：“陛下，快坐下喝杯茶水。”

　　好在高梧并没说出上次那样的消息，只道：“魏怜现在西北监军，与刘烈不太对付，朕想让思贤过去帮忙，你觉得怎么样？”

　　越筠儿舒了口气，道：“我当然支持陛下的决定，我大哥也愿意为陛下奔走西北。”

　　才过去几个月而已，时移势易，一切就已大不相同，从前让越筑去谈个和，老越家的人都能个个急成火炕上的蚂蚁，现在让他去监个军，反而要全家感恩戴德，这便是人间的事吧，最难琢磨。

　　高梧还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次调思贤过去，就没有之前那么自由了。”

　　越筠儿听他话中有话，想了片刻，估摸是要削下越筑的官职了，只是她家里连钱都没了，还要官做甚么用，便陪笑道：“我还以为有甚么大事。陛下尽管放心我大哥，他为人最谦顺，如今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京中能信任刘大将军，让大将军在外放手一搏，这是好事啊！大将军定会感念陛下英明。”

　　高梧这才松了口气，又道：“还有件事。如今王令孚在京畿屯兵驻守，河西还缺人以备不时之需，朕想启用刘勖。”

　　越筠儿点头道：“那很好啊。”

　　“但他抗旨不从，”高梧饮尽茶水，问道，“听说他救过你一位女使，你在他面前能说得上话吗？”

　　“啊？”这铁板子还真是难搞，越筠儿摇头道，“也许宋大哥……”

　　高梧摆手打断她。

　　“宋宏玉已经替朕去试过了，不行；朕是第一个亲自去的，也不行。”

　　越筠儿无语半晌，最终道：“我明天为陛下再跑一趟吧，只是要问禁军讨个东西，需得陛下从中周旋。”

　　·

　　两日后，越筠儿携永真公主出宫，路过武安侯府时撩开帘子，见宋家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毕竟府上由同乐大长公主做主，效忠新帝，现在俨然是朝中的红人了，只燕云侯府还和之前一样，围着两层兵马。

　　“仕宦当作执金吾。”永真公主轻声感叹，“刘二公子真是好大的面子。”

　　越筠儿先递了拜贴进门，里面就只看了一眼，推拒说不和礼法，不见。

　　永真公主倒吸一口冷气，看向表姐脸色，小声道：“我来吧。”

　　宫人便再递进去一张拜贴，这次里面才收了，刘勖本人铁青着脸色出来开门，一身布衣，一言不发，越筠儿歪头凑近永真公主，奇道：“你写了些甚么啊？”

　　永真公主同她咬耳朵道：“我和他说，我大哥想让他尚公主，两个里面挑一个，先来通通气儿，估计我在他心里，比阿姐还是要强一些吧！”

　　越筠儿：“……”

　　该说不说，带这小家伙过来，一是因为她闷得不行，就想出宫逛逛，二是她属实能言善辩，心里头有几个歪点子的。

　　难得见到刘勖吃瘪，越筠儿快乐落座，将兵符“铛锒”放在桌上，却不谈兵事，先沉声道：“本宫此来，第一件事就是向你谢过——左金吾卫翊府已从任烨手中讨回，可随时供你检阅。”

　　刘勖愣了一会，问道：“任烨如日中天，怎么肯交出来？”

　　高梧谋反时，神武军全部在浑水摸鱼，甚至没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敢露头后高瞻大势已去，任烨个墙头草随风飘摇，又得干儿子杜坤举荐，现在可谓景平第一权宦，前两天刚带兵抄了十几户门阀，新帝还要用他，也不能随意就耐他如何啊。

　　越筠儿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大哥正想卖了越府，许多人来估价，索性就卖给他了。”

　　刘勖沉默许久，似乎终于有所动容。

　　越筠儿又道：“宅子再大，一个人也只能跪一枚蒲团，敲一只木鱼，从前不懂，现在怎么也该明白了，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这道理你应该比本宫清楚啊。”

　　刘勖看了眼那兵符，道：“想要收回三川需要粮草先行，不是我不想出兵，而是现在的朝廷打不起无准备之仗。”

　　这回越筠儿也沉默了。

　　她本以为刘勖会说些气话，或许他生性就倔，还带着股年轻人的傲气，要看不起高梧的做派，誓言给先帝尽忠的，谁知他说得有理有据，并非在耍甚么性子，心里认定了自己的道理，可就不好游说了。

　　还好永真公主年纪虽小，眼光却很毒辣，一眼看透刘勖的心思，质问他道：“小将军是不信任我大哥吧？”

　　刘勖不敢看永真公主，别过头去，生硬地回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这样的人，我无法信任。就算我能信，王令孚也不一定能，届时京畿动荡，边关告急，场面会更难收拾。”

　　终于到了越筠儿准备好的题目，她连忙追问道：“你不相信陛下，是因为不知道陛下逼宫的隐情吗？”

　　刘勖看了她一眼，显然已经猜到了她和先帝之间那点子破事，却道：“不是因为这个。那天在新安长公主府打球时，他放水给沈春池，故意做给我看，让我误以为他支持我阿耶出征，结果却暗中勾结越筑去河西搬兵。这样的人，你让我怎么信他？”

　　越筠儿吃了一惊，恍然想起那三柄搅在一起的球杆。

　　她就感觉不太对劲，原来放水的不是刘勖，而是高梧，竟然叫她都没能看出来。

　　永真公主见她没再说话，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再次质问刘勖道：“若陛下不值得小将军冒险出征，三川的百姓也不值得吗？”

　　刘勖冷笑一声，道：“难说新帝与那日苏两个谁更能善待子民。”

　　永真公主用高梧的话呛他道：“那日苏是呼征可汗的女婿，蓝突厥与我们中原有着血海深仇，以后若真有万一，他们怎可能善待大周子民？”

　　这次刘勖没有再回她，似乎在思考那日苏会否与虎谋皮。

　　越筠儿等了半晌，仍旧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抱歉。”刘勖只说。

　　“没甚么，你不必向我道歉。”越筠儿最终悻悻离去，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收好桌上的兵符道，“这是我欠你的。”

　　永真公主回头看着刘勖，不忿地跺跺脚，似乎还有话想再劝一劝，却也只得随着失魂落魄的越筠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