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纵有笙歌亦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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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湛如微睨了一眼萧仲霆，料定他一定是在想展清欢的事，撑着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道：“眼看着岁末也近了，少不得又是一阵乱忙。闲下来想想，不过又老一岁罢了，也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张罗。”
“你慕容小姐的出岫园若是不待客，只怕上海滩的人都没法过年了。”萧仲霆扦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也不是第一次听她抱怨，每年该宴请的还是一个也不落下，搁在过去萧仲霆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听进耳中，慕容湛如的话多少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没来由地就不太喜欢，因而自己也就附和着回了一句。
慕容湛如脸上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沧桑，沉默了片刻复又抬起头道：“明儿要在十八海榴馆宴一宴些个朋友，都是平日里处得还好的，不妨把你家丫头请来，我也好与她亲近亲近，说什么她也算得上是个商场里头的奇女子了。”
家宴不过是个幌子，要会会清欢才是真的。女人啊女人，刚才还能对清欢谈笑自如，这会儿就忍不住又开始小肚鸡肠，连大名鼎鼎的慕容湛如也不免俗套。萧仲霆就算明知慕容湛如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面不改色地利落应下：“也好，我叫沈寄川把她送来。”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慕容湛如已经明白了萧仲霆心中所虑。他派沈寄川护送展清欢，摆明了是一种震慑。沈寄川是七爷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在上海滩的威信几乎就等同于七爷自己，有这样的人物守着，如果慕容湛如有什么地方做得出格，恐怕就是撕破脸的事了。
香炉里窈袅腾空几缕翩然的烟色，慕容湛如霎时间失了神：萧仲霆啊萧仲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信我。我慕容湛如纵然有千般不是，也决计不会在你身上用心眼。你成是因我，败也完全可以因我，你还不懂得我的为人？
这番心思却是谁也说不得，活脱脱在心里反复碰壁，重复回响，到嘴边只剩一抹化不开的苦笑：“独背寒屏理旧眉，纵有笙歌亦断肠。”
“慕容小姐请我去出岫园？”清欢诧异地看着沈寄川，“总共才打过几次照面，未免太客气些。”手里还忙着上个月百货公司的账目，密密麻麻的数字横冲直撞地进入眼帘。
沈寄川还当她担心的和七爷一样，就极稳重地道：“小姐不要有什么顾虑，到时在下就在大堂里候着。”
清欢起身理了理袖口的褶皱，不在意地道：“慕容湛如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为难我一个晚辈，七爷多虑了。”这下沈寄川倒是接不上话了，她既然已经知道了是七爷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再多说，只能溜溜地跟在后面。
虽然天下纷乱不堪，租界的身份保全了上海的安宁，至少十八海榴馆里是身处锦绣年华中一般的，在这样的错感下，清欢觉得红光照耀下的厅馆一片辉煌，馆苑中的十八株名贵茶花此刻倒成了应景的摆设。清欢由一个下人引进去，看过了茶花再看满室的名媛淑女，更是一个个争奇斗艳的，生生把茶花都比下去了。
“展小姐！”湛如在主座上冲她打招呼，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清欢心里轻笑，倒像是两人有多亲密似的。
待清欢入了座，慕容湛如这才吩咐人开席，清欢更觉得礼节过重，因而行事说话上处处小心。
出岫园的菜色是出了名的精致。拆骨八宝鸭，黄焖甲鱼，清炒鳝丝，一水儿的江浙风味菜，湛如每样只拣一两筷子，便放下不吃，光顾着说笑喝酒，几巡酒后，更是酒容红嫩，百媚坐中生。直至上了一道黑鱼，湛如这才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向众客道：“你们不知道，我这里的黑鱼两吃是自家厨子独个琢磨出来的，旁的地方也吃不到。你们且看，一条鱼分作两吃，一作汤食，一作烹炒，揭盖现浇上一层滚沸的热油，才算尽善尽美。”说着便吩咐人去端油。
席间两个夫人带来的小鬼头不过七八岁的光景，正是讨狗嫌的年纪，听到这等新奇吃法，都急急地守在一边，甚至站起来候着。等那丫鬟端着热油回来，两个小家伙已是按捺不住性子，猛的就凑上去一扯那丫鬟的袖口，一桌子人都惊出了声：一锅子热油冷不防地全从锅中泼了出来，大股直冲坐在主席上的慕容湛如而去。
