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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布局(修改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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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仿佛谁家小儿失手打翻了砚台水盂,尽是浓淡不一的灰色。疾风带着远处闷热水汽袭来,瞬间又呼啸卷走,街上行人纷纷快走,近寻觅避雨之地。
铜板大的雨点砸下来时,宣王车驾也正好停在百福工坊前。
朱雀不等车马停稳,闪身就从车里掠了出来。
她几乎有记忆起,父亲出门必定带着她,或者吃喝玩乐,或出诊治病,或者帮衙门仵作验尸,金陵城的每一坊有什么商铺,店家姓名她几乎都了如指掌。
百福工坊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痕迹,此时分辨位置,知道是距离秦淮河不远的背巷中,隔两道街就是烟花柳巷聚集之地,隐约还能听到丝竹靡靡之音。
此地闹中取静,门前种了几丛修竹,“百福”二字掩映在竹叶间,若不是着意细看,还发现不了。
门前早就搭好了巨大的雨棚,从马车前到门口垫高了路面,其上铺了红毡,绝不会让贵客淋半点雨。
红毡之侧,又有妙龄美妇扶着侍儿等候,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望定了朱雀又不说话。等着宣王出来,她的视线才从朱雀身上移开,弱柳扶风一般迎上去拜见,“九郎几时到了金陵,也不给妾递个信儿。”
宣王似乎与她熟悉,一同往里走着,寒暄几句,又道:“今日我带新妇来瞧瞧首饰衣料,还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玩物,叶掌柜一起给她看看吧。”
朱雀自觉落后半步,突然想起来这位妙龄美妇到底是谁了。
闺名“织云”二字,擅绣,她与丈夫私奔到金陵,在城南开了一家绣坊过活。可惜她丈夫并非良人,赌钱吃酒无恶不作,后来醉酒后栽进秦淮河里淹死了。
叶织云并未再嫁,被宣王的死对头,皇长子秦王延揽,以绣坊为遮掩,在江南做了不少大事。
她回忆前尘,对比今昔不同,生生将宣王提及的“新妇”二字轻易放过去了。
叶织云浅笑回眸,“方才我还在想,这是谁家仙女下凡来,不想竟然是郎君新宠。”
宣王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切莫胡说,新妇打翻了醋瓮,可没人救我。”
这两人一唱一和,从马车走到屋内才十余步,已经成功树立了朱雀悍妇他惧内的夫妻人设,浑然不顾天上紫电横空,惊雷隐隐。
朱雀震撼至极,特意滞后几步,怕天雷劈他时捎带上了自己。
骤雨急落,噼里啪啦敲在雨棚上,狂风又卷着冷雨斜吹过来,瞬间就打湿了她的裙裾。
颜色鲜亮的石榴红裙,一沾水便颓然不美。
宣王匆匆带朱雀来百福工坊,并没有带红釉等贴身侍婢,随侍的两名小婢都是生面孔,此时连忙帮着遮掩,一左一右扶着朱雀紧赶两步进屋去。
谁知后面有人一阵风似地赶着过来,为首之人竟然将其中一名小婢推在朱雀身上。
“让开让开,喊你们叶掌柜准备香汤,取干净衣裳来。”
肇事者一前两后共三人,吆喝着冲了进去,那为首之人到门槛上脚下一软,狗啃泥式扑了进去,差点砸到宣王身上。
来人衣着打扮光鲜,带着人横冲直撞,似乎是谁家管事,在同伴的搀扶下抬头看见宣王,筛糠也似地颤抖起来。
稍后在场众人就明白了为什么。
暴雨之中,数十骑前呼后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内一位玉冠锦袍的贵人踏上红毡时,无论室内屋外,人人都骇然相顾。
这位郎君竟然与刚才那位郎君极为相似,若不是后来这位脸形稍圆胖些,体态略壮实,看起来就仿佛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朱雀站在檐下骇然回首,丝毫没有觉察倾盆暴雨与肆虐狂风联合起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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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域人人皆知,百福工坊无所不有。
首饰、绣品、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香料、各种新奇玩意,甚至连各种预备贵客应急用的成衣都有。
几重内院,可以同时招待多位贵客吃茶、更衣、休息,若不是后面那位贵客避雨赶得急,就算都在此处,也可以避而不见。
朱雀沐浴更衣之时,一堆训练有素的婢女伺候,叶掌柜还亲自捧了新鲜的折枝花朵过来为她装饰,溢美之言连绵不绝,若是换个寻常女儿来,早就被哄得晕头转向。
朱雀有心试探,问起叶织云家中情况,她大概讲了自己的遭遇,果然与朱雀前世所知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六年前叶织云丈夫死后,侥幸结识朱家大小姐,得到她的许多帮助,又将这百福工坊买下来交给叶织云打理。
所以这百福工坊偌大产业,都是朱家的。
朱雀微有不解,“朱家大小姐?”
