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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是一个发生在我出生那年的真实故事。

      东南小城的深秋,刚刚穿上长袖衬衣的季节,一个机械厂门口,傍晚时分工人们陆陆续续下班出来了。

      大门外不远处,张志背靠着自行车,目光在三五成群的女工中间搜寻着。他三十多岁,个头不高,身材匀称,五官不算漂亮但给人一种诚恳踏实的感觉。很快他看到了在等的人,那人还没发现他,他脸上已不自觉地浮起笑容。

      戴眼镜的孙技术员先看到了张志,笑着推了推身边的何青青,朝门口的方向使眼色扬了扬下巴。何青青一抬眼,又很快垂下眼帘,珊瑚色的红晕瞬间在两颊弥漫开来。

      在人潮中一眼看到仿佛发光的某个人,任谁都知道,这是爱情。

      张志是市建设局的司机,他第一次见到何青青,是送领导来这个下属机械厂开会。中午,领导和厂长他们照例从会议室直接去吃饭,一个车间主任来喊张志一起去食堂。食堂是大圆桌,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边坐着几个车间的年轻女工,都约摸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有的短发,有的扎辫子,见主任带着生人,原本叽叽喳喳的交谈都停了下来。张志略略扫了一眼,点头致意,接着就目不斜视地埋头吃饭。

      只那一眼,他其实已经留意到了何青青。虽说都是一色的藏蓝工装,但何青青皮肤白皙,眉眼间有一股水秀,纯真之中又带着一种楚楚风致。小城地处亚热带,阳光充足,大多本地女子黑瘦精干,如张爱玲形容的“糖醋排骨”,何青青在一群人里就显得格外出挑。

      后来张志又跟着不同领导来实地调查或者开会过,领导工作的时候,他就在工会办公室里坐着打发时光,偶尔遇到何青青来找工会的一个大姐办事,他也会跟她打招呼。一次等她走了,张志假装无意地问起。

      那工会大姐最是个热心嘴快的八卦个性,忙不迭地说:“你问小何啊,她才了不到一年,难怪你以前没见过。说起来也是可怜孩子,她不到十岁妈妈就死了,她爸很快给娶了个后妈,又生了个儿子。不消说,她在家里受了不少委屈,据说学校里成绩很不错的,可后娘不想供她继续读书,就托人找关系介绍进厂里来了,又仗着这层关系的功劳,让她把工资全都交给家里。她爸爸一心也只在儿子身上,不大管她。啧啧啧,老话怎么说的?有亲娘就有亲老子,有后娘亲爹也变后爹。。。”

      大姐一路絮絮不停,张志愈发怜惜何青青。他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初中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辛苦带他。他学习很差,后来草草混了个中专文凭就赶紧谋了份司机的工作,总算可以补贴家用减轻母亲的负担。听到何青青的遭遇,张志不由一阵同病相怜的心痛。

      又一天恰逢省里领导来厂子视察,张志一早就开车过来,会开得长,他闲得无聊在传达室边抽烟边帮大爷分报纸,远远就见何青青向大门口走来,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格子连衣裙,习惯性低着头,慢慢走着。他仿佛福至心灵,掐了烟就冲出去,又迅速放慢了步伐,装作闲逛一样走到她附近,开口问:“哎,小何,怎么这就下班了?”

      何青青不妨有人,吃了一惊,抬头看是他,愣了愣神,说:“哦,张师傅,昨天晚上机器检修,我加了夜班,组长让我今天回去休息。”

      张志看她果然有些疲态,又看看表,领导的行程一时还完不了,便问:“你家住哪里?这个点这边公交车不好等,要不要我把车开出来送你?”

      何青青慌忙摆手,“不不不用了,我,我还不想马上回家。这旁边巷子里有个卖早点的,我想先去看看。”

      张志忙说:“我今天起得早,现在也有点饿了,你们食堂这时候又没开,我和你一起去。”

      何青青本来只是找个借口搪塞,谁知他要跟着来,之前也见过几次说过话,异性的好感,她心里大约有点明白,看着这个人年长稳重,又是上级单位的同事,便点了点头。

      这时候已过了早饭时间,店里都熄了火,只把卖剩下的几样摆在窗口那里。何青青踌躇了一阵,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了数,又看了看锅里,只买了三个花卷,却也不进去吃,就让包起来,然后拿着,示意张志去买。

      张志奇道:“怎么不趁热吃?”

