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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异路 ...

  •   渡水棺木打造完毕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儿了。乌黑的木,嵌着银边,不同于一般棺木,两头削尖,如同船行,大小正可躺入一个人。

      沐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秦殷。他让开些许,秦殷见到桌上横七竖八堆着很多杂物。

      “秦殷,这些拓本都是我祖上留下的,这里也没几个识字的,我就把它留给你了。这些都是孤本,听闻当年祖上弃了不少金银玉器都一定要把这些带过来。当然,如果你不想看也不喜欢……麻烦就把它收起来,千万别扔了,毕竟我还是有点舍不得。”

      秦殷扬眉嗤道:“不舍得?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居然还有不舍得的东西?”

      沐繁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愤愤之意,只回答道:“当然有的,这个拓本就是。祖上传下来,到了我爹这里又传给了我。”沐繁一边说,一边收拾,“还有这个砚台笔毫、瓷瓶花杯,听说都算人间极品。你知道,我祖上最早就是文臣,这些东西最宝贝了,可我要是走的话,带着它们磕磕碰碰,反而容易坏了,不如留下来吧。”他把东西小心包好,然后递给秦殷,“我要走了,这些都给你了。”

      秦殷没去接,反而退后了几步,眸光冷厉,脸上阴晴不定:“所以,你还是要走是吗?在这里终老难道不好吗?外面谁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你?你又能不能适应?”

      沐繁见他不收,于是把东西放在桌上:“左右我没有人管束,也没有牵挂,好不容易能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当然要把握住机会了。秦殷,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以后一定要接过秦村长的担子的,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所以你走不了,但我一定会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好的。”

      秦殷眉眼中的郁色越发浓厚,几乎要喷出火来。沐繁后知后觉地察觉他神色不对,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被一把推开,沐繁不防,正撞到桌边,甩手间茶杯摔到了地上砰然粉碎,茶水将一小块地面洇湿。

      秦殷仰天笑了起来:“好呀,好呀,多谢你记得我的好。我们相识二十余载,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讨厌你了!我巴不得你快点走呢!”

      沐繁吃惊:“秦殷……”

      “你那些破烂,谁要谁拿去,我凭什么要帮你保管呀!你以为你是谁?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沐繁却没生气,他走近秦殷身边,不敢再拉他,只用两指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就算讨厌我,但是我喜欢你呀。再说,我又不是从此就不来了。”

      秦殷从激怒中稍稍平静下来:“……你……你还会回来?”

      沐繁笑着说道:“当然啦,因为你在这里呀。”

      秦殷深吸口气,感觉喉口发涩:“你知道,你前面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他闭上双眼,“喜欢我?那是什么意思?”

      沐繁认真地说道:“喜欢不就是喜欢,还有什么意思?就是我虽然一时离开,但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意思呀。”

      “可是你说的一定又会是多久?”

      “很快的!我保证,去上面看看就回。”还想继续说下去,只见外头匆匆忙忙跑来个人,对着屋里叫道:“沐繁,又要下大雨了!村长他们已经赶到汾河西,让你一个时辰之内收拾好东西快去,今天、马上就可以走了!”

      沐繁一阵慌乱,回了那人,转过头看屋里堆着的一地书简物事。

      秦殷靠在墙上,像是很疲劳,好像在刚刚的对话中用尽了力气。他已经冷静下来,向沐繁挥了挥手:“你放心,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所有的东西我都会好好帮你保管。”

      半个时辰之后,秦殷和沐繁都来到了汾河西出水口。前方早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秦殷分开人群,见秦望庭正引着几个人把乌木棺扛过来放好。

      丁肃正和一个名叫阿才的少年道别,他和丁肃学了一个月的功夫,受益颇多,当下极为不舍。阿才的母亲特意煮了一篮子鸡蛋酬谢,丁肃好说歹说这外面世界鸡蛋多得很,不稀奇,拿着也不方便,好不容易又当场剥了两个和柳煜一人一个吃下,这才劝得少年把剩下的都拿了回去。其余受他指点的村人也多将他围在中间,个个依依惜别。

      柳煜则和小雪站在一起。小丫头已经红了眼圈:“哥哥,你们以后要来看我们。”

      柳煜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温言道:“在家乖乖听爹娘的话,做个好孩子,哥哥一定会来看小雪的。”

      小雪道:“小雪会很乖,哥哥你千万别骗我。”

      柳煜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小雪茫然:“拉钩……拉钩是什么?”

