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紫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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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经过她座位边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她的三角尺，于是他俯下身去捡，她也俯下身去，然后比他更快地拾起了自己的东西，重又随意地丢在桌子上。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慵懒地弯腰，拾起，再干自己的事。脸上不带任何一丝表情。
这是他和她初次见面的情景。
没有一分言语，像老掉牙的唱录机里播到一半便卡壳的老式唱片。
或者说是一部电影，散着雪花画面灰白的无声电影。
很久以后他还是会时常想起自己低下头去的瞬间，她的黑发垂下来，擦过他的肌肤，有一股淡淡的罗兰的清香。他喜欢她那样的味道，像是夏夜里的一丝凉风。
他想起这些的时候便会想起她的素颜。惨白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眉角略微向下，眼睛不大睫毛却很长，尖挺的鼻子，还有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一切都未有任何化妆品的修饰，她的容颜那一刻直接而强烈地刻入他的眼里。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阳光灼伤一样疼，但是那阳光没有温度。冰冷刺骨的阳光。
他跟她说对不起，但是她没有抬头，于是他提高音调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但是她还是没有抬头。他于是愣愣地站在她的桌边望着她，看她的头发在图纸上铺得像海藻，柔软而感性。一瞬间他觉得痴迷。
也许是感到些许异样，她抬起头来看到他，看到他眼中自己慵懒的表情和漠然的神色。她略得愣了一下。他有些惶恐。
先生，对不起，你挡到我的阳光了。她微微皱了下眉，嗓音里有不可抗拒的霸道和漫不经心。她说完就又埋下头去，他尴尬地站着。
他看到她在图纸上写写画画，两手还不停地比画着计算些尺度。他想她是一个设计师，搞建筑。他喜欢建筑师这个职业，虽然自己现在离开这个职业很远。他在她对面坐下来问她，在这做设计？
她没抬眼，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你是建筑师？
打杂。
打杂？
嗯。她显得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跺了跺脚。他注意到她的白色衬衣领口很宽松，她的透明的肩带隐隐约约跳了出来，还有她的左边锁骨处停了一只很大的紫蝴蝶。
紫蝴蝶，妖艳而颓美，有种极尽繁华后的奢靡，像是从她发间不经意荡出的罗兰香，让人沉醉，然后无法遏制地疼痛。
2、
他跟她要了联系方式。他问她我下次可不可以约你出来。她笑，仰起头有些轻视地望着他，抿着嘴什么也不答。他觉得她的唇虽然干裂像是褪色的花瓣，却性感得极富吸引力。
他等了好久，只好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说句抱歉起身准备离开。他走了几步时听到后面传来液体滑落与器皿撞击地面的声音，他急忙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红着眼狠狠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按在桌上。她的那些笔、尺和图纸散了一地，头发有些部分湿搭搭的。她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他奔过去推开女人护住她。他听到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勾引别人老公！臭婊子！他也听到她躲在他胸口低低道了一句，Violet，我叫Violet。
他低头去看她，她扬起头似是而非地笑。她的目光像被泪水浸润一样潮湿而透明。他看见她戴着的隐形眼镜透出幽幽的蓝紫色。他觉得自己被湮没在她的紫色当中。
3、
他照她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给她。电话听筒里传来自动声讯台里那个女人要死不死的声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城空号，不再使用中。请您询问114后再挂。谢谢。
女人的声音麻木而冰冷。他搁下听筒，微微打了个寒颤。
他在一幢写字楼的第39层上班。他是一个部门经理，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
