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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中的钟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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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接近年关的时候,彭长安带张贝妮去了出版社。
彭长安介绍了自己的编辑好友,编辑和张贝妮年纪相仿,他很爽快地收下了稿子。
大概知道原创画作的辛苦,从出版社出来后彭长安就开始安慰张贝妮。
进了咖啡店,彭长安脱下外套,毛衣上印着一只卡通猪,他爽朗地笑着。
“不过张贝妮,你的作息规律真让人头痛啊。”彭长安直视着她,“对了,你的身体还好吗?熬夜是不是太勉强了?”
“没关系,我还好,不过确实昼夜颠倒了。”张贝妮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
“那么从今天开始好好睡觉吧!下次不能再熬夜了。”彭长安严肃地说。
“啊——好吧。”
彭长安知道张贝妮的病,所以非常关心她,有意无意地帮助她。
张贝妮非常喜欢彭长安,比起学生时代的朋友,更喜欢彭长安。
每次回想起学生时代,心中总会闪现彭长安的模样。
她不需要探病花、蛋糕和明信片,这些只会让人感到徒劳与挫败。
她确实很喜欢朋友们,毕竟一起度过学生时代。
但只有张贝妮成为了病人,她被关在病房,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
“百货商店打折”、“没有酒的咖啡馆开了”、“男朋友太冷淡了”等等,这些话题从一开始就与张贝妮无关。
嫉妒就像蛇一样让人浑身不自在,然后一点点束缚自己的心,张贝妮每次都被束缚得叫出声来。
令人窒息的嫉妒平息后,必然会陷入自我厌恶。
对生的渴望与讨厌交织在一起,每次都会在心中掀起千层浪,每次发作都希望就这样结束一生。
病痛来袭时,自己无法躲避,只想快点结束这无意义的生活。
“张贝妮。”
“什么?”张贝妮握着温热的咖啡杯,缓缓回过神来。
彭长安一边转动咖啡勺,一边托着腮,他微微一笑。
这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份青春的悸动在心中洋溢着。
他很温柔、很温暖、很会照顾人。
张贝妮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热情。
虽然曾经他们共同拥有过一份爱情。
几天后,编辑打来电话,语气很委婉。
大概意思就是说张贝妮的原创漫画没有个性,故事也很普通,说直白一点就是没什么意思。
张贝妮心中的期待一瞬间破灭了。
她躲进被窝,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流下来。
期待变成了绝望。
她需要来自陌生人的肯定,而不是家人或是朋友。
她想要的,是一个能挺起胸膛向世界呼喊“我在这里”的地方。
不是站在岸边看着潮水,而是想拥入海的怀抱,哪怕一次也好,她想去看看。
当她意识到自己画漫画是出于一种自以为是的虚荣时,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明明就在这里,明明还在这里。
她忍不住扔出一个枕头,桌上的空塑料瓶滚到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第二天,张贝妮哭着把寄回来的原稿撕碎扔掉。
撕了原稿也解决不了问题,空荡荡的房间让她感到害怕。
她想成为能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坚强的心,强人的心。
她想变得坚强,坚强到心都凝固。
过了年,日常生活平静下来的时候,编辑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很短,但很爽朗。
他说张贝妮的漫画发布了,但是反响平平。
张贝妮就像失去灵魂一样,她不再拿起画笔。
看电视剧时总是心不在焉,吃什么也不好吃,早上起来就想今天吃什么。
呆呆地想,不知道要做什么事,就一直在被窝里贪睡。
沙漏一点点落下,时间一天一天散漫地度过。
进入黄金周,她收到同学发来的短信,邀请她去聚餐。
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马路开了家酒店,所以同学们聚在一起。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特地穿了一件流行的蕾丝吊带背心和粗跟凉鞋。
指甲油都涂得很仔细,头发也梳得很漂亮,妆容也选了带有夏天气息的珍珠眼影。
从家里出来时确实很完美,但坐上地铁,走在街上,一见到众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张贝妮!很好!
