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融一白》傥来

1、楔子：黑

　　漆黑的夜幕还没降下来。
　　陈国皇宫，贞化帝江南顾在皇贵妃殿里坐立难安。自二十五岁登基为帝后，他鲜有如此失态的时刻。内室里，宫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皇贵妃难产。他的心急剧地跳起来，嘴唇哆嗦着，低语道：“上天保佑，保佑……”他甚至在愧悔，为什么他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已不年轻的年纪上再次怀了身孕，再受一遍生产之苦，明明他们都已经有了一双聪慧讨喜的儿女。思及此，他抬眸看向跪在神龛前为母祈福的大皇子。
　　十六年前，大皇子和大公主出生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人人皆说这是龙凤呈祥的盛世吉兆，刘氏也母凭子贵，终于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通房熬到了皇帝的贵妃。那时贞化帝很快意，仿佛自己当皇帝就是为了这一天，他能给她所有的宠爱，以至于一年之后嫡子的出生，都没令他如此欣悦。他觉得自己是历代君王中为数不多的性情中人，并对此洋洋得意。他对刘氏是真心喜爱，所以给大皇子取名斐爱，大公主取名情钟；他对皇后是真心敬重，从未薄待过她，二皇子斐台、三皇子斐载也都茂腾腾地长大。一个人虽然不能脚踩两条船，但可以手捧两碗水啊。娥皇和女英，在他这里一直保持着一种长久且稳定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在今夜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皇后和皇贵妃同时分娩，他焦急地等在皇贵妃宫中。
　　皇贵妃宫中的龛台前点着两只蜡烛，昏黄的烛火不安地抖动着，在火苗的芒尖上，跳着一缕盘旋上升的灰白轻烟。烟气氤氲，衬出大皇子江斐爱挺拔的身姿。他和贞化帝长得极为相像，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丹凤眼，飞龙眉。他头顶束发金冠，身披蟒纹锦袍，更衬得是雍容华贵气宇轩昂。这通身的气派仿佛令屋室生辉，在这层光辉的渡化下，内室里女人们的呼喊声、喘息声、脚步声似乎也没那么令人揪心了。江斐爱软玉一般的秀颀手指轻转着金丝楠木做成的光润佛珠，一圈一圈复一圈，他耐心极好，冷静又沉稳，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知佛珠转了多少圈，也不知贞化帝转了多少圈，终于，内室里响起一声嘤嘤的细啼。接着，就有接生婆出来报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贵妃娘娘生了一位小皇子！”
　　贞化帝大喜，这孩子是时隔十六年，他和心爱的她的又一个结晶。他湿润着眼角，感慨着，欣慰着，高兴地说：“此子来之不易，如神来之笔，定能助我大陈国运昌泰，继往开来！四皇子便取名斐来，寄寓紫气东来之意！”殿内一片恭贺之声。

