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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顺着内监的手指下望,紫云楼前挑出一方平台,莹润润浮在水面上,若不细瞅,还当是池底天生的玉石。

      那是仅供御船停泊的渡口,通体文石,细白温腻。贺元夕是个俗人,她想不出太风雅的比喻,硬要说的话,就像一块不掺瘦的水晶肴肉,拿勺背拍一拍,能听到敦厚美味的弹响。

      然而这比肴肉金贵得多,指甲盖大的一块,就够平头百姓一季的嚼用。这便是皇家和土财主的区别,处处不见金,处处都比金子贵。

      几个人顺阶走上去,因心里攒着事,水台就这么沉默下来。贺元夕心道不说话也好,省的尉迟俭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很享受这种短暂的宁静,自得其乐地拿脚尖勾画台上纹样。鱼尾拍打莲叶,溅起的水珠仿佛能沾湿脚背。匠人将那一刻的灵动定格在脚下,人往这儿一站,便像到了江南。

      “唉,小将军。”她忍不住看向边上笔挺的尉迟俭,“您可曾去过扬州?”

      “扬州?”尉迟俭正后知后觉地为方才那尴尬懊恼,一听这话,把头昂上了天,“那当然!可不止去过,还历练了好两年呢。”

      早年间,家里老爷子任淮南节度使,他和太子便跟着去军营练本事。

      “嗐,其实就是瞎玩。”他双手拼成个望筒,抵在眼眶上,边追天上的鸟边回忆:“军营里又脏又苦,臭汗能凝成朵臭云,热烘烘罩你头顶上,两个半大小子,哪能呆得住!”

      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不用贺元夕接着问,他就跟倒豆子似的,一筐筐往外抖。从偷马到躲望楼,又从干拌汤饼说到蟹粉狮子头,什么肥瘦相宜鲜香酥烂,说得人口水泛滥成灾。

      “那时我们常溜去城里,可惜次次都被我老爷子逮着。皇子的皮肉金贵啊,他就盯着我一个屁股揍。别瞧阿忱平日里正儿八经的,其实小时候蔫坏,晓得我阿爷不敢碰他,挑头带我出去鬼混。”

      无忧的年少时光总是令人神往,他说到兴头上,也不避名讳了,什么话都往外蹦,贺元夕听人说过“扬州瘦马”,平地趔趄一下,“怎么鬼混啊?”

      尉迟俭这时候凭空生出些慧根,立马明白她想歪了。

      “哎呦,想什么呢你?”他有时候像活在戏文里,夸张地忸怩起来,“人家那会儿才十二三岁,毛都没长……”

      话到嘴边,一眼瞥见崔上真,囫囵吞回去,改口道:“还是个孩子呢,嘿嘿……”

      两毛头小子能干嘛?不过吃吃玩玩罢了。

      “扬州城里有个倭国来的鱼脍师傅,弹丸之地嘛,净琢磨这些鸡毛蒜皮。不过那一手刀工的确出神入化,阿忱就是溜出去学片鱼了,说学会了不必求人,回了岐山自个儿也能做鱼脍。”

      说着揉揉屁股,“就拿这话哄我溜出去,揍我是全扛了,鱼一片没吃着,也不知学会没?唉……”他挑起一边眉,“良娣你可知道?”

      贺元夕刚要回答,却被他抢白:“嗐,问你也是白问,古往今来哪个储君会下厨,恐怕手艺早慌了。”

      “可能吧……”

      所以昨日片鱼是因为什么?刚好来了兴致,还是旁的?她下意识看看崔上真,没敢多想,沉默着捏了捏站酸的腰。

      倒是蕙娘见尉迟俭不端架子,大着胆子道:“您不愧是将军,婢子挨一顿揍可就不敢淘气了。”

      扬州不禁夜,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全天下的富贵风流汇于一城,揍几顿算什么?尉迟俭笑她胆小:“那可是扬州啊!那诗里怎么说来着?半拉月亮在扬州嘛。”

      剩下几人都愣了愣,蕙娘又问:“什么是半拉月亮在扬州?恕婢子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尉迟俭啧啧指点她,“所以说你这小丫头没见识……”