慕容湛如来不及躲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这辈子算是没法再见人了。脑袋里嗡嗡响着的就只这一句话，本能地闭上眼。等听到“啊”的一声，又觉得自己身前有一团黑影挡住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展清欢。
展清欢“咝咝”地吸着凉气，手臂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痛，被烫过的皮肤已经开始颓败地翻出雪白的肉色。慕容湛如一面叫人去拿酱油，一面催人去喊医生，心里却在不住地惨笑——这下洗也洗不清了。
沈寄川在大堂里等了半天，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惬意地哼着评弹的调子，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才放松不到片刻，几个丫鬟就匆匆地走过，沈寄川心知有事，忙拦住一个问道：“里面怎么了？”
“有位小姐，被热油给烫了！”
“怎么一回事，”沈寄川心里暗暗祈祷不要是展清欢出了事，“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你带来的那个，你快别挡着我。”丫鬟这来得及说完这几句，就推开沈寄川匆匆走开。沈寄川顿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七爷交代过的事，在他眼皮底下办砸了！定了定心神，觉得难以隐瞒，沈寄川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面，吩咐司机：“立刻把七爷请到这里来，展小姐出事了。”
清欢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看着一声给她包扎，湛如再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升起一丝惊异：这个小姑娘，别看外表单纯，实则心计甚重。她故意挡油，像是自己成心算准了她善良温顺一定会代自己受过，自己倒处于下风了。
“好了，”湛如送走医生，对屋子里的人说：“大家先出去，给展小姐好好歇息，展小姐这一阵就先住在我这里，至于七爷那边..."
“你跟我回家。”萧仲霆颀长的身形在门口的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湛如为“家”这个字愣了愣，随即走过去柔声道：“仲霆，清欢这时候正需要修养，不要把她挪来挪去的，我这里人手又足..."萧仲霆拦住她的话，盯着她道：“萧公馆里的人还没死绝。”
一句话噎得湛如说不出别的，又是“七爷”式的独断，不由分说的坚决。慕容湛如心知多说无益，耸耸肩，讪讪地走出门。
清欢不用人扶着，自己走向萧仲霆，萧仲霆走在前面，清欢在他背后道：“不是回家，是会萧公馆。”
“怎么会弄成这样。”一进门，萧仲霆就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帮她挡着，就不怀疑她是有意而为之的？”
清欢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直截了当的说：“她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这副皮囊，我能活下去，她就不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萧仲霆脱掉大衣，很自然地找来茶杯，斟上一杯茶递给清欢，道：“这算什么，送我的岁末大礼？”
清欢静静地道：“就算是吧，那么你呢，送我什么？是不是在我银行洗钱时候给我的手续费，嗯，也不少，算是份厚礼。”
摩挲着茶杯的手忽然停住，萧仲霆低着头，眼里漫上一层夜色。
“我以为，你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跑来跟我理论一番。”她是那么自命清高的人，不，不是自命，她就是那么干净的人。
“我怎么敢，”清欢的语气里满是辛辣的戏谑，“不是你说的么，不要怕被人利用，能被人利用说明我还有点价值。还有，是你透过莞尔和沈寄川手把手教会我怎么以强制强，借力打力。你是我的后台，我不过是舞台上的跳梁小丑罢了，趁着你高兴，我要赶紧被你利用利用，好好发展我哥哥留给我的事业，对吧，七爷？”
萧仲霆此时心绪纷纭，展清欢现在的路不是他一步一步引导她走过来的么，他是她有实无名的师傅，徒弟出师了，师傅难道不该感到高兴么？天知道现在萧仲霆心里是怎样一番心情，只觉得自己几十年来走过的路都不知是怎么走的,浑浑噩噩。干过的那么多事，不管是伤天害理的还是重情重义的，那么多那么乱全都从尘封的记忆中脱缰而出，自己都想嘲讽自己。
“承谨，靳承谨。你这个爱做梦的大傻瓜，这个道理，你明白了么？”清欢声音轻的像呓语，心里酸楚，眼里却没有眼泪，全流到心里去，浇灌她压抑已久的思念。
从窗纱朦胧的温柔里，可以看见银凉的星月在玻璃之外的世界层层渲染着自己的影照。星光漫过时空，漫过墙头的枯枝，却在清冷的玻璃窗棂上戛然而止。满室的静谧中，两个人因为有了彼此带来的震撼，自己伤心自己的，自己回忆自己的，虽然没有对话，多少有点惺惺相惜。
过了半晌，萧仲霆抬起头，克制住内心的波动，平静地道：“展清欢，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纵有笙歌亦断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