      何青青低声说:“夜班食堂是有分点心的,我之前吃过了还不饿。这些是给我家里人的,不然我妈又要骂我老实,加夜班不会问食堂多拿些点心带回去。其实也不止我一个人夜班,拿那么多实在不好看。”她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腼腆,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张志暗暗叹了口气,向她道:“我要吃点豆浆油条,你反正也不急,一起进来。”

      他年纪大她许多,说这话时又有一股坚决不由人拒绝的语气,何青青便只好跟着他进店去。

      张志要了两碗豆浆一份油条,送来以后放了一碗豆浆在何青青面前,温言道:“别人要是这么光看着我吃,我也是吃不下去的,你就算不饿,也喝点热豆浆,就当帮我的忙。”

      何青青抬起头望着他,没有说话,眼波流转仿佛蜿蜒春水,张志觉得心里倏忽一软,仿佛漏跳一拍。

      他怕自己失态,慌忙说些话来掩饰:“你要是吃得下,可以再吃点,吃饱了回去补觉,不然饿着也睡不好。要来个花卷吗?”

      何青青摇摇头,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钱,脸又红了,声音细若蚊蝇,“我,我的钱不够。”

      张志不知是气急还是心酸,大声说:“哪来这么多废话,我带钱了,不会把你扣下来洗碗抵债的。”

      何青青扑哧一笑,望着店门口油锅上那一圈架子,出了一会儿神,半晌缓缓开口:“我好想吃一块diê-biāng。”

      diê-biāng是当地话,就是海蛎饼,内馅为葱、包菜、肉、紫菜,加五香、胡椒、味精拌制,放入小圆底平瓢中,再夹以海蛎后裹上米浆和黄豆粉浆油炸。这些用料和做法,价格自然比花卷油条都要贵一些。

      张志忙不迭地叫了两个海蛎饼都放在何青青面前。

      何青青慢慢吃着,回忆一点点浮上来。

      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清晨买菜常常带回海蛎饼虾酥油条,配上豆浆锅边糊之类当早餐,何青青最爱的就是香喷喷的海蛎饼。后来爸爸娶了这个女人,继母说要节俭,说油炸的火气大,从此早餐不是稀饭豆腐乳,就是馒头榨菜,午餐晚餐的菜色也比母亲当家的时候差多了。

      何青青小学的时候,一次学校有活动提早放学,从窗外看到继母从厨房高处取下饼干桶,把手边新买的一包鸡蛋糕打开,拿给弟弟一块,其余的都包好放了进去。那个饼干桶,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没有进门,直接走去了门口传达室,说忘记带钥匙了,敲门没人应。传达室看门人的老婆嘴碎说:“我才看到你妈妈拎着一包鸡蛋糕回去了,说买给你们姐弟吃的,可能是在阳台上收衣服没听见你敲门呢。你回去再敲敲,鸡蛋糕新鲜的好吃。”

      年幼的何青青面无表情,不知是在对大妈还是对自己说:“青青不回去,青青不喜欢吃鸡蛋糕。”她一直等到爸爸下班带她回去,果然,继母根本没有提鸡蛋糕的事。

      她想,她总会长大的。

      继母不想让她一直读书,她觉得也好,可以早点独立,自己挣钱自己花,谁知继母又说年轻女孩子手头松存不住钱,结果爸爸要她把工资上交,只留一点零用。因为厂里的工作是继母介绍的,工资瞒也瞒不住,青青只好都照数给。

      也不知道是不是豆浆的热气熏得,青青眼里也热热的似乎要留下泪来。

      张志只觉得,她刚刚望向海蛎饼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凄凉,本来她安静地吃着,他也不敢唐突问什么,现在眼看着她似乎要哭了,想起工会大姐的话和她的囊中羞涩,心里猜到几分。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没话找话说:“油炸的东西容易上火,你慢慢吃。”