他很喜欢在闲暇的时候站在办公室的大大的落地窗前向下张望。他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有，或者没有更多的理由，他不知道。
他有时会在办公室里抽烟，555牌的。他喜欢看烟圈从自己口里吐出来然后慢慢消散在空气里。这有时会让他想到烟花。他不是一个喜欢烟花的人，却执著于烟花。他看它在夜空中旁若无人地盛放再凋零，他会感觉到有一种液体从自己身体中流过，很急速而强烈地奔涌而过，他甚至觉得可以听见那液体撞击自己骨头的声音。咚，咚，咚，空空荡荡回响的声音。
他一直相信，烟圈和烟花，其实有同一种寂寞的姿势。
他开始无端地想起她。
想那天她惨白的脸和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想她抬起头露出慵懒的表情和漠然的神色。他想着她宽松的衣领隐隐约约的透明肩带和锁骨上妖艳颓美的紫蝴蝶。
他想起那天最后她在他的怀中，一张似是而非的笑脸。
她是在设计。设计毁灭。
4、
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朋友的party，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男人很高很英俊，只是表情有些冷漠。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她似是很小鸟依人地倚在男人身边。她穿了紫色的低领紧身连衣裙，脚上的高跟皮鞋应该有□□公分高。他眯着眼打量她，觉得她像是一只桀骜翻飞的紫蝴蝶。他有一种令他浑身震颤的预感，那个男人绝对留不住她，即使她非常非常地爱那个男人。
Party进行一半的时候她走过来打招呼，然后邀他一起跳舞。他没有拒绝。
一大早我就看见你了。她笑着说，开开合合的嘴唇像两瓣润过色的花瓣。她显然有化过妆。
我早就想过来和你打招呼，但忙着和他应酬。她略略露出疲惫的神态。
他是你男友？
未婚夫。
那……恭喜你。他有点迟疑。
无聊的婚事。她摇头。虽然我爱他。
舞曲进行一半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很英俊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开又推倒在地上，恶狠狠地骂着，谁允许你和其他不认识的男人跳舞了？居然在我面前勾引起其他男人来！臭婊子，你看我今晚回去抽死你！男人骂完上前重重扇了她一耳光。“啪”地一声响，打在她脸上，也打在他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刺痛起来，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她散着头发斜躺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啊，居然不理我！男人像是受了极大羞辱一样操起身边的一个高脚杯就朝她头上砸过去。看我打死你！让我这么丢脸！
她依然没有说话，却很缓慢地站了起来。红色的液体顺着她散乱在面前的发丝淌下来，坠在地上，炸了开来。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酒还是血。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眼睛烧灼一般地疼痛。
男人还在歇斯底里地打她，她没有躲避，只是冷冷地望着男人的动作。她的目光有些涣散，神色迷离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他想起上次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冲上前去护住她。
Party上的人都扭过头来注视着男人和她，他们的眼神都同样冷酷而漠然。他其实很想过去帮她，可是他惊讶于自己怎么就犹豫了这样的举动。
男人打着骂着忽然在她面前跪下去像个孩子一样旁若无人地放声痛哭起来。男人像滩泥似的趴在她的腿上，哑着嗓子哭喊，不要离开我，不要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你不要离开我。
Violet，其实我一直很爱你。男人的声音令他觉得刺耳，而当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眩晕。
她看着男人发疯一样地求她嘴角裂开一道冷傲的弧线。但很快地，那道弧线僵止在她的唇边。她的脸一张似是而非的暧昧。
似是而非，笑，而且忧伤。
她弯下腰去亲吻男人的额头，然后用手摸到身边的一瓶红葡萄酒毫无犹豫地朝她刚吻过的地方砸了下去。
玻璃瓶瞬间炸裂开来。红色的酒精混合着男人的血液淌下来，落进她的手掌里。一并淌下的，还有男人眼中满满当当的绝望。她得意地笑起来，泪却不自觉地涌出来。她的手腕被玻璃碎片拉开一道口子，她觉得有些东西在争先恐后地脱离自己的身体。
你去死吧。她木木地说，然后径自走开退出了party。
他一直不明白，那一刻，自己为什么没有追出去。
5、
Party过后他和她便没再见面。他还是会时常想起她。他也偶尔会很神经质地按照她给的联系方式联系她。每一次当他听见听筒里传来自动声讯台那个女子冰冷的声音时，他都会觉得有什么在瞬间掏空了自己。