      柳煜笑着拉过小雪的手,和她勾了勾小指:“这就叫拉钩,在我们那里,拉过钩了,说的话就一定要算数,一百年都不能变。”

      小雪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那我等着哥哥来哦!”

      柳煜道:“我一定来。”

      丁肃和村民们一一道过别,转头看见沐繁,走近说道:“听说还有半个时辰就会有大雨,到时趁着水势急,我们就各躲在棺木中顺流而下,直到把气息用尽了再出来,那时应该已经到了外面了。”

      沐繁道:“这个我都听过好几遍,早记住啦。”他回头想找秦殷,却发现已经没了他的身影。“不好意思,我要走开下。”他拨开人群,到处寻找秦殷,可哪儿都没有。正在纳闷间,黑天劈过道闪电,将云归谷整个照得通亮,然后一阵“隆隆”巨响,雷声滚滚,如擂鼓般惊天动地。

      小雪被吓得不轻,柳煜护在她身边,见她母亲匆匆赶来,便把孩子交到她手上。大雨将至,云归村村民们向三人挥手道别,陆续回家去了。不一会儿,汾河边只留下柳煜、丁肃、沐繁、秦望庭和两个帮忙的壮实村汉。

      又是一阵震雷天响,秦望庭仰起脸来,雨丝已密密地打了下来,没多久几人蓑衣已湿。

      柳煜远眺汾河水流:“水势明显大了,时间上应该差不多了。”

      秦望庭点点头,说道:“云归多蒙二位,知道了许多百年来都不得而知的消息,只是我们在此长居,早已习惯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天长地久,岁月静好,除了沐繁之外,大家已经商定,都没有想要改变的想法。”

      柳煜道:“秦村长所言我们都能明白,出去之后和谁都不会说出这里的事来的。”

      秦望庭微笑:“柳公子果然知我意,在下就此谢过了。”

      说话间,雨势迅速地变大,这场秋雨来得急,不知去得是否也急。风雨滂沱如注,黑水翻出白浪。丁肃对柳煜道:“事不宜迟,你先躺进去吧,到时应该怎么做都记着了吧。”

      柳煜道:“我记着。”他踏入乌木棺中,蜷身躺好。丁肃看着他躺下,才寻了另一副棺木自己躺好。

      秦望庭见沐繁还在左右张望,唤他过来:“沐繁,你还在找什么?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四周昏暗难辨,偶有惊雷劈过,震得山谷隆隆作响。沐繁不见秦殷的身影。然而在那隆隆奔雷声中,又似乎夹了一丝细细的笛音,轻柔飘荡,余音萦散,切切含悲,再想仔细听,声音又被雷声风声水声打碎了,如何都听不清晰。

      “秦殷……”

      沐繁一步三回头,最后被催了好几次,才终于打定了主意,一个箭步踏入到了棺中,两个村汉上前,将棺木钉好,用备好的银水封牢,顿时将笛音彻底隔绝在外。眼前只有漆黑的一片,屏气凝神间只觉身子一轻,棺木摇摇晃晃,然后就是“哗啦”一声响,连人带棺似乎都沉了下去,很快慢慢又浮了起来,载着自己便顺水向西而去。

      秦望庭听着那若有似无的笛音,半晌,见三副棺木顺水漂得没影了,向左右说道:“我是这里的主事人,要为所有的村民负责,宁愿求稳不求变。虽然外面的世界诱人,但危险也一定更多。云归村百年寄居在此,在漫长的安稳和不变的岁月里已然失却了面向未知的勇气了。”

      左右劝道:“您别这么说,守村不出是大家共同的决定,我们都愿意在这里安稳终老。”

      秦望庭叹道:“大家志向恬淡,早和这幽幽山谷融为一体了,只有沐繁却是个例外。”