      崔上真一直静静站在边上,听到这儿,终于慢声细语道:“小将军所言,莫不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尉迟俭那一瞬睁大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茅塞顿开之感。

      好像……没错……

      一片死寂……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就看着那池水荡啊荡,荡开个小弧,像他剩下的半拉月亮。

      崔上真扭着手帕暗自后悔,她哪里想到世家大族还有文盲,没留意下了人面子,这可如何是好?所幸有尾肥鱼游过,解围似的吐了圈泡泡。

      于是手帕悬在空中,点了点鱼的方向,“各位瞧这鱼……多……呃,凫水凫得多好。”

      原来人窘迫的时候,誉满长安的才女也会语无伦次,尉迟俭连声附和:“这水准,指定练了不少年哈……”

      “嗯,是啊是啊,哈哈……”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傻笑,方才船上的人陆续到来,这尴尬场面才算揭过去。

      王玄泰一发现崔上真醒了,立时眉发齐竖,但因忌惮圣驾将至,不敢多做纠缠,只在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也通通被尉迟俭瞪回去。

      日头逐渐西垂了,夕阳和池水是最相宜的笔触,不必抬头追寻,看着水面那道流丽的盛影,便能晓得金乌在头顶的走势。

      绘龙描金的御船终于压进眼里,圣人领着一众命妇下来,贺元夕没见着太子,反看到贤妃站在皇后身侧,一双眼睛粘在蕙娘脸上,鸱鸮似得闪着精光。

      她若是破口大骂倒还痛快,这副神叨叨的样子,可不比钝刀子割肉好受。蕙娘吓得膝头子直打晃,要不是圣人在场,怕能直接跪下,“良娣怎么办啊?贤妃看着像要掐死婢子……太子殿下怎么不在?该不会把这事忘了吧?”

      贺元夕将人与感情分得很清楚,她虽觉着太子不喜欢自己,但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是打心底里敬服。

      遂笃定地说:“殿下既许诺你了,必定会办到的。”说完大方冲贤妃笑笑,又压声宽慰蕙娘:“而且崔上真那事尚未处理妥当,贤妃哪有闲劲掐你。”

      果不其然,众人行完礼,贤妃就心肝肉地叫唤着,径直跑向崔上真。

      “我的儿,你受苦了!”

      她从爪尖摸到头发丝,没找见伤处,才苍天菩萨的擦眼泪,瞧着不可怜,反倒有些滑稽。

      “贤妃。”

      忽有人淡声警告,无情无绪的调子,却让人不禁肃然。

      贺元夕循声望过去,看见皇后端然立在那儿。那是一种叫人忽略相貌的雍容庄重,仿佛头上顶的不是凤冠,而是一整册《女则》,较之病气缠绵的圣人还多了几分威严。

      她甚少看到帝后同时出现,两个人有芥蒂其实不必言明,光从手与手间的距离便可窥见一斑。

      大抵是因着继后的出生吧?她是季老太师之女,季氏谋反获罪,全族独剩她一人。

      贺元夕想象不出那种痛,可前尘旧事只在她嘴角錾下两道深痕,缠金的凤冠锐利而厚重,分明绿柳阳春,偏给人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贤妃那边刚拜完神灵老君,被皇后两个字制住,不敢再哭,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手往胸口一合,开始向圣人讨公道:“圣人,上真这孩子从来敬慎柔弱,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妾委实心疼得紧,一时忘了规矩,圣人恕罪。”

      宫中行走小二十载,多少练出些头脑。她没有直接控诉王玄泰,既不叫圣人为难,又能替崔上真叫屈。圣人指缝间漏出一点怜悯,就够寻常官眷受用半辈子了。

      可圣人该怎么评判呢?说浅白点,这事就像挑担子,这头翘起来,那头必被压下去,可今日就是要抬举崔家,又不能折王家的面子。

      可见皇室富贵不是常人能消受的,坐到四妃、皇后,乃至帝位,都各有各的心酸苦楚。贺元夕扭着衣角想,她这种实心眼的小老百姓,还是窝坊市里保平安的好……

      一行人随圣驾回到紫云楼,甫一落座,贤妃就抚着胸口心疼外甥女,听来家常关切的语气,其实是她进攻的号子。

      “出门时齐齐整整,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向你阿娘交代?好好的游船看景,怎么就落水了呢?”

