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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记红叶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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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这树这花名叫什么,我总疑心它该有个很很好听的名字,不为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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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树碎花,花碎树满枝,在巷口,配合着满墙青红,一方遮檐,一旁翳住了檐下一溜矮矮之灰砖。春三月的阳光在树冠上温柔着,树下,光荫撒遍。
      刚搬到此处时,恰一岁秋末。只一眼便瞧见这一株老树,拥在巷口;红褐之躯身,屈盘曲折。我问,街坊们都道不知是何时谁人栽得这树,反正已有些年头了。哦一声,我点点头,立在巷口,树上整树的枯红叶,树下遍地红叶枯。
      这轮回,已经了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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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不深,名曰和生,统共四户人家,似是皆有些嗜花之嫌。门阶院墙,各色花事安闲适逸:墙上凌霄、架下蔷薇,落在阳光下,香余月光里。那老树就斜在一、二户之间,临着一户的门,挨着二户的院。一、二户别是阿婆、和婶两家,三户住着一位姐姐叫祁浅春,听母亲说已有了婚事。我家正是最末第四户,去岁秋里刚搬来。平日里行路人总有爱绕远道的,零星地从微晨熹光里走来,在盛午煦日下络绎,又迎着稍晚习风离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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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时花开,花香亦有花谢,花落成海,满树漫地的绸粉细瓣荧珑,暖意熙然。风馡馡染散,枝袂翻扇。
      阿爷一人,一身浅绛衣褂,一柄青黄竹扫帚,在一树繁花红叶下,扫一地缟粉落蕊,成一小堆花丘——挨在树根下,依着墙角。吾坐在巷里门前除阶下,闲闲无事,歪头侧托腮,瞧着阿爷。不时小风细细,卷着巷口的花散到我脚边来,向石板上留下些些粉痕。低头去寻,在轻灰石砖的缝隙里,在细细点点浅浅不知名的绸粉落瓣里,更有些人间烟火气。时光正是半晌午,风也温柔,日光无燥,真真好极了。
      “阿爷,风一吹,花就又都散了,还扫它作甚?落得满地,不也自在?”
      “嘿嘿,哪里啊,是你阿婆啦。她最是喜爱这花不过的了。可花开了哟,我教她出门来看,多往门口坐坐嘛,她又不肯,成日价只在院子里,望那墙上的一段花枝枝儿。”
      老爷子使扫帚很利索,疏疏几抄,花们就聚了一处。一朵浅白小蝶,扇扇姗姗,萦着竹柄飞。
      “我问她。她倒说,这看花啊,你以为缘何要抬头?只因这花是天上来啊,我瞧不得它跌在地上,教人给踩踏了。哈哈,我拗她不过么,便好过来抄扫抄扫——一辈子喽。”
      言罢,扫柄倚靠在树下,压盖住落花小丘。小蝶刹停在花香光荫里。阿爷提衣迈门槛,唤阿婆。
      花自天上来,我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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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沉的落日,低低斜斜,余红拖着老长,在树上檐瓦上抹出一闪昏黄之轮廓。墙上青红之际,倒露出一方粉壁,粉得极淡,似有亦若无。夕晖下来了,橙光照粉面,枝叶儿们挽住光,往墙上印上一攒攒下垂之花影。道是花影也不很贴切,——时毕竟已入夏,树上无甚的花,——但单那么一撇影影儿,也教人辨不得它之先身是叶是花。
      好暖的光。
      正有一家炊烟袅袅淡淡袅袅,自厢间窗子里,悠悠然散出,散出,散入巷间夕照里。老树轻轻抖着身子,似是在嗅,嗅这多少岁月来、变而未变,那一丝一缕的人家儿炊香。
      和临是和婶之小儿,他正上着小学。刚刚由校里归来,肚子业已咕咕叫了两过。站在街口,满街皆是喧喧热闹:小贩们沿着街牙子支起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岸是脆滴儿爽的“娃娃菜嘞!”,一岸是正为热香腾腾裹挟的葱油大饼。小孩子隔岸弥望,咽咽唾沫,满目皆是车人,拥拥攘攘。微微淡淡一股汗土味儿,由着脚下翻扬的细尘游走。晚风穿梭在人群里。
