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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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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就长在什么地方……它会自己长出来,在夏天开花。对了,开花的时候很香。很香很香。”
“茉莉……呃……应该不可能长在这种干旱的地方吧?”
男子停下动作,茫然回头:“是吗?”
裴欢喜点了点头,费劲儿回忆着高中地理必修三:“嗯。茉莉……喜热喜湿,一般……一般会长在,呃……反正不是你家这样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金发男人一直淡漠的表情上忽然出现了裂痕。
裴欢喜立刻找补:“您家这种条件,可以考虑一下养沙枣啊!您听说过沙枣没?也是白色,也在夏天开花,还比茉莉还香,而且比较适合您家的环境……”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抖动着肩膀瘫坐在黄土堆里,用手抱着头喃喃:“我不信!”
裴欢喜有点怕,后退离开他,继续在他家里做着翻找的假动作。
忽然,一双手从后面扯住了裴欢喜。
那男子祈求一般双眼聚焦在裴欢喜身上:“一定是有的……一定是有的……您可是白石楼无所不能的大师……您是不是记错了……您一定能找到的!”
裴欢喜怕被他扯掉裤子,拽着裤腰满头黑线:“你刚还说知道我是新人……哎!好好说话,别拽别拽!不是,就算我真是什么大师,那我也不能在黄土高坡上种出茉莉花啊!”
男子的眼神彻底熄灭。
他蜷缩在地上,乱抓起头发,像一只马上要被红焖的大龙虾。
手这么一举起,裴欢喜才发现,他藏在又长又大的官服下面的手腕上,是极粗的镣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一举一动都哗啦啦作响。
可是官服外头看不见。
好像一整团铁锁都藏在他的官袍里,看不见他被拴在哪,也看不见锁链的形状,却隐隐觉得那锁链压迫、窒息,与无穷的天地紧紧相连。
裴欢喜默默后退。
他眼睛里流出血泪:“……骗我!薛殊!连你也骗我!”
他哭着哭着忽然笑起来。那是很长很狰狞的一串儿尖声。
他笑着笑着忽然停下来,盯住裴欢喜。金黄色的眼睛像野狼盯紧猎物。裴欢喜被他打量得浑身发冷,下意识用余光环顾四周。
可四周平得像是绝地求生里那张沙漠地图,裴欢喜的汗水从额角划过面颊,她忐忑不安地舔着唇角堆出一个僵硬的笑脸:“骗您的是那个姓薛的,我可是一直跟您以诚相待。”
他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只是垂下去,最终停在了裴欢喜手里的篮子上。
他问:“你的篮子里没有茉莉花吗?”
裴欢喜光速摇头。
他收回目光,轻嗤一声,低低笑了:“我很好骗,是吗?”
“不是大哥,”裴欢喜把篮子翻给他看,“讲点道理好不好?”
他连头都没有抬,轻笑着用手臂支撑身体站了起来。他衣服里的锁链伴随着动作窸窸窣窣。
“我早知道……”他的声音仿佛是在叹息,“太多妖告诉过我了,可我就是觉得,也许有的人会不一样。”
裴欢喜一边把空篮子朝下拼命往外倒,一边飞速在脑中规划着逃生路线。
那金发男子已经站了起来,抬起头来,眼中盛满血泪,对着裴欢喜叹息道:“你明白吧?在那些人眼中,为了一句话,心甘情愿被关七百年,我们妖怪,肯定很好笑。”
“你先冷静一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来不及了,”他摇头,满目悲悯,“你替白石楼卖命,你替他们卖命。”
电光火石之间,他扑向裴欢喜,想抢那个篮子。速度太快,裴欢喜被吓得僵在了原地,甚至来不及扔掉篮子跑路,男子已经摸到了篮柄。
裴欢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那一瞬间的力量和威压让她差点没有站稳。不是人类。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神奇的非自然的力量。
忽然,男子像是触电一般,被篮子弹开。
他爬起来看自己的手,焦黑一片。
裴欢喜看看男子,又看看篮子,又往后退了几步,紧紧搂住篮子,和男子保持距离。
男子落下袖子,藏住焦黑的手,看了看裴欢喜,又眯起眼睛死死盯住篮子。
对峙中,半晌,他大笑起来:“小猫,你以为你的篮子是在保护你吗?”
裴欢喜一言不发回望,连牙齿都在颤抖。
“啧……你跟我一样好骗,”他垂下眼睛,把玩起金黄的发丝,“你那个篮子,是不夜神的所有之物。提着篮子,就意味着提着自己的血肉,随时准备供奉。”
裴欢喜随将他这句话听进心中,半信半疑,仍然紧紧抱着篮子,虎视眈眈与男子对峙。
“你不信我,”金发男子自嘲地背过身去,“呵,白石楼在敷衍我,又何尝不是已经决定了牺牲你呢?我若真想杀你,你那只篮子,又能拦我多久呢?好好想想吧!”