      如何交代不打紧,怎么落水才是关窍。

      圣人的御座比旁人高些,说话的时候眼皮耷下一半,底下人窥不清他看向何处,平添了分压抑。

      “朕听传话的内监禀报,崔三娘落水时,贺良娣看见了?”

      贺元夕喉头一紧。

      她本以为崔王两家尚有擂台要打,没成想火星子这么快就燎上了身。余光里蕙娘拼命冲她使眼色,她约摸能猜出意思:说出实情,掐灭崔上真嫁太子的念头。

      荒唐,真是荒唐。

      她清楚崔上真嫁进东宫的益处,也明白皇室求不得一心人,索性没搭理蕙娘,双手抵额回禀:“回圣人的话……”

      却有婢女端了透花糍上来,半透的软糕中心有朵豆沙制成的海棠,玲珑精巧十分别致。

      这当口没人敢往嘴里送,贺元夕也一样,话说一半,坚定圆谎的心思却在这一瞬动摇。他们要布局、要抬举崔上真,怎么样都轮不着她置喙,可眼下偏要她亲手撮合,嘴上说得再洒脱,到底有一霎鼻酸。

      想来真窝囊,何苦要受这委屈?若趁着大赦放出去,她大可以天南海北的闯荡,不必被人瞧不起受白眼,也不必困在铜墙铁壁里犯矫情,扬州城的春日什么光景,她也能亲眼瞧一瞧。

      她没立时回答,一道道视线便箭雨似的追过来。

      罢了,躲是躲不掉的,在这儿哭鼻子不像样,平白招人笑话。

      于是横下心,正要说话,门上又有个内监进来,说太子和太后到了。

      眼看圣人和皇后直起身,贺元夕也转过身来迎接,散淡散淡春光里走来一对祖孙,其乐融融的样子,很有家常式的温暖。

      贺元夕也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印象里她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入冬了絮棉衣,开春又做绸衫。后来上了年纪眼神不济,迎着太阳穿针,嘴角绷得像在做学问,几个来回不成事,就数落边上撒野的姐妹俩:“猴崽子,一边玩去!”

      后来祖母登仙,没人再骂她猴崽子,她就日渐忘了那声音,到如今,连相貌也只剩个佝偻的小影。

      她跟着众人行礼,一举一动像提线木偶。一袭玄衣走进她眼梢里,那上头覆着光焰织就的华盖,凌厉又炫目。

      她埋着脸,不知道有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知那人同太后对上了视线,太后便清清嗓子,道:“这是怎么闹的?我听着崔家三娘落了水,匆匆就赶来了。”

      太后方才没上船,往南边看花去了,现由皇后掺着往座位上去,路过贺元夕的时候,一团和气的脸上,扬起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落了座,招呼崔上真到跟前,老人家大抵都喜欢年轻女孩,眼缝眯得蔼然,“这孩子,生得多面善。可怜今日受了惊吓,回头定要好生休养。”

      崔上真说谢太后关怀,盈盈拜到一半,就被太后扶起。

      “莫拜,才说了好生休养。你年轻,万万不能大意,落下病根可不成。”说着看向皇帝,“三娘子落水,说到底禁军戍卫不周,可节下不兴责罚。我瞧着这孩子,心里欢喜,不若接进我安仁殿里,交由太医令调养妥当,也不负崔家拳拳报效之心。”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不必发落王玄泰,又收拢了崔家,但皇帝端得住,再得意也不显在脸上,稳稳道:“还是母后思虑周全,只怕扰了您的清静,倒是儿的不孝了。”

      太后说不碍的,“屋子的气运随人走,我那儿清静过了头,就剩个暮气沉沉,三娘一去,定能鲜焕起来。”

      三言两语,崔上真入宫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这是天大的恩典,底下官眷们心领神会,待气氛回还,纷纷到崔上真案前巴结,贤妃喜得洒了好些真泪,蕙娘知道逃过一劫,也藏在后头松了口气。

      整个席面上,除了王家及其党羽,应是没有失意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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