      何青青被这话里的体贴打动,拼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哽咽说道:“自从我妈妈去世,我很久没有吃过海蛎饼了。。。谢谢你。”

      看她眼角噙泪,满脸哀伤愁容,仿佛秋风里凝露的一枝芦苇,张志油然生出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决心,这决心给了他勇气,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你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我都陪你去。”

      从此以后,张志常常来接何青青下班,厂里的同事也渐渐都知道了。

      张志以前也处过一个对象,但那个女孩子总喜欢让他把局里的车趁空开出来,帮她办私事或是到她上班的地方接送她。如此次数越来越多,各种争执也越来越多,就散了。青青不仅不这样做,有几次他提出可以顺路开公家的车捎她,她都连连拒绝了。

      他们的约会,常常就是青青坐在张志的自行车后面,在小城的街道里穿行,偶尔看到路边摊小吃,她喊他停车一起吃,偶尔看到路边有一枝花,他停下来摘给她,细碎的笑语,一路抛洒在风中。

      如果故事在这里完结,我会相信命运的仁慈。

      (未完待续)

      一个青春少女,如果在家庭里没有得到任何温暖,就容易投向外面的怀抱。

      张志和何青青的婚事,一开始双方家庭都是反对的。

      何家这边,继母嫌弃张志的职业,“嫁什么人不好,一个司机,能有几个钱?年龄又大,说出去也不好听。我娘家嫂子的妹妹,年纪比你大,长得也不如你,人家都能嫁给机关科长。结婚,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以后什么命,都看这次你怎么选。”

      张志的母亲也不同意。

      一开始张志把何青青带回家吃过几次饭,说是女同事,身世很可怜。张妈妈心里虽然有数,但儿子没有明说,自己也不好干涉,而且听了青青的家庭遭遇,想想自己这些年含辛茹苦,到底儿子平安长这么大了。人说“宁死当官的爹,莫死讨饭的娘”,如果当年走的是自己,撇下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儿,泉下有知,如何能够安宁?因为这恻隐之心,张妈妈在饭桌上对青青就很亲切热情。青青满怀感激,她想,这样说说笑笑,才像一家人吃饭的样子。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后来有一天,青青因为同张志出去,被邻居看见,传回家里,晚上惹来和父亲继母一场争吵,她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原本厂里有给上夜班的工人准备几间单身宿舍,但青青是本地人,那天她的床位又被一个同事外地来的亲戚占了,她无处可去,平时和她要好的朋友,要么上学住校,要么不知道地址,几个要好的同事,也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好去找人家。想来想去,只能找到张志。张志二话不说把她带回家里。

      张志的母亲找出一张行军床搭在了客厅里给何青青睡,她心里埋怨儿子糊涂莽撞,但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她对张志表明了态度,帮助朋友可以,但她不希望何青青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张志非常不解,“为什么妈?我看她来了几次你挺喜欢她的。”

      “我喜欢她是一回事,她嫁给你又是另一回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年纪这么轻,完全是因为在家里不如意,所以遇到你就像遇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这么仓促地要结婚,是不牢靠的。”

      “妈,你难道是说青青在利用我?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单纯的。”

      “我不是说她有心利用你,她孤苦伶仃长这么大,容易被别人的温情打动,她还小,是很单纯,我之所以不同意,就是因为她过于天真单纯了,社会阅历浅,她自己都还不知道结婚生活意味着什么。既然她家里反对,不如趁这个机会断了。你年龄比她大这么多,本来也不合适。妈只希望你找一个平实稳妥过日子的人。”

      然而热恋中的人,父母的反对倒是更加坚定了他们要在一起的决心。世上又哪有能拗过儿女的父母呢?张志和何青青最后还是结婚了。

      新婚燕尔,自然是蜜里调油,婆婆也通情达理。很快他们添了一个儿子。青青的朋友同事都看出她变得开朗自信,容光焕发。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妈妈不能看到她过得快乐。

      可是人生,怎么可能永远顺风顺水。

      大时代里,时光荏苒,机械厂先是改制,然后倒闭。青青经一个同事介绍,到一家台湾人开的小公司上班,公司做发动机及零配件贸易,也常常要和相关政府部门打交道,青青懂得机械,原来在体制内,各方面人头也都认识一些,她又年轻好学,历练了几年,跟着老板出入各种场合,应酬交际,竞标谈判,很快出落得干练机敏,不是当初那个低头走路说话就要脸红的小姑娘了。

      张志一家住在建设局分的老房子里,机关单位的人和家属,多半朴素不事妆扮。青青这些年手头宽裕,衣着入时,加上她天生丽质,进出大院就格外抢眼。

      因为这个事情夫妻有过口角。张志劝青青,“人家都不这样穿,你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不一样?”

