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4、星陨

　　柳煜自认不是个矫情的人，他强自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压了下去。直到这时，阵阵疲倦感才袭来，他伤口未愈，只能趴着躺下，然而身子刚沾着床就沉沉地睡去，毕竟，已经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了。

　　过了一会儿，胧夜来送吃食，敲门半天没动静。她心里有数，推门而入，将餐盒轻轻放在桌上便离开了。灵焰山庄的二少爷小小年纪，制造暗器的功夫却已炉火纯青，更难得的是，他对于此道兴致浓厚，一直潜心钻营，甚至不分昼夜，照这样看起来弱冠之年掌管整个山庄应该是不在话下了。

　　柳煜这一觉睡得不踏实。梦里有吃人的妖怪，将整个山庄都吞到了肚中。他在妖怪肚中扯着嗓子找丁肃，但四周暗无天日，怎么也不见他的踪影。当他迷迷蒙蒙从噩梦中醒来时，依然是胸如擂鼓。

　　风声如啸，天黑如墨。屋内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柳煜见了瞬间坐起：蜡烛是晚上新换的，全部燃尽起码得六个时辰！他披衣起身，重新点烛，劲风顺着窗沿门缝往屋里钻，烛火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桌上的吃食还静静地放着，打开食盒：一碗米饭，两碟小菜，三块桂花蒸糕，牛肉切片蘸酱，外加一盅淮山红枣人参汤。

　　饭菜都凉了，他觉着饿，还是凑合着吃，一边想着：虽然不知道具体睡了多久，但看这烛泪成灰，起码也有六个时辰了。自己歇下时大概是酉时三刻，那现在应该起码也是辰时了，怎么外面天还是那么黑？

　　他囫囵扒了点饭菜，打算出门看看情况。

　　甫一开门，风“呼呼”地往屋里倒灌进来，竟一时迷了眼睛睁不开来。柳煜单手抵在额前，向天上望去，只见黑云滚滚，天地欲摧。寝居左右种着的几棵凤凰木被吹得花叶凋零，散得满地都是。

　　然而，远远地在那黑天之上似乎由暗渐明，露出一丁点的微光。那微光在密布的层云中起初只是一个小点，但很快光晕扩散，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团，拖着根长长的尾巴。

　　柳煜脸色忽变，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星陨！他刚准备踏出门去，那光团速度更快，看样子竟是朝着灵焰山庄而来。

　　光团的亮度不断增大，很快就到了张眼无法直视的地步。柳煜踏出几步，就觉周遭赫然热气蒸腾，皮肤几乎都有点发烫了。

　　举步难行下他被逼无奈，只得退回房内将门关上。但他心下焦急，凑在窗上顺着缝隙朝外扒望。

　　光团愈来愈近，穿破层云、打碎劲风、拖着亮白的长尾直取灵焰山庄。那光团在不远处落下，发出万丈强光，瞬间照亮了天地。

　　柳煜喘着气回到房中，这光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赶紧收回了视线。隔了没一会儿，他听见远处一阵震天动地的“轰隆”响声，明明应该有一段距离，落入耳朵却是震得鼓膜胀疼。

　　大地在颤抖。

　　柳煜内功不弱，但此时下盘也稳不住，只能抱着一根梁柱定住身形。气浪排空，瞬间将他寝居的屋顶掀开了一小半，黛瓦被风卷走，“哐当哐当”被撕成小片。

　　柳煜急中生智抢出几步，将床上的凉簟一把拉出裹在了身上，碎瓦边角锋利如刀，罡风扑过，有好几片“啪啪”正插在了凉簟之上。

　　如此一来，那骤升的热度也多少被隔绝于外。屋顶被掀之后，屋子有一小半暴露在外面，凉簟上多余的水分迅速流失，如果细看会发现上头热得冒着一股股蒸汽。

　　还未等柳煜撩开凉簟探察情况，又是“隆隆”巨响传来，闪电劈开苍穹，随即暴雨当头倾倒。

　　大雨如注，很快便让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柳煜将凉簟扔到一旁，苍茫天地间，只见到处碎瓦乱叶，凤凰木只剩下几根秃枝，橙色的花瓣零星地散在地上，瞬间被雨水打湿。

　　柳煜顾不得这许多，他将披风丢在地上，挽起衣袖，迎着暴雨冲了出去。

　　及目所见尽是被风吹落的红花绿叶，两旁的抄手游廊、八角亭、钟楼、鼓楼、藏书阁、沥剑台都散落着花枝树叶，亭阁的石凳倒了、楼前的灯笼落了。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则都被暴雨冲刷着，隔着厚重的雨帘，两丈之外就已经视物不清。

　　柳煜凭感觉往西北方向急掠，整个人在瞬间被雨水湿透。

　　星陨现象其实古来已有，但估摸着这几乎能刺盲双眼的光亮、烫红皮肤的热度和穿破耳膜的轰鸣，此次星陨的广度绝对会旷古烁今，震动整个江东六郡二十一州。

　　暴雨阻碍了前行的速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柳煜才达到一大片矮屋前。

　　这些矮屋用泥石所筑，本来不牢靠，触目所见已塌了半边，茅草盖顶也被掀翻大半。屋里有个声音在喊：“呀！是二少爷！”接着窗口探出了几个脑袋来。

　　柳煜见屋里有人，心下略安，跑上前道：“阿福、阿禄、阿寿，你们可都好？”

　　被唤作阿福的奴仆看着确实有福，双下巴甚是抢眼，他道：“托您的福，二少爷，我们都好。”

