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灯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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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山高耸入云，山巅终年积雪不化，猿猱不及，飞鸟不度。
人们都说，山的那边是仙人的地界，只有到达登仙境的大能，才能顶着天道加诸于身的强大威压，翻越天门山，到达那边的仙境。
羽化登仙。这是每个八荒修者的最终目标，他们千年如一日，战妖兽、闯秘境，磨练自身，就是为了越发强大到能够抵达彼岸，传说中自在逍遥的极境。
万英睿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修行时日尚浅，骨龄不过三十余岁，哪怕是长钧门最有天赋的亲传弟子，也才将将突破悟道境，离登仙境尚且差了两个大境界，若是平常，根本连天门山的山脚都望不到。
如今他能站在山脚下，全凭小师叔提携。
小师叔陆濯是长钧门的高岭之花，姿容昳丽，一双桃花眼顾盼生情。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总是言笑晏晏，一副随和好说话的模样，但事实上对人对事都十分漠然，万事不管，一心只顾自己修行，也不收徒，除了他师父作为小师叔的大师兄，二人关系亲近些外，就连他这个师父的亲传弟子也没能得到小师叔的一丝优待。
但小师叔长得好看，修为也高，万英睿是真心喜欢他，想做他的道侣。因此不肯走什么捷径，只频频送礼讨好，只求能得他青眼。
十数年如一日，如今终于有了回音。
不愧是小师叔，约会的地点都选得如此不凡。
万英睿心里高兴，手中捏着小师叔给的玉牌，一步步往半山腰走，虽然有些艰难，但脚步却带着一丝轻快。这玉牌带了小师叔的一缕神魂，能帮他抵挡些天道威势，这才让他能够走到这里。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雾气也越发大了起来，风中夹杂着碎雪，万英睿全力抵抗着威压，没有多余的灵力撑起防护罩，只能任凭碎雪打在脸上，刺得生疼。出发时的兴奋渐渐被疲惫盖下，他一边后悔，因为贪念天门山的名头，草率答应前往此处，一边又担忧，如今他的形容肯定很狼狈，怕小师叔见了不喜。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不再是松软的枯草，而是厚厚的冰雪，踩下去发出吱嘎的声音。
举目望去，连耐寒的松柏都稀疏了，浓雾掩映间，隐约能看到远方一个小小的亭檐。
就是那里了！传说中仙人下棋的地方！万英睿精神一振，一鼓作气加快脚步，还不忘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抖抖索索地整理一下发冠。
仿佛拨云见日，见到小师叔的那一刻，万英睿似乎见到耀眼的日光破开云雾，整个世界都亮了。
眼前是突出的平台，上边突兀地立着一座孤亭，里面摆着一副石桌石凳，还有一张棋盘。陆濯就负手背对着他立在崖边，看着远方云雾掩映下的广袤八荒。
他似乎也没有撑起护身结界，任凭风雪扑打在身上、落在发上，黑色的发丝仅被一条银色发带束起，散落在他黑色金边的衣袍上，衣袖袍脚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副要成仙归去的模样。
“小师叔……”万英睿目露痴迷，就是为了这一抹绝色，他才选择进入长钧门，如今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你来了，我已等候多时。”陆濯闻言转身，嘴角勾出一抹笑，面目温和，伸手作请，“来。”
虽然是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但那人终究是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万英睿努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满眼都是小师叔多情的容颜，端起文雅的风姿走进亭子，走近陆濯身边。
陆濯向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万英睿受宠若惊，毫不怀疑，马上牵住他，刚要开口表明心迹——