走进江南风格的酒店,同学们聚集在一角,似曾相识的她们向张贝妮挥手。
木质的地板、水墨的壁纸、传统的桌子、江南风格的装修,让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古风视频。
馨雅和彭长安因为有电视台活动,所以没有来。
“张贝妮,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想你啊。”
“我也是!”
“对不起,一直没能探望你,每次下班都很晚,那么晚去探病不合适吧。”一个女生说道。
虚情假意的话真是令人厌烦,张贝妮在心里默念:“幸好你没来看我。”
“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张贝妮,多吃点哦!今天的饭会让你精神起来的。”
“谢谢。”
方形的桌子,白色的餐盘,深棕色的筷子。
干杯、上菜之后,就是每个人的近况报告了。
谈话的中心是公司、男朋友、工作、恋爱。
这样的对话就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张贝妮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了。
无聊气氛在心中融化,然后变成扑鼻的烧焦气味,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
大家都在聊公司的事或是男朋友的事,张贝妮也说不出口。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她只能沉浸在食物中。
然而从边上开始的菜都是油腻的,食材都是对身体不好的东西。
而且医生限制了盐分摄取,吃多了也不好。
凉茶让身体变得更冷,但张贝妮无法离开。
她的社交位置被真实地刻画出来。
旁边的草坪非常绿,看起来就像一片金色的草原。
“张贝妮,你现在每天都在做什么?还去医院吗?”马路问道,在众人的注目下,张贝妮吓了一跳。
“嗯,两个月去一次。”张贝妮点了点头。
“你现在看起来很好,恢复得真棒。”
“嗯,现在很稳定。”
张贝妮话音刚落,对面的同学鼓起掌:“真的,太好了,张贝妮恢复了健康。”
她们不知道张贝妮承受的痛苦,因为她们并不关心。
张贝妮继续沉默,接下来就是同学们的“回忆”时刻了。
她们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感动里。
“真的太好了,张贝妮能像现在这样正常出门,作为同学,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也这么想,张贝妮之所以没精神,就是因为我们平常没去探望她。”
“张贝妮不是爱热闹的人,入学典礼上她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
“对!那时候大家都在台下聊天,只有张贝妮一个人在听演讲。”
“是吗?”
“是啊,那时候很年轻啊。”
“很年轻,大家现在也很年轻。”
一个女生说:“在迎新聚会上,我就想和张贝妮成为朋友,和她在一起一定很开心。”
“是呀,我也这么想,和张贝妮成为朋友一定很幸福。”
“嗯,真的,和张贝妮在一起就不会腻。”
“所以啊,没能和张贝妮一起毕业真的很痛苦,不过她现在恢复健康了,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大家被各自的话深深打动,纷纷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只有张贝妮一人沉默不语。
只要回想起身体里到处插着管子和机器,就会觉得活着已经很幸福了。
张贝妮一边陷入厌恶,一边抿着凉茶,一股冷得刺骨的凉意渐渐渗入身体。
“谢谢。”她努力地笑着,在充满温柔的同时,又要掩藏那份厌恶。
“对了对了,说到KTV,前几天上司约我去唱歌,我唱得超棒,二重唱是什么感觉?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女生说。
“啊,那挺好的。”
“你们喜欢烈酒吗?下次聚餐我带几瓶烈酒,还有,你们下次把男朋友也带来吧。”
“嗯,会的。”
众人又开始一番谈论。
张贝妮紧紧地握住双手,她把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聚餐结束。
吹牛谈话一直持续一个小时,直到所有人无话可说时,才有人提议结束今晚聚餐。
“今晚很开心,再见。”
张贝妮不愿多停留一秒,简单告别后就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今天的菜好吃吗?身体怎么样了?”马路追了出来。
“挺好的。”张贝妮回答了同样的话。
“今天是我疏忽了,你一定没吃好吧,先别急着回去,我让厨房做一些低盐的食物,正好有事和你说。”马路说道。
“嗯?”张贝妮疑惑地看着马路。
“周静说有个人一定要介绍给你,是个很好的人。”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全身都充满了期待,周静曾经帮了自己不少忙。
但是想到病房里那些哭泣的场景,她还是害怕。
“算了吧......”张贝妮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张贝妮,我不会让你们强行见面的,总之先别急着回去吧,我们吃些低盐食物,聊聊这些事。”
“张贝妮!”周静放下自行车跑了过来,“抱歉啊,刚刚有些事情,没能来参加聚餐。”
“没关系。”
张贝妮觉得自己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谁会爱一个几年后就死去的女人呢?