      左右又道:“年轻人呀,他对未知的人生还满怀憧憬,祖上又是书香人家,村里头就他识的字最多、看的书最多,所以对外头的期待也就最大,其实人生不就是吃拉撒睡,上面难道还能强过这里?也是他无父无母一身轻,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谁又知道外面等待他的是什么,又有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秦望庭听了,沉思半晌,说道:“那么,就只能祝他安好吧。”说完重重地叹息一声,继续凝望那滚滚河水。

      柳煜一路被颠得厉害,屏气许久支持不住,换了一小口气,闻到被烘干乌木的清香味道。哗哗水声透过木棺传了进来。一路上越行越是颠簸,到后来几乎整副棺木上下翻转,柳煜将手足分别抵住棺木一角,但这晃动实在厉害,他忍了半天,觉得腹中酸水翻腾,情急之下撕下一条袖管做兜,“哇哇”地吐了个干净。

      不知道阿肃哥哥现在怎么样了?想了一会儿又兀自摇摇头,心道:自己这副身体从小就多病多灾,不争气得很,但他不同,他一定是四平八稳地在棺里呆得好好的。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将颈上紫玉取下,握在手里暗自祈祷,又过一会儿,觉得呼吸涨滞,只得再换口气。在这咫尺空间里,每换得的一口气都珍贵得很。

      外面水声更甚,棺木也摇晃得更加厉害了。胃腹酸水吐尽,柳煜现在只能阵阵干呕,感觉连苦胆都吐出来了。渐渐地,周围的气流似乎静止,肺腑如炸,无法再继续坚持。柳煜于是翻掌掣出云归村匠人特制的利刃,自棺木由上向下劈开。

      先是水流自劈开的缝隙中涌入,然后“哗啦”一声巨响,柳煜从里将棺木踢开,还没看清周围就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他水性不好,乍落入急流中又呛了好几口水,正在挣扎起伏之间,手臂突然被拽了过去,然后腰背被托住,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着浮了起来。

      头脸浮出水面,柳煜大口喘气,以手加额,一点点张开双眼适应强光。

      “阿煜,你怎么样?”

      丁肃将口里衔着的短刃放好,将他的身体又往上托了一些,即使水流激涌,现在也不能再没过他的口鼻了。

      柳煜怔神了一会儿,眼前终于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们到了!”

      柳煜抬眼望去,只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顷碧波之中,遥望天边,澄空如洗。他放下心来,向丁肃一笑:“我很好,就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沐繁游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看到天空了!真的是蓝色的天!还还还有白色的云,一直在天上飘着!”

      丁肃懒得理他,托住柳煜往前继续游。在视线所及的远处,隐隐露出一线黑色的陆地,大概又游了两盏茶的时间,水流渐渐变得平缓,截为南北两道,绕山分奔而去,原来这河连着的就是这山,远山含黛,近看起来却是郁郁葱葱,虽然已是秋天,还是不减半点翠色。

      三人上得岸来,都是又累又饿。丁肃往四周查看了一番,并没发现人迹,虽然估摸着自己应该身处灵焰山庄以西某处,但具体位置还是没人可问,无奈之下,只得边走边看,然而走了大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幸亏这山里倒是不缺野物,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三人在山腰处找到一处洞穴,猎了两只山鸡,就地烤火吃食。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柴火不时“哔啵”作响。两只山鸡已经烤得流油,丁肃撕下一只腿来递给柳煜。

      沐繁直流口水:“我也要吃!”

      丁肃睨他一眼,撕下另一只腿,说道:“你忘了这两只山鸡都是谁逮的了?”

      沐繁道:“可我也有份帮着捡柴生火呀!要是是秦殷,一定肯给我吃的!”

      丁肃道:“我可不是他,你自说自话跟着出来,我们都已经够头疼了,你还想着要抢我们鸡腿?!鸡屁股鸡头留给你差不多。”

      柳煜打圆场道:“不就一只鸡腿嘛,也没什么。”他将自己的递过去,“我还没吃,给你吧。”

      沐繁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唯恐丁肃要来抢,赶忙先伸舌舔了一大口。丁肃哭笑不得,只得由他去了。他对柳煜道:“在这河里颠了半天,又呛了水,你该多吃点补补体力的。”说罢,不由分说把自己的鸡腿塞到他手上,自己去拔了个鸡膀子。

      柳煜笑笑:“大概是前面水喝饱了,现在倒不觉得饿。”他看着沐繁吃得油光满面的样子,“沐繁,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沐繁边吃边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想大概了解下情况,然后再回去找秦殷。”

      柳煜吃惊:“你还准备回去?”