一股巨大而不可抗拒的灵力汹涌而来！这股灵力以万钧之势，顺着手腕上的经脉直冲入灵府！
龙女的虚影在他身后闪现一瞬，却护不住他由内而外的崩毁。万英睿只觉一股剧痛，瞬间千万条经脉一齐迸裂！
鲜血四溅。只一个呼吸间的功夫，面前的人便散落成细碎的血块，被一只银底的靴子踩进雪泥。
陆濯嫌弃地甩甩手上沾染的血色，没有用涤尘决，随手在法袍上擦了擦。他若有所觉地仰头看了眼长钧门的方向，随即冷下面目，转身离开鲜血染红的亭子。
最后一步了，他得快些。
长钧门。
万英睿的魂灯熄灭瞬间，作为师父的白千尘立时“看到”他死前最后的画面。他那惊才艳绝的小师弟面带笑意，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很平常很平常的小事。他用神识追踪过去，却只看到陆濯的漠然一眼，随即踏着满地鲜血离去。
那双多情的眼眸里，没有杀意，没有憎恨，也……毫无入魔之兆。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杀死了自己的同门？！
也不曾解释，哪怕是对着他！哪怕杀的是他的弟子？！
白千尘感到一股勃然的怒气由内升起，破定起身，刚打开洞府的闭关结界，却接到仙盟的传讯：“长钧门长老陆濯滥杀无辜，屠灭御龙山庄满门及各仙门弟子数百，罪大恶极，今发英雄令，召集全境正道修者，将其诛杀，以匡正道！”
时间是三天前。
然后是第二封传讯，是精于占算的天机门，透露陆濯的踪迹在天门山。
时间是一天前。
白千尘难得感到一丝困惑，这困惑甚至盖过了刚刚那股怒气。
为什么，他只是闭了个关，他那又乖巧、天赋又高的小师弟，突然变成了天下共诛之的魔头？
“掌门？您终于出关了！”大弟子惊喜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人就出现在他眼前。
“小师叔、小师叔他……”大弟子知道他闭关什么都不清楚，草草说了一下现在的状况，然后带着满面为难，惶惶然问道，“这可怎么办啊，师父！仙门都等着我们拿出态度来呢！”
白千尘闭了闭眼。
有各仙门的魂灯为证，陆濯击杀仙门弟子是真，屠灭御龙山庄也是真，就连万英睿都是在他眼前杀死的，不遮不掩。
陆濯……小师弟啊，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要……怎么保你？
“先去天门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异常，“看时间，仙门的人应当都已经到了。”
仙门聚集了上万修为参差不齐的人，确实都已经到达天门山脚。
但天门山上有天道威压，经过一番整顿，加上各种法宝符箓，整个八荒，能上天门山的人，居然不过百人之数。
“陆濯那厮，肯定是想从天门山破界，逃往仙境！”
“杀我都封门数十弟子，还想成仙？决不能让他得逞！”
“道友们，我们杀上去，为亲友报仇！”
“报仇！杀！”
这将近百人，无一不是羽化或登仙境的大能，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老祖级别的，在八荒能横着走。围杀一个陆濯，绰绰有余。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竟然真的让他们在将近山巅时堵着了他。
“陆濯小儿，哪里去！”苍老的声音伴随着空灵浑厚的一声钟响，一盏庞大的铜钟当头罩来，将陆濯困在气场之中。
陆濯猝不及防地站住，人被困在里面，发丝被余波扬起，眉眼却没有丝毫波动。
老者落在他身前，怒气蓬勃：“杀我门下弟子，合该千刀万剐！”
陆濯不动声色，问：“就你一人？”
“哈！”老者讽笑一声，“天下仙门，倾巢而出！马上就到！”
陆濯向上张开手，唤出一把毫无光华的剑匣，立于身前，昳丽多情的眉眼扬起，笑了笑说：“前辈，让开吧，别毁了这般神器。”
老者知道，同为登仙境，他一人怕是杀不死这魔头，因此只用神器东皇钟困住他，等待后援，闻言傲慢长笑：“哈哈哈！就凭你？”
陆濯绮丽一笑，将剑匣打开，瞬间，耀眼的紫光直冲天际！
老者面色大变：“无极剑匣！怎么、怎么在你手里！”
他不答，手一抬一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门山数万年的积雪受此震动，刹那崩毁！
滚滚雪崩铺天盖地而来，面对这般景象，人显得如蝼蚁般渺小，饶是如老者这样登仙境的大能都不得不暂避风头。等风雪过去，再定睛一看，东皇钟犹在此地，钟体上一道裂缝纵贯，那人却不见了。
“咳。”陆濯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鲜血在雪地上显得格外殷红。