裴欢喜的手指一寸寸捏紧篮子,指节发白。
其实她并不关心什么被不被骗,也不关心什么不夜神、血肉、供奉之类的。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反正她也不是真的猫妖,而且只要打完工就能随时跑路。可是她不能陪他一起被锁在这里,决计不能。
裴欢喜努力回想回去的办法。哦,掌柜的早说过了,只要完成任务,篮子会把她送回去。
可怎么算完成?篮子又怎么知道她完成了?篮子会把她送到哪?哪里算回去?
裴欢喜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仔细问。她咬了咬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也许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困难。任务应该是帮客人解决问题。眼前这个男人目前的问题,说深了可能是七百年的纠葛,看表面其实也就是找不到茉莉。
如果只想最简单的:找茉莉。
裴欢喜问男人:“你是需要茉莉,还是必须要在家里找到茉莉?”
“有区别吗?”对方又嗤笑一声。
“你是被锁在这里了吗?”
“关你什么事?”
“你是怎么去的白石楼?”
“……一些特殊的约定,”他听见这个问题,非常罕见地舔了舔嘴唇,神色变得有些落寞,可是瞬间又变得十足警惕,“我没有义务跟你说这些吧?”
“你都能去白石楼了,为什么不从那里买茉莉呢?”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他呲着牙,“茉莉!必须!出现在我家里!”
“你可以让白石楼的人送到你家里呀?”
“不行。”
裴欢喜一皱眉头:“既然不行,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篮子里有茉莉花呢?”
“那不一样!”他变得有些被激怒,言辞激烈地打断了裴欢喜。半晌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长出了一口气,又挂上一脸自嘲的微笑,“你也可以试试,我教你如何走出去。但是,你能想到的办法,七百年间我全都想遍了。没有人能把茉莉送来这里,除了……那个人。”
“谁?”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裴欢喜也被他的油盐不进弄得有些烦躁。
难道真是死局?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么多,就只是专注于“茉莉”。
这样顺藤摸瓜想下去,裴欢喜真想起来,她穿越来这里之后,也时常听人讨论茉莉。
譬如长夜塔中的侍卫和宫婢。
可能是因为正好穿越成了太子捡回来的猫,可能也因为如今茉莉恰好又是千金难求的名贵之物,连宫里都不能年年摆放。京城寻常人出生入死,连这物件的名字尚且未曾听过。
对了……这样就算是在宫中也堪称稀罕的物件,为何长夜塔中的侍卫和宫婢近来常常提及呢?
裴欢喜彻底想起来,因茉莉娇贵,离土难活,往年连天子也鲜少听说。可是今年不同,五月初五那日,南省的贡船运回了一大批茉莉,宫中处处花香扑鼻。
不知道这里离宫中有多远。裴欢喜计划着他指个路,她去把宋朗澈床头那盆抱回来。他说只有那个人能送进来,可是如果不试一试,谁又能确定她不是他口中的那个人呢?
她打定了主意,正打算跟金发男的说,左眼眼皮却忽然剧烈跳动。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裴欢喜一只手按住了眼皮,还想着这法子果然行,可就在按住左眼的一瞬间,她眼中的世界骤然变幻。
黄土消失,水流弥漫。
她发现自己沉在湖中,却不感到窒息,连衣服也没有被打湿。
这湖里纵横交错着天罗地网般的铁链和大锁,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裴欢喜轻轻用手指触摸铁索,却发现,手指竟穿锁而过。
她在湖中行走,也如履平地。
湖里的鱼虾水草都被吸在铁索附近,无法动弹,可裴欢喜却不受一点儿影响。
头顶上有轻舟划过,黑影投下水面,从摇曳的水草上穿过。
裴欢喜听见少女高亢清冽的歌声,猛得抬头,船桨荡起波纹,一圈一圈轻轻撼动铁锁,有一朵花瓣洁白的清梗小花,从水面之上、铁索的缝隙中,缓缓飘落而下。
足有一串儿那么多,像是茉莉。
裴欢喜正想张开双眼将那朵花仔仔细细看个清楚,却发现只要一张开双眼,这片湖泊就瞬间消失。
眼前又是那片黄土,金发男人抱着胳膊,无声望着她,而她的手一直向前,差点摸到金发男人手腕上的铁锁。
那男子手上的铁锁,和那纵横湖中的铁锁,长得一模一样。
湖中的锁看不到所锁之物,男子手腕上的锁看不到所绕之山。
难道湖中的锁,就是为了锁住眼前这个金发男人?
他就是,被铁锁绕着大山,锁在湖底的怪物吗?
那刚才飘落下来的那束茉莉,就是男子在找的东西吗?
只要闭起左眼……
裴欢喜恍然大悟,立刻又闭上了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