      沐繁看了他一眼:“我不回去,秦殷就没朋友了,毕竟他脾气不好,只有我一个人和他处得来。但是,我又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甘心什么都不知道就度过下半辈子,两相权衡之下,我想起码我先来看看总行吧。”

      柳煜颔首:“那么你可以跟我回家。我庄里上千人,可以拨一个灵活的给你调用,专门陪你看这山河,想看多久看多久,随你待到几时,待腻了你再回去。”

      沐繁瞪大眼睛,冲到他面前道:“这是真的吗?你愿意收留我?话说,我只知道你和丁肃是朋友,倒不知道你家这么有钱啊?这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财大气粗、腰缠万贯?!”

      柳煜笑道:“你说是就是吧,就当那时无礼迫你吃了‘毒药’赔罪。”

      沐繁指着丁肃:“那么他呢?他是不是家里也很有钱?毕竟你们是朋友,书上说等级森严,门当户对,你既然有钱,他也不会太差吧。”

      “……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丁肃冷冷地回答,“我是他庄里的近仆。”

      “咦?!”沐繁很吃了一惊,转过脸来:“近仆……那不就是大户人家家里少爷小姐们的随从了?跟在后面给人倒倒茶、提提鞋、托托袍角的那种?!”云归村自然没有阶级之分,也没有金钱概念,他从小只在书上读过关于世家大族里门第阶级的划分,此时只是拼命搜肠刮肚地去回想。

      丁肃听得脸色一黯,没好气道:“哦,那么你以为呢?!”

      沐繁道:“我以为呀,刚见到你们两人,虽然衣衫都穿得古怪,但都自有一股贵气。”他斟酌片刻,“柳煜是清雅、更可亲些,你是高贵,凛然有距离感。我倒是想过你们应该出身不错,但还真没想到你居然只是他的随从……”

      “好了好了!”柳煜打断他,清清淡淡地说了句:“所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你们跟了他学了这么久的武艺,觉得他如何?”

      沐繁点头如捣蒜:“厉害!厉害!丁肃的武艺厉害得不得了!”

      “那不就成了。”柳煜道,“现在外面可是乱世,中原诸方割据独立,北面异族虎视眈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这世道,比的是谁的拳头硬,否则任你家财万贯,一朝就被洗劫一空。”

      沐繁似懂非懂地又点点头。

      柳煜错开话题,问道:“话说,你走之前,秦殷难道没有说希望你留下吗?在汾河边上我好像都没看到他。”

      沐繁听他这么问,有点丧气地回答:“其实他和我一起来的……但他好像真的没说过希望我留下。”又委屈地加了一句,“大概是我自以为是吧。”

      柳煜摇头:“嘴硬心软最是吃苦了。”余光瞥见丁肃正在瞧他,想起之前两人躲雨时的情景,心下突然忐忑起来,然而再要说什么,碍于外人在场,也只得先闭了嘴了。

      秋夜多露水,有凉意。三人各自心思,添了些柴火,没多久,沐繁发出轻轻的鼾声,竟然四仰八叉地睡得熟了。

      柳煜起身走到洞口。今夜月如银盘,又无浮云遮拦,能看到很远处的风景。如果向东而行,顶多三、五日内就能达到灵焰山庄了,一月不见,奶奶一定急坏了,爹也一定到处在找自己。

      柳煜回头望去,丁肃背靠石壁坐着,曲着一条腿,右肘抵在膝盖上,右手撑着太阳穴,眼睛已经阖上。这姿势带着防御性,就算睡着了,他也还是抱持着相当的警惕。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回到洞中歇息。自从坠谷到现在,两人也并非没有过对杀手的讨论,除了孙丽淑和柳炽,他们自认没有开罪过其他人,但想到那几个杀手狠绝高明的功夫,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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