他依然站在办公室的大大的落地窗前向下张望，间或会把视线向上抬高，望见远处橘红色的太阳从灰蓝色的云层后钻出来，它的光芒透过林立的建筑四散开来，有的，落进了他的眼里。他总是感到眩晕。
他也总是会在这时看见一只紫蝴蝶，看她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倔强，在四散的阳光中桀骜地翻飞。他会很想拉拉蝴蝶的手，摸摸她的脸，看她的嘴角在不经意间裂开成似是而非的暧昧。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很想抱抱那只蝴蝶的，他很想知道那只蝴蝶的温度究竟是寒冷还是炎热，他想感受一下那只蝴蝶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他记起了他做的梦。
梦里她穿着一袭紫色的低领紧身连衣裙，她脚上的高跟鞋足有□□公分高。她独自站在一群嬉笑的人中间，神情淡漠。他眯着眼远远地望着她。他感到他与她之间隔了一条不深不浅的河，而他在河的这边观望一场流星雨般绚烂的烟花。他觉得疼痛，那种疼痛像是被烟头的星点火光触碰一般短暂而急促。 他觉得眼睛似是被强烈阳光烧灼一样开始不停地流泪，他有种虚脱感和绝望。
然后她终于望向他这边，对他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的神情。他于是朝她走过去，看见她左边锁骨处的紫蝴蝶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他对她伸出手，她却笑着一步步向后退开去。
他一个恍惚。她消失不见。
我痛到心好灰你走的那一夜，
时间凝固我的孤独。
爱变成一只蝴蝶，
蝴蝶它不再飞，
它来过这世界，
曾绚烂就别说一切是枉费。
我终于能走出你走的那一夜。
也许你能给的珍贵，
就只是那个季节。
蝴蝶它不再飞，
它来过这世界，
时间不能衡量昨日的深邃。
6、
12月25日，圣诞节，天气晴。
他接到她的电话，声音哑哑的。
你现在出来陪我好不好？我在贝尼尼。
他听到她声音的时候心里震颤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略地一愣，才缓过神来。他说好，我马上就去。
贝尼尼曾是他最爱去的一家咖啡厅，也是他和她初次见面的地方。他喜欢那里的咖啡，无论是哪种口味，而且他喜欢那的小提琴现场演奏，总会令他产生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但自从与她在贝尼尼相遇后，他就没有再去那。
每一次经过贝尼尼，他都会不自觉地向里张望，他总觉得会再看见那样一个女子，她有惨白的脸和似笑非笑嘴角，有慵懒的表情和漠然的神色，还有她宽松的衣领隐隐约约的透明肩带和锁骨上妖艳颓美的紫蝴蝶。他这样想时都会觉得眩晕，然后胸口一阵烟头触碰一样的疼痛。
贝尼尼令他想起她。走进贝尼尼令他有一种惶恐。
他很快就赶到了贝尼尼。走进咖啡厅的时候让他产生了一瞬的不适，他眯起眼皱了皱眉。咖啡厅的小姐过来要帮他领路，他笑着拒绝然后自己开始寻找。寻找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那个梦，他看见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不见。他听见自己的心咚一声坠入了无底深渊。
刹那间，他只觉得周身所有的疼痛都变成了麻木，还有自己的各种情感，也都在这刹那被麻木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找不到她。他在贝尼尼疯狂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小提琴手依旧忘我地拉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他突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然后就变得潮湿。他抬起手，拾到自己眼中一颗未知名的悲伤。
7、
来年春天的时候公司想派他去日本工作。他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下班的时候经过贝尼尼，他突然地怀念起贝尼尼的咖啡和小提琴来。他走进去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又要了杯蓝山，他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开始想她。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或者说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她很久了。不过现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情不自禁地就想她的脸她的笑还有她的妖艳的紫蝴蝶。
他再一次地觉得眼睛被阳光烧灼一般地