明知如此,自己才不会害怕死亡,因为孤独的人是最勇敢的。
张贝妮只是想象着,如果恋爱或是结婚,她最终都会抛下对方离开。
内心的钟摆在爱情和清醒的现实间摇摆不定。
明明还没恋爱,却像个傻瓜,在不能恋爱和想恋爱之间摇摆不定。
张贝妮现在不害怕死亡。
虽然有快乐的事,但内心的满足总是不稳定的,总是装作没看见,总是逃避现实。
她觉得这是对抗欲望最好的办法,只要远离现实,就能获得暂时的安宁,画画也是如此。
无法言喻的罪恶感折磨着她,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摆脱这可怜现状。
难道只有谈恋爱才会幸福吗?
尽管如此,心中的钟摆还是在摇晃。
在动荡的心海上,孤独像灯塔一般照亮她的方向。
周静总会去医院探望自己,总会带一些水果过来。
张贝妮算了一下剩余时间,大约还有三年。
三年时间,谈恋爱太短,孤独到底又太长。
她和周静、马路回到酒店里。
有周静在,餐桌上终于摆满能放心吃的食物了。
“对不起啊贝妮,我下午如果在,肯定不会让你为难的。”
店里的灯光很明亮,大家端起桌上的温水干杯。
然后开始没完没了地聊起日常琐碎事。
听了周静的长篇抱怨,马路尴尬地放下杯子,他作为丈夫似乎很不称职。
“贝妮,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一位很好结婚对象。”周静说。
生病前的自己看起来特别耀眼。
回忆中的自己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孩子。
明明只是个胆小鬼,明明害怕那些未知的事。
与周静相反,即使悲伤也会笑,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笑了。
就算是生命只剩几年,自己也会一笑置之。
因为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
悲伤的感觉就像个傻瓜。
既然无法躲避,那就只能笑了。
“贝妮,你和彭长安什么时候分手的?”
“和彭长安吗?”张贝妮在心里思索起来,“大概是春天吧,当时刚刚确诊,我有些接受不了现实,所以和他提了分手。”
“啊,对了,春天!当时彭长安很难过,他跑来找马路喝酒,两人喝了一夜。”周静看向另一边的马路。
“他很伤心,哭了一夜,喝了我一箱啤酒。”马路放下酒杯笑了起来,“他后来抱着枕头睡了一天,现在好了,他是大作家。”
张贝妮动了动眉头,她有些愧疚,因为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我想介绍的那个人,是我大学的学弟,是帮我做店里装潢的人。”周静指了指饭店的装潢,“我刚上大学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开店的话,一定要装修成这样。”
周静实现了梦想,她如愿以偿地把店装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明白了这一点,空虚就会突然降临。拉普重低音从脚底传来。我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乌龙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叫安年,比马路小两岁,在设计公司工作,说话很开朗,是个好人,他很有耐心,如果你愿意,之后你们可以来店里见个面。”
张贝妮无法立刻给出答复。
以前感觉“恋爱”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
现在只要用指甲一碰,就会感到又冷又硬。
被弹开的指尖又缩了回去,她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只是从周静这里听到。
张贝妮心静如水,思绪一下子飞到若干年后,那时自己会被怎样的痛苦折磨。
她攥紧双手,喝了一口热茶。
“他是个很棒的人,只是心脏有点问题。”周静接着说。
“心脏有点问题?”
