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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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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境不同的时候,心情自然也不同。
当年在家中,怡君总被师傅称赞是女中诸葛,有勇有谋;也一直自认为大气磊落,与一般女儿家不同。只是眼下,看到陡然烧起来的窗子,以为是皇后派人来灭口,胆边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
云颀紧紧握住她的手,显然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压低声音略略颤抖的说:“小姐……”
温怡君到底是习武之人,心中总有那一点豪气,此时看到云颀魂不附体的样子,想到她无辜被自己所累还一心护着自己从未埋怨过,当下心一横,发誓决不让她死在这里。
于是走到门前,鼓起勇气,一脚将门踢开。却不料未曾看见凶狠的黑衣杀手,只看见四五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拿着烛火正在手舞足蹈。
那几个女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一时皆愣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温怡君。
突然中间一个较高的女子脸色一变,大喊:“妖,妖怪啊!”然后扔掉烛火头也不回的跑了。
其他几人闻言也惊慌的跟着跑了。
虚惊一场,温怡君擦了一把额前冷汗,哭笑不得:“原来是疯子。”
云颀将屋子收拾好后,倒了杯茶给怡君。
怡君却一手按住她的肩说:“如今我们沦落于此,再无主仆之分,你不需再如此辛苦伺候我了。”
“小姐可是要折煞云颀?”云颀闻言跪下,双目含泪,“自从云颀被老爷带回温府那一天起,云颀便发下心愿要竭尽所能为温家尽忠。如今云颀有负老爷重托,连累小姐到此地步,小姐却还说这种话,真让云颀羞愧死了。”
“怎能说你连累我呢,是我们温家连累了你。”
“小姐……”
“在这阴冷的宫中度日,实在辛苦,”温怡君眼睛漆黑,望不到底,“若说我和彦儿,我们毕竟是温家子女,为父解忧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你,要平白浪费着大好年华,实在冤枉。”
“小姐……”
云颀一时无语,只是看着温怡君皱着眉头,似有万般心事解不开,也知道多说无益。
半晌才终于开口,“小姐劳碌了一天,还是别想那些伤心事,早些睡吧。”
温怡君踱到那被烧去大半的窗边,风从缺口灌入,扬动她的衣袍。
这夜空,冷月高悬,孤寂无边,带着满心的愁怨怎么睡得着。
同是对着这轮明月,睡不着的还有筱柔。此刻她身在小阁楼上,正拿着那幅叫她心神不定的画像发呆。
一个少女的画像。画工一般,笔法还透露着点生涩,毫无价值可言。
只是任谁看过这画,都会以为画的是她筱柔。可是并不是。
画上的少女一袭白衣,梳着可爱的双鬟髻,一脸笑容灿若春花。
其实仔细看过就知道她们五官都不是很相像,唯独那双眼睛。
一样是细细长长,眼尾微微上钩。
叫人一看还以为是对着筱柔的眼睛画上去的,连那我见犹怜的神态都分毫不差。
筱柔叹口气,以画画人青涩的画技,能将人眼睛画到如此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那白衣女子身边写了个小小的“宁”字。虽然未曾见过夏如心的丹青,但她的字是认得的,这不是她写的还能有谁。
长得像她的故人么?
早就觉得她对自己与别人不同,又怕是自己多心,又怕是她另有所图,如果原因如此简单,那就好了。
上官倩蓉的脸又如闪电般划过心底。筱柔一抖,差点拿不住那画。
为何如此,我只想摆脱前尘往事,早日离宫也许嫁个老实人,安稳过活。
心底冒起一个小小声音在说,那那些仇怨呢,这些年的困苦离难谁来偿还?
另一个声音大叫,为什么又想起?!
几乎压不住愤怒,好半天才舒一口气。
不要想了。
筱柔兀自摇摇头,想抹去那些愁苦。那情绪却像在她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强拉不动拽也不走,非人力可控制。
于是她仍旧是恍恍惚惚走出了小阁楼,向北苑的仆役房走去。
明月当空,小径上清辉遍地,将那树影花影投下,风吹来它们便一同摇曳沙沙作响。
筱柔进入北苑,突然在这风声中辨出细细碎碎的人声,声源似乎就在不远处的门后。
她小心翼翼的探过去,谁知没留神脚下,踢倒了路边一个空花盆。
一个男声警惕到:“有人!”
同时响起的还有拔刀的声音,一时筱柔吓得不敢再动,心中十分懊悔不该如此大意。
又听一个女人劝道:“只怕是哪个宫女太监起来了,没事的,你快走!”
接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越跑越远。
筱柔只觉得那女子声音熟悉,不一会果然看到媛媛从门后缓缓走出来。
媛媛看到是筱柔,才松了一口气。
又马上跑过去跪在筱柔脚边,双手拉住她的衣袖恳求道:
“筱柔,你别告诉别人好么,我求你了,不然他会没命的!”