叶织云微笑,“朱老太爷唯一的掌珠,沈家小神医的母亲啊。”
窗外正巧一声惊雷,朱雀脸色骤变,“什么?”
叶织云轻笑,挽着朱雀出门,“两位贵人在前面已经开席了,我送娘子过去,路上慢慢说。”
朱雀有记忆起,母亲就缠绵病榻,几乎不怎么出门,后来在她十五岁那年撒手人寰,她父亲也随之殉情。
可是这个世界里,沈珘的母亲身体健康,至少六年前还能女扮男装,救了当时被人欺负的小寡妇叶织云。
朱雀心跳如雷,声音里的颤抖之意难以掩饰,“朱家大小姐真是大善人,她现在呢?”
叶织云神色黯然,“三年前突然没了消息,朱家对外说是与沈神医远游海外……可是到如今,从海外归来的船只少说也有几十艘,没人见过他们。”
朱雀仿佛要喘不过气了,她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衫,几乎要确定她熟悉的宣王,比她早到了这个世界。
父母双亡是她一生最初的伤痕。
要是他因为来得早,真的侥幸救下了父母……朱雀想及此处,深深呼吸数次,立即控制了过于泛滥的情绪。
没有实证之前,这些美好传闻,暂时先当美梦搁在心里想一想。
“我来找沈神医求医,倘若真是远游海外,还是……有盼头的。”她随意掩饰了一句。
叶织云似乎完全没有惊讶她的剧烈感情变化,甜笑道:“善人自有天助,朱大小姐和沈神医一定会没事的。”
朱雀沉默不语,任由她扶着自己走过游廊,望着黄昏时分的茫茫雨夜,恨不能插翅飞去朱家问一问。
父母不管身在何处,一定都还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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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织云听说宣王要来,早就在隔壁不远的醉仙楼预定了席面并美酒。
两位贵人摒退侍从,在静室对饮畅谈,如果朱雀没看到桌角的剑痕,地上的血迹,以及破损的窗框,定然会以为这是一副标准的兄友弟恭场面。
宣王薄有醉意,招手命她近前,“这是我家五弟,陛下最疼的儿子……兄弟之间,我们俩最为亲近。”
朱雀前世位卑而事多,知道这位受封为福王,分掌工部、吏部,其母与宣王的母亲是两姨姊妹。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位是帝位争夺过程中,第一个没命的皇子。
她从来不知道两人生得如此相似,以至于乍见时,竟然能让她无端想到,说不定他正是比她早到眼前这个世界的“那个人”。
福王见朱雀凝望着自己,亦持杯深深回望,意味深长地轻笑,“阿兄说什么醉话,陛下最疼的是你才对……这位小娘子……”
朱雀被叶织云推到宣王身畔陪坐,正听他说话,没想到腰间一紧,宣王已经将她搂紧了,手里的酒杯递到了她唇边。
酒香袭人,也不知道是杯中酒还是他的呼吸。
他看似温情脉脉,动作熟练,其实长睫微敛,乍然向朱雀掠一眼时,似乎又带着点不确定的犹豫迟疑。
试探?谁不敢?
朱雀低眸浅笑,饮尽杯中酒,借着桌案的遮掩,手指微微滑动,轻巧攀上这位贵人的大腿。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用过海上盗匪谈生意的蛮横试探风格,此刻毫无惧意,将这位大唐帝国数得着的尊贵人物,当成了席间侑酒的男宠。
宣王不动声色,握紧了她的纤腰,指尖一缕寒意将发未发,按在她腰间的章门穴上。
朱雀腰侧最受不得外力,强忍着酥麻之意,轻笑一声凑近了宣王,同时指尖捏着他腿上的皮肉发力旋转,看他唇角一抽,心情愉悦到了极处。
两人之间波涛暗涌,风光旖旎,福王这等风流人物,立即瞧出端倪来,一声畅笑,佯醉告辞。
宣王少不得殷勤留客,福王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弟在这里碍眼,还是别耽误了阿兄好事……”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赫然见宣王怀里的朱雀突然掀起眼前的桌子,向门口掷去!
她突然发难,又使了巧劲,桌上菜肴酒水半点没洒,直接砸向外面的暗夜,跟着扑簇簇几声,不知她使了什么暗器,瞬间室内所有的灯火全灭。
室内昏暗不见五指,箭雨如蝗袭至,瞬间箭镞钉入木头的声响连成一片。
福王眼睁睁地看着朱雀掩护宣王退到了室内一角的条案之后,尖叫声卡在咽喉间。
他腰间一紧,不知何处突然卷来的一条绳索,缠住他猛地一扯,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场要命的箭雨。
朱雀正要掠上屋檐观察敌情,伺机反击,没想到腰间一紧,被她下意识护在背后的男人伸臂抱紧了她。
他凑在耳畔轻声道:“娘子舍生忘死,可真了不起呢。”
朱雀没回首也能感受到他呼吸间酒香袭人,还有阔别多年的温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