      不时有一二声车笛,自街头划向街尾。待划过巷口、转进巷子里来时,已淡得极渺远了。竖耳细细着听,惟是掠巷晚风抚花叶。这声音里又还掺着些炊香,亦是渺渺淡淡的,半点不似街上浓杂,须得细细地嗅呵。和临已立在了巷口,吁一口气,往里么,自家院里的炒菜声便愈发真切了。汪呜,小黄犬奔来围着他的裤腿打转,暖绒绒的一团橘黄。
      “妈——”
      “哎,回来啦。放下书包,来吃饭。”
      “汪汪,汪汪!”小黄欢雀地摇着尾巴,奔向和婶,伸吐舌头。
      和临跃进屋里,带得阶边一二红叶晃晃移移,无片刻后又从阶台上跃下。院里,和婶正将一碗粥放在桌上。红糯米粥,红碗,红木桌,红叶,红色的日光。放下筷子,和婶回身,向儿子招招手,微笑。
      小黄也蹲着桌旁,抬头,鼻翼翕动。忽一点白色小蝶落在那鼻尖尖上,停了无片刻,便开始慢慢然扇着小翅儿,惹了小黄两眼一对,滑稽地看。小孩在旁指着大笑,和婶也跟着微微动容。
      兀的蝴蝶径自飞了。小黄一个喷嚏,晃头晃脑地舔舔鼻头,吠吠迭叫。摇着一绦黄尾追咬。一片红叶悠悠落下,在淡淡的粥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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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一过,接着便是秋。同去年来时无二,地上已开始积攒枯脆的红叶。墙上惟余一蔓青,再无花红影,来扫的人仍是阿爷。地下的落叶日日多少又少多,树上叶子只是掉,半点不见稀,该被遮起来的阳光,依旧由红叶挽住,留在树冠上温柔。好容易漏下来的光亮也纷纷渗进落叶里,隐匿起来。单余着梢间至地面的一截截淡金光束,似是没由来也无个终结。阿爷就在洒下的光束里面,轻轻扫着,扫着,扫出那藏在叶面下的,他的影子、树的影子。一地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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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而是冬,小雨夹雪,阴阴潮潮凉凉。不甚耐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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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上刚着繁花,祁姐姐的请帖便送来了。上面写,新郎名叫闫初林。
      好生热闹。婚礼即在巷口,我同母亲一处,笑瞧温人玉子携手共步。风煦阳明,红叶撩拨得光荫缤纷,弄影纷纷。风挟花瓣散开,风里花香,把天染成淡粉,树下人,花一裳。
      真真是一人流雅,一人漫暖,二人便如那枝头点点荧珑,含情脉脉。四月春风,散散抚花,抚的人笑靥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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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忽快忽慢,未曾留意,秋雨阵阵便淅淅沥沥地下来了。雨水从老树干上那生了红锈的小钟上流下。那钟不知曾作何用,现也已俨然无用了,再发不出丁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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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稀记得,一日夜里。吾恍出门去,便瞧见那一人又伫在树下月间。风抚落花无限,他一人仰着头,久久未动,似是在单单等着哪一瓣花落往他的肩头。风凉,一会儿吾便回去了,那人仍未动。月影筛筛,最终我也未晓得这位爱花人究竟有无候来他所瞧上了的那瓣花。
      夏时,到晚上,总有喜散步之人,散到这树下来了,便不免要立上一会儿。人们看树,我喜欢搬一板凳坐着,也看树。自是不腻的,每晚的风都不一样,人也不同。
      他二人一直是同来的,踱到树下,一齐仰头——
      “这花好美。”
      “是啊。”
      ——又一齐走了。街灯半昏明,小蛾绕光蛐蛐叫。安静极了。
      后似是某一天,独他一人来。那时花已无踪影。再后来,某一天是为每一天。
      *
      我想,这树这花是该要有个很很好听的名字的。和生便极好,巷名和生,树名和生,花,亦名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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