无极剑匣也是神器，但作为杀器，相比于侧重防御的东皇钟，更添十分戾气，难以驾驭。早在祭出无极剑匣时，他便已经被戾气反噬。况且在甩掉老者后，他又陆续碰到数十的人的围剿，如今虽然还能行走，却已是强弩之末。
他随意擦掉唇角血渍，仰头看向山巅方向。已经很近了，再撑一会儿……
他跌跌撞撞地、一步又一步，越靠近山巅，风雪越是凛冽，天道威压也愈强。身上的伤口不断溢出血液，然后被玄黑色的法袍吸收，居然不太看得出来。
呵呵，真是有先见之明……伤重至此，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身后已经传来追兵的声音，他咬破手指，逼出心头血，用灵力甩至各个方位，布出迷阵。这一番操作又让他伤上加伤，再呕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就那么跪在了冰天雪地上。
剑匣飘在身后，古朴无光，像个严厉的长辈，沉默无言地注视着他。
“唔……好冷……”陆濯本已无惧寒暑的道体，如今竟冻得发抖。他双手使劲，扒住身旁的巨石，勉力站起，一步、两步，山巅近在眼前。
追兵被迷阵困住，等他们出来，他早就……没等他心中放松，抬眼便看到了白千尘。
哦，对了，还有师兄。失血过多，他已经没那么清醒了，头脑一片空茫，迷迷糊糊地想到。
我浑身是血啊……好脏，幸好穿的是黑色，看不太出来。这是他第二个念头。
“师兄……”他头脑发昏，靠在巨石上，一时有些恍惚，向面前的人伸出手，眼神里带着渴慕，像小时候撒娇那样，“师兄，带我过去。”
白千尘俊容冰冷，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双苍白染血的手。就是这双好看的手，杀了他的弟子，杀了那么多人。
两人同为神剑传人，却隐隐有对峙之势。剑匣有灵，犹豫似的嗡嗡作响，最后选择两不偏帮。
“为什么？”白千尘也没去管飘在一旁看戏的无极剑匣，只定定地看着他，哑声问道。
“嗯？”没有得到师兄的帮忙，陆濯也不恼，自个儿扶着山石慢慢挪动，不知不觉竟与白千尘调了个位置，离山巅就差一步了。
他的灵力耗尽，心头血的作用有限，追兵近在咫尺，见到师兄弟两人对峙，他们连声叫道：“白掌门！此人应是已然入魔，杀人无数，您可不要徇私啊！”
“他已是强弩之末，快杀了他！”
“你要是不忍心，就换老子来！”
声音嘈杂，乱人心神。
白千尘充耳不闻，只执拗地盯着他，再问一遍：“为什么？”
没有问是不是，因为证据已然确凿。
陆濯回身，看看山巅后翻涌着莽莽雾气的深渊，又缓缓扭过头来，看看面前一身白衣猎猎的师兄，扯着唇角，突然绽开笑意，恍惚间，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意气飞扬、与师兄弟们月下共酌的那个少年郎。
他笑意盎然，白千尘的心却如坠冰窟，如这山巅一般风雪弥漫。
追兵被他挡在身后，他们忌惮着八荒第一剑的名头，不敢贸然插手。
陆濯没有给恨不得啖他血肉的追兵们一个眼神，只是眷恋地仔细端详着师兄的面庞，然后轻轻伸手，拉住白千尘掐诀的手。
白千尘手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师兄，我在与天道作赌，”像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一样，他笑着靠在白千尘耳边，身上空门大开，并不做防备。
浑身血腥味让后者皱了眉头，而他本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声音温柔：“赌赢了，我们，就自由了；若是输了……”
他偏头咳出一大口鲜血，然后在白千尘惊愕的注视下，轻轻一推，仰面坠下身后的无底深渊。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缥缈地散在白千尘耳边。
“若是输了，就当我大逆不道、叛门入魔吧。”
“他跳下去了！”追兵中有人惊呼。他们顿时顾不得白千尘还在，一拥上前去看。
众所周知，要去往仙境，需要破界，这个“界”就是眼前这无底魔渊，人要是掉下去，无论修为多高，都尸骨无存。
“白掌门，不愧为正道魁首！”
“我等敬服！”
称赞声不绝于耳。
白千尘孑然一身，像座没有表情、凌霜而立的雕塑。
陆濯的命灯灭了，他最后所见，是他白千尘震惊又复杂的双眸。
而不是他欲伸出救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灯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