　　此时的坤宁宫，还是一派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气氛。张嬷嬷在门口转了几转，踮着脚瞭了几回，她睁大双眼却只能看见一团阒黑的浓夜，紧紧地包裹着如山鬼似的座座殿宇。她脚尖打了几个转儿，又回到了有着浓郁血腥味的屋子。她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手扣床沿低声呻吟的皇后，轻声对她说：“皇上在路上，马上就到了。”在张嬷嬷温柔目光的注视下，皇后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嬷嬷，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亥时二更。这个孩子整整折腾了一天了，却全然没有出来的意思，坤宁宫人人心里都怀着不好的揣测。
　　张嬷嬷劝慰道：“皇后娘娘啊，我的好主子，争口气吧，凤藻宫那位，刚刚又诞下一位小皇子。”
　　听着这话，两行清泪从皇后眼窝中涌出。她咬紧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气，提起重重的肚皮又沉下去，撕裂的痛再次袭来。
　　“对，就是这样，用力啊娘娘！”一旁的稳婆鼓励着她。
　　她又提起一口气，还没再次发力，腹中便是一阵拳打脚踢，稳婆看到肚皮上的凸起，吃了一惊。像石碾轧过身体的，那剧烈的痛楚在皇后身上恶毒地滚动，汗水从她每一个毛孔里淌出，散发着淡淡的腥味，她再也挺不住了，凄厉的哭嚎冲口而出，似乎要撕裂苍穹。
　　“谁来救救我！我不要这个孩子了！”皇后双手按着高高隆起的凉森森的肚皮，心里祷祝着，泪水又一次溢出了眼眶。
　　“啊——”一股汹涌的羊水混着血水从皇后的□□涌出，她恐怖地看到稳婆的血手上闪着蓝绿色的光。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生了吗？”张嬷嬷急急问埋头的稳婆。
　　“还没。”
　　张嬷嬷痛心疾首地说：“娘娘，就算为了二殿下、三殿下，也要快点生出来啊！”语毕，她向皇后的肚子伸出了双手，“老奴僭越了！”那双手如铁钳一般，骨节粗大，皮肤坚硬，当它毫不客气地按在肚皮上的时候，皇后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五脏六腑也凉彻了，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从她喉咙里发出来，很快她便耗尽了力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皇后又一次挺起身子，做最后的挣扎。之后，所有人绝望地看到，皇后的双腿之间，伸出一条肉嘟嘟的小腿。
　　先出腿，讨债鬼。
　　完了，皇后心想，她这辈子就要断送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她还不想死，不想为了这个孩子死。她有尊贵的身份，高贵的地位，她还有两个很可能会继承大统的儿子，她怎么就要死了呢？这种不值当的死法让她痛恨现在她肚子里的这块东西。
　　她狠厉的眼神聚焦在稳婆脸上，用最后的力气命令道：“下手，把它掏出来，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皇后娘娘生产先生出腿的消息不胫而走。贞化帝听后默了半晌，心里明白这是大大的凶兆，考量一会儿后传来了国师，占验天语。因为皇帝走不开，国师就在凤藻宫福临殿外设起临时法坛，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时俱备，香炉里插了三炷紫红的御香，点燃的香头就像暗夜里的兽眼，关注着一切，洞悉着一切，烟气袅袅上升，直达天庭。忽然一道明火，照亮了国师不染纤尘的瘦削面庞，火焰中国师缥缈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此子，乃是地煞星托世，主凶杀，克父母兄弟，克夫妻子嗣。望陛下早图之。”
　　声散，一沓符纸也瞬间化散，只剩一些看上去十分虚假的纸灰像飞蛾一样在地上打着旋儿。贞化帝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的、令人晕眩的黑色不吉利的印象。

　　皇后眼中也炸裂出一簇簇黑星，那黑星随着稳婆的手伸进产道，然后化成血泥，引出了婴儿的另一条腿。稳婆双手攥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平静地等待着。皇后在众人的拖拽下弓起上身，随后被重重地一抖，又沉重地跌下去，趁着这机会，稳婆把婴儿拽出产道。婴儿圆圆的头颅脱离母体时，鲜血溅满了稳婆的衣襟和被褥。
　　倒提在稳婆手中的是一个全身黑紫的男婴。
　　“是个死胎。”
　　稳婆剪断脐带，仍倒提着男婴，象征性地拍打它的后心，呱唧呱唧的，不带任何怜悯，打到手有些酸了，便想停住，忽然那男婴发出了小病猫般细细弱弱的哭声，将子夜的黑暗搅得更稠了……

　　凤藻宫里响起了传报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又诞下一位小皇子，现在母子平安。”还没等贞化帝松一口气，内室就传来了皇贵妃尖利的哭喊声，贞化帝进去一看，刚才还好端端躺在小床上睡觉的四皇子姜斐来——断了气。
　　这个出生在夜的最浓处，被预言要克死父母兄弟的五皇子，已经开始印证他的不祥。他的未来，也注定不会简单。

作者有话说

　　工具人四皇子江斐来：“突然的出场，更突然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