      青青不服气,“你来去只认识这个院子里的人,外面比我时髦的人多了去了,而且我工作就需要这样穿。为什么人人都要一个样?难道好看也有错?”

      “说起你的工作,这种私人企业,也不知道将来怎样。我觉得还是铁饭碗比较保险。你看你最近越来越忙,总是把孩子放在妈那儿。妈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睡眠尤其差,我们不说照顾她,现在还要她操心孩子。”

      张志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陪领导出差开了一天长途,非常疲惫,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青青很委屈,想再分辨又不忍心吵醒他。张志对她固然是百依百顺,就是太没有上进心了,不进修文凭,也不肯换工作,到现在依然是赚一点辛苦又微薄的工资。自己从没有嫌弃他什么,可是不能不为儿子将来打算。每当儿子眼巴巴地看着柜台里或是别的小朋友手里什么玩具文具,她就好像看到小时候的何青青,心里一阵酸楚。她努力工作赚钱,立志要给儿子一个富足的童年,以后他不管想读大学,还是硕士博士,哪怕想出国,都要供到底。至于婆婆那边,她也不是没有考虑,已经托人在找保姆了。张志什么都不操心,却只一味责怪自己。

      女人当然期待关怀呵护,尤其幼年坎坷的何青青。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工作上的压力张志都无法分担,他好像晚班越来越多,回到家总是很累,家务便大多落在青青肩上。每次她要细说一些工作上的成功或是挫败,张志无非都是那几句,这么累不如换一份,她想,是不是自己收入高,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是夫妻一体,她又觉得他不该计较。无论如何,她开始小心和张志说话,到后来不怎么说话了。

      要说给她一丝安慰和力量的人,是公司里她部门的陈经理,他是老板的表弟,斯文有礼,一表人才,业务上教给青青很多东西,又信任她提拔她。青青长得美,很多饭局应酬老板喜欢带着她。酒桌上总有看到美女就要起哄闹酒的人,什么罚酒,打通关,花样百出......青青一开始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要怎么办,只能求助望向陈经理,他总是幽默风趣又得体地帮她挡酒或者应付过去。

      渐渐地青青能够进退自如,他还是常常坐在她旁边,有时看她吃得少,会悄悄问服务员要一杯白水放在她手边,然后从桌下递一粒胃药过去,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酒杯说:“我们俩还没喝呢。”青青会意,拿起白水同他在桌边碰一下,就着药吞下。

      这是一个小城市,形迹亲密了一些,哪有不碰见熟人的?于是就有了闲话传到了张志的耳朵里。吵架,冷战,都开始了。

      生活是什么?一点一滴,冰冻三尺。

      有一晚青青和陈经理谈下了一个大客户,两人都很高兴,不免喝多了一点,客户还要去下一场,陈经理找了个由头先送青青出来让她回家。走出门时,晚风微凉,青青打了个寒战,酒气上头,细细的高跟鞋有点站不稳,陈经理扶了一把,顺手把搭在腕上自己的风衣给她披上,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谁又能想到,开车的居然是张志。

      原来他和朋友商量,顶一些夜班的出租活,补贴家用。

      这一次,张志没有发火,而是出奇地平静。

      青青拿下了这个大单,很快出发到台湾总公司去开了几天会。她哪里知道,回家的时候,张志已经不在了。

      他留下遗书,跳楼自杀,遗书里,他对青青说,我不怪你。

      后来的事,更姐就不知道了,听说何青青一个人带着儿子和疯疯傻傻的婆婆搬去了另一个城市。

      那个城市里,没有海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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