　　事实上，柳煜看着星陨似乎相距不远，但那还是存在着目力误差的。

　　瘦长身材的阿禄道：“二少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多危险啊，要不先进来吧。”

　　柳煜一抹满脸的雨水：“不急，其他人呢，都在吗？”

　　阿禄道：“大多人都在。其实今儿早眼看着天色不对，我们干活的就留意着了，眼见那天边一团亮，大家都赶紧着往回跑，没想到竟然是遇到百年难遇的星陨了！”

　　阿福道：“这天看着就不正常，所以昨儿个我们大家伙儿就照夫人的吩咐，把灵焰抢回藏宝阁供着了。”

　　灵焰山庄十二代传承，圣火灵焰从未熄灭，常年于一水晶炬上燃烧，供于主殿。有人曾叹：这是灵焰山庄千百年的精魂。

　　然而，柳煜现在顾不得这些：“阿禄，你说大多人都在，那么不在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都有哪些人不在？”

　　灵焰山庄下人众多，足有五百余名，一时之间倒还真不知道谁在谁不在。

　　阿寿长得最是瘦小，他挤到最前面急急说道：“二少爷，有十几个兄弟去了风吼垭，好像还没回来呢！”

　　柳煜大惊。风吼垭的所在正是那星陨的方向！

　　从另一排矮屋里开了半个门，探出个硕大的脑袋，用粗粝的声音在喊：“二少爷！”

　　此人是灵焰山庄的伙夫，柳煜和他相熟，于是急忙跑过去：“屠大通，看来你也没事。”

　　屠大通却扁着嘴巴不吭声。

　　柳煜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问道：“怎么了？”

　　屠大通这才道：“阿寿说得没错。夫人说这场雨一定会下很久，要大家去风吼垭捡柴挑水做足准备，一共去了十六个人。”

　　柳煜皱眉：“这天气这么差，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去捡柴挑水？庄里的都用完了吗？”

　　屠大通搔搔头皮：“不是啊，我和夫人说了，庄里的柴禾和清水紧着用可以顶上大半个月呢！”

　　柳煜在大雨中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丁肃呢？丁肃是不是在那十六个人里面？”

　　屠大通怔了一怔：“是啊！阿肃那小子也被派过去了，这不，大家都没来得及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都上我房里待着，这破草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太危险了，我去找找他们。”柳煜话刚说完，人已离开。屠大通还没来得及回答，只透过沉沉的雨帘看过去，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灵焰山庄占地宽广，当年魏廉历经大小战役上百次才夺下这江东六郡二十一州，几乎同时，灵焰山庄以制造暗器声名鹊起，虽然魏廉一脉早已尽数被屠，但到了如今，灵焰山庄还是稳居江东暗器第一世家之位。

　　柳煜运足内力，在倾盆暴雨中飞奔。

　　风吼垭在绵延山脊的低凹处，平时高低林木起伏连碧，山花吐蕊涧谷含幽，景色美极雅极，但柳煜也知道，这山垭地形一条道，属于天然险要，既窄又长，一旦在里面出事，极难逃生。

　　越近风吼垭，一股淡淡的焦味就直往鼻子里冲。这里泥土松软，暴雨之下，很快形成一个一个陷坑，一脚踏进没至脚踝，必须用力拔起。

　　柳煜干脆将靴子脱了，赤脚狂奔起来，雨水将金创药粉冲散，背伤又在隐隐作痛。他行至垭口，极目眺望，只见水雾迷蒙，听得雨声嘈杂，而最前方，隐约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坑。

　　柳煜边跑边大喊：“灵焰山庄的人都在吗？！丁肃？！你们在哪里？！”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哗哗”的暴雨声。

　　水就像从塌了的天空上倾倒下来，连成一片，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看不清楚前路。柳煜直到走近才赫然发现那巨坑的存在。脚下泥泞无比，每走一步都像拔萝卜似地得把脚从泥潭里拔出，渐渐地，这泥泞越来越重，再到后来，简直就像是误入了沼泽，最深处污泥齐腰，柳煜自恃武艺，丝毫不惧，只是轻功到此也无用处，每走一步都要花上好大力气。

　　“灵焰山庄的，你们都在吗？！丁肃，你在哪里？”柳煜举步维艰，边喊边行，就这样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才走了三十来步而已。

　　他顺着地面凹陷的边沿望过去，雨帘冲刷下，那巨坑的轮廓混沌不清，但视野所及皆已低陷，见不着边际，雨水灌注，像是一个盛水的巨碗。这里焦味更重，即使暴雨倾盆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呛人的味道。柳煜震惊之下驻足细看，这才发现原来周遭尽成了焦土。

　　灵焰山庄依山而建，毗邻风吼垭，再往前行一段就是直延伸到东海的整片密林，然而这密林之中现在就像凭空掉落了一只盛了水的巨碗，紧紧地深陷在了地面下。再仔细看去，林木成灰，焦土如焚，只是漫天的焦灰都被这场暴雨迅速冲到了地上，与泥地混为一体。

　　史载古籍曾记录过陨星掉落某个村庄过后的惨状。风吼垭自古由西向东一条道，然而柳煜一路走过来并没见到人，如果那十六个人正困在这里，那么星陨瞬间发出的暴热和冲击力，以血肉之躯是决计逃不过劫难了。

　　意识到这一点，柳煜的精神顿时泄了去，这才发现背上的伤口被暴雨打得生疼。他觉得无力支撑身体，干脆就势跪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那陨星降落形成的巨坑，任由暴雨不断冲刷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