筱柔急忙拉她,却看她不肯起来,只好点头。
本来媛媛都已是十九岁的年纪了,动情也不奇怪。听那声拔刀声猜那人大概是个护卫,宫女护卫本就是近水楼台,暗生情愫也是时常有的。只是不可被人知晓,不然就是杀头的罪名。可怜宫女要把青春都献给皇室,年满廿五才能出宫,那时人老珠黄只能随便找个人家草草嫁了。自己与媛媛总算一场姐妹,见她有人可托也感到安慰,才无意去做个棒打鸳鸯毁人幸福的刽子手。
媛媛见她点头这才破涕为笑,站起身来抱着她,连身道谢。
筱柔在温暖怀抱却不知为何想到紫宸殿的夏如心,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月清风冷,这无眠的夜里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天微微亮时,夏如心便坐着步辇回到了荣华宫。
照惯例,身边的太监又带来一些赏赐,荣华宫的宫人们都围在一起看那些耀目的金黄银白,而筱柔看到了夏如心,那美丽的脸上流露出的并不是什么喜悦的神情。
媛媛拧了把毛巾给夏如心擦擦脸,劝她早些去休息,她却摇摇头,执意去佛堂先做早课。
夏如心在佛堂诵经的时候是不许有人打扰的,于是媛媛让筱柔在外面守着,自己则先去为夏如心准备些早点。
筱柔站在这小小的佛堂外,隔着一扇门还能听到那木鱼一下一下的被敲响。
管教博士周瑞曾经说佛可以驱走心魔。
但她娘却说,只有胆怯的人才需要信仰,那些人害怕自己心中的东西,于是成日诵经念佛以求片刻安宁,其实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
娘说这话的时候扯断了姑姑送给自己做护身符的佛珠,她的表情凶狠又怨毒,她说你不许求这天地鬼神,只许靠你自己,世间的一切只有你才能扭转,我们的大仇也只有你才能报,你不能是弱者,你必须是最强的!
那一天,十二岁的自己在母亲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却从此不再过问鬼神。
只是现在,筱柔想知道,虔诚如夏如心,她的心魔又是什么呢?
过了许久,夏如心才从佛堂中出来,一脸疲惫。
此时媛媛领着三个太监走过来,只说是皇后派来的。
为首的那位端过来一碗浅褐色的药汁,对夏如心说:“夏充媛,老规矩,喝了它吧。”
夏如心脸色如死水不波,伸手端过汤汁一口喝了下去,对媛媛说:“送客。”然后转身往自己房内走去。
筱柔不知那是什么,担心的跟着夏如心,却被她关在门外。
媛媛过来拍拍筱柔的肩,只说娘娘累了,让她先休息会。筱柔无奈,便先下去做事了。
其实后来,筱柔也猜到了那药是什么,听说每次夏如心侍寝后皇后都回差人送一碗药来。
堂堂一国之母,当然不会笨得这样去毒死得宠的妃子,这些药大概只是让她们不能怀上龙种而已。想夏如心,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吧,毕竟花无百日红,诞下龙子,才是长久之计。难怪李正登基至今都未听说有妃子受孕,这上官倩蓉还真是胆大妄为。
到了下午夏如心才醒来。
媛媛打了一盆水给夏如心梳洗,顺便吩咐筱柔准备些吃的端去。
筱柔进门的时候,夏如心已经恢复往日神态,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听说那些药喝下之后会腹痛一阵,想来是痛过了。
看到筱柔进来了,夏如心便对屋内其他人说:“你们下去吧,让筱柔帮我梳头就行了。”
众人闻言退下,筱柔走到夏如心身边,看着她漆黑如夜润滑如缎的长发,正想着要梳一个什么样的发式才不会辱没了它们。
夏如心却转过身来,拉住她握着梳子的手,抬头直直的望住她的眼睛。
好久,才缓缓地问:“你说,如果拜佛的时候还心怀罪孽,是不是就永远无法解脱了?”
筱柔看她目光迷离面容凄楚,心头不忍,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抚上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谁知她却顷刻间流出泪来,埋首于自己怀中,不住地哭泣。
那眼泪,似乎流也流不尽,落也落不绝,打湿了她如丝缎的长发,打湿了自己的衣衫,也打湿了自己的心。
过了很久,夏如心才缓缓地从筱柔怀里起来,她擦干了泪水,脸微红着,似有一些不好意思。
筱柔慢慢蹲下来,与她在相同的高度,伸手轻抚她美丽的面颊,怜爱的笑着。
处境不同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就不同。
比如曾焦急寻觅机会的温怡君此刻已经心如死灰;
一向大方得体的媛媛也有过惊慌失措的时候;
而昨晚还心事重重的筱柔看到夏如心的笑容便不想再猜疑。
不过无论现在在什么处境是什么心情都没有关系,因为下一刻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