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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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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
科萨柯夫在这个海滨疗养院独占一幢小巧的别墅,与前面的会客区被一道长长的灌木从分开,另一面对着海。蒲草的香气与海水微微的腥味,分别从两边的窗子飘进楼上小会客室。
小会客室陈设异常简单,除了几张旧沙发,屋角摆着一架立式钢琴。苏联元帅,前国防人民委员沃洛佐夫站在钢琴前,目光久久停在墙上一张旧油画上,画上是一位亚历山大一世时期的骑兵军官奔驰在战场上。
彼得.伊里奇.沃洛左夫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两道向上飞扬的浓密眉毛给他带来一种类似鹰隼的傲慢神情,五官的轮廓深刻而严厉,纯正的黑眼睛带有中亚气派,令人想起普希金笔下的可汗,在俄罗斯人中很不寻常。在柏林,艾森豪威尔将军的副官对同僚提到这位声名赫赫的欧洲解放者时说“只有魔鬼才能制服魔鬼”。美国人认为这位终结希特勒东线神话的将军也是全苏联唯一敢于当面顶撞斯大林的人。
现在元帅本来浓密的黑发已经斑秃,或许因为岁月流逝和长期的隐居生活,他的黑眼睛不再那么严厉,取而代之以时时浮上来的倦怠。他长时间站在那里,近来元帅消瘦了很多,但是依然保持着军人笔挺的身腰。
突然,毫无预兆地,沃洛佐夫开口说话了:“我倒很想知道,安德烈.彼得罗耶维奇,在过去那些年当中,你是怎么将他的画像一直保存下来的。”
元帅没有回头。
科萨柯夫静静站在门外,走廊的水晶壁灯明亮柔和,然而看见科萨柯夫的人都觉得他永远刚刚从黑暗里走出来,他今天五十岁了,然而年龄似乎在他身上失去意义,时光的痕迹会有一种世俗的亲切感,让所有境遇各异的人有共同的心照不宣,而科萨柯夫就像一座苍白的圣像,似乎永不会衰老也从来没有年轻过。
“那是安德烈.包尔康斯基在博罗季诺”。音乐家干涩地回答。
“你不觉得奇妙吗,托尔斯泰笔下的公爵长着和他一样的脸。”元帅轻轻抬起胳膊,似乎想去拂去画像上的灰尘,随即又停住了。“连神情也简直一模一样”。他摇摇头,慢慢踱步走到屋子另一端的沙发边,回头打量着科萨柯夫。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一瞬间沃洛佐夫眼中倦怠憔悴的神色不见了,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情绪使他的黑眼睛片刻间犀利明亮,如同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泡在突如其来的强大的电流中跳闪了几下;科萨柯夫像被灼伤一样立刻扭过头去。
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科萨柯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将窗帘垂下,他听见身后的沃洛佐夫淡淡地问:“是那个克格勃钢琴家?不必理他。”
科萨柯夫微微一晒。对“大熊”克马伦琴当年早有这个说法。“克格勃里最好的钢琴家,钢琴家里的好克格勃”。
“他一定看见您的汽车了。”
元帅看着科萨柯夫,无奈而宽容地笑着摇摇头。“过去十五年里我在卧室中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内务部找到窃听记录,您认为还有必要躲避一个半瓶醋的三流小无赖吗?您真的没有变。”
沃洛佐夫很快又沉默下来,两道浓眉簇在一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在沙发上坐下,想了想,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后决定直截了当。
“安德烈,我来找您是因为,”他还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第二章 2
“是的,终于轮到我了,死神30年来一直挥舞镰刀要收割我的老骨头,这次不会是空包弹了”元帅深深地陷落在沙发里,抱起双肘,没有看科萨柯夫,“老杂种。”他对着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不知是指死神还是他自己,嘴角嘲讽地弯上去。“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有个瘤子,现在不算大,但是三个月,最多半年之后就会要了我的命,把斯大林、德国佬和如今那个小个子没做到的事做完。上帝保佑,我简直不耐烦了。”
元帅低下头来,用手扶住光亮的前额,指尖轻轻按揉着眉心。柯萨科夫站在窗前,凝视着他,象大理石塑像一样纹丝不动。这一定不是真实的,他对自己说,是一个梦境,象很多次夜晚他梦见米沙归来那样。他不能想象米沙老了以后什么样子,尽管甚至初识的时候米沙也不算小伙子了。多年来他在十月革命节的阅兵式上、为政要举办的酒会和招待会上看见沃洛佐夫,甚至在某一次他的交响乐首演谢幕时,他看到了包厢里沃洛佐夫便装的黑色身影。他一次次设想把老了的米沙放在沃洛佐夫身边,就像年轻时,他们都穿着熨贴的旧军装,栗色战马喷着响鼻相互擦着脖子,雪花落在肩章的星星上,也落在沃洛佐夫浓密的眉头,和米沙低垂下来的长长的棕色睫毛上。但是他一次次失败了,命运只送给过他一个美好瞬间然后向回忆索取了一辈子的债,所有雪白的手套,光亮照人的马靴,星辰般的勋章只是凶险的恶作剧,他只看见基辅城墙边死去的年轻哥萨克骑兵扭曲的脸,列宁格勒断壁残垣下饥饿的脸,簇拥在格鲁吉亚人身边的谄媚的脸,等待巫师般干枯的莫洛托夫念出祝酒名单的惨白的脸,这些脸里,没有米沙。
沉浸在思绪中,他做梦似的问:“医生怎么说?”
沃洛佐夫没有回答,手指在微微颤抖,柯萨科夫看到他手掌下拼命抑止泪水的无声抽动。
柯萨科夫静静走过去,在元帅面前蹲下,温柔地把他的手从脸上拉开,放在唇边吻着。“彼佳,看在上帝的份上……”
沃洛佐夫的肩头剧烈地抖动起来,那雄狮似的长眉毛抽搐成一团,泪光在眼中闪亮,他用惊人的克制力忍耐着不流出来。
“安德鲁沙,你瞧,我已经这么衰老,老得没有勇气请求你的宽恕,没有勇气去见米沙。我不害怕死亡,可是它来得太迟了,即使没能和米沙一起死在1937年,能死在库尔斯克会战,死在外高加索分裂分子手里,或者在柏林被一颗流弹打穿喉咙,我都会心平气和去闭眼。你不会知道,安德鲁沙……”又一阵猛烈的抽搐阻止了他说下去,元帅重重地攥住拳头,象要在空气中扼死一个不存在的人。
科萨柯夫用尽全力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它像一片枯叶在风中剧烈地抖动。他最后一次吻了吻它,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元帅膝盖上。“彼佳,你还记得大卫悼念约拿单的诗篇吗?提到了复仇和盼望,你过去喜欢朗诵的诗篇。”
科萨柯夫走到钢琴前面,翻开琴盖,积尘升起一团蒙蒙的烟雾把他笼罩住。科萨柯夫坐下来开始弹奏,这是一首交响乐的钢琴总谱,悲伤而雄浑,一如晚祷钟声里的最后的颂歌。旋律在他蝴蝶触须一样细长的手指下汩汩流动,沃尔佐夫把头深深埋在双手里,他无法看见科萨柯夫的脸,已经布满泪痕…….
从储藏室里拿了奶酪走出来的奥尔加,意外地听到小会客室传来的琴声。“奇怪,”她想,“我从未听过他弹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