张贝妮忍不住反问。
通过喉咙的茶水更苦了,苦涩残留在舌头上。
马路拿起筷子吃起春卷,周静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他从小心脏就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你看,贝妮,你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彼此合得来。他工作认真,性格也很好,你和他在一起完全不会自卑。你们可以互相扶持,我想你们可以合得来。”
周静说话的节奏就像播放的音乐一样,每次她都把话尾一提,然后微微皱起眉头,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周静喝光了的啤酒杯,轻轻举起手,对店员喊道:“拿一提啤酒过来。”
马路接着周静的话说:“要我看啊,你和安年在一起不吃亏,他身体也不好,你们互相间更好照顾。”
这一刻,张贝妮愤怒了,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沸腾起来,从脚尖开始发热。
“张贝妮,你觉得安年这人怎么样?”周静随意地问道。
张贝妮心中有一种掀桌子离开的冲动,自己是有病,他们介绍的那个人也有病,但这怎么能成为撮合的理由呢。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但这些话真让人不舒服。
为了抑制心中的怒火,张贝妮攥紧手中的筷子。
“你现在选择不多了,再这么畏缩不前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周静没注意到张贝妮脸上的愠色。
“我会加油的。”
张贝妮耸耸肩假笑着,周静在一旁嘟着嘴。
马路喝了口冰镇啤酒后,一副金牌调解员的表情问道:“是因为自己生病,所以没有勇气面对吗?”
“不是的,我只是没有恋爱的想法。”
病魔的锁链越来越紧,她全身紧绷,心中的疼痛仿佛要咬进皮肤里撕扯。
“不好意思。”张贝妮痛苦得脸都要扭曲了,“我去趟洗手间。”
“如果你有恋爱的想法,记得告诉我。”周静晃了晃空荡荡的杯子,她绷着脸,“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马路安抚周静道:“没办法啊,张贝妮是个病人。”
张贝妮站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用力咬着嘴唇。
深呼吸的同时眼角涌出泪水,一颗一颗泪珠咚咚地落在衣服上。
连怒吼的勇气都没有,真是胆小鬼。
从小时候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场合,不管是愤怒还是难受,都是笑着咽下去的。
所以张贝妮总是选择笑,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流泪。
她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重新涂了一遍口红,调整了一下呼吸。
简单告别后,她一个人前往站台。
张贝妮笑了。
笑容是最好的掩饰,为了不让别人知道真正的自己。
在自己家附近的站台下了车,张贝妮没有直接回家。
她必须把心中的情绪发泄掉,走进站台旁的大排档,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啤酒。
好久没喝啤酒了,比起讨厌的苦味,清爽的口感更胜从前,滋润着内心。
在这里,别人怎么看她都无所谓。
而且每到这个时间,座位上总是能找到酒醉的人,所以谁也不看张贝妮。
为了不给肺部负担,为了不给心脏增加负担,她严格控制饮食。
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张贝妮总是不动声色地严格要求自己。
但现在她毫不在意,点了喜欢的东西,用筷子夹着。
感觉久违地吃了一顿随心所欲的大餐。
“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嘲笑自己,因为能想到的排压方法只有这个,然后把一桌子菜都堆了起来。
刚吃下一块豆腐,又苦又酸的东西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她穿过嘈杂的桌子,走到附近的花坛,一口气吐完胃里的东西。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撕裂一般,陷入了前后不协调的状态。
眼泪、鼻涕和乱七八糟的污物一起溢出来,张贝妮一边呜咽一边瘫倒在地。
即便没东西吐了,也没法立刻站起来,只是倒在花坛旁,耷拉着脑袋。
刚买的裙子沾着泥土,脱离双脚的凉鞋惨不忍睹地躺在地上。
抬头一看,路边的灯光朦朦胧胧的。
滚烫的泪珠还在脸颊上滑落。
好不容易找到能哭的地方居然是街边的花坛,太过分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恶心的嘴角,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般的哭声在花坛里回荡,两双鞋都摔了出去。
头发上的发夹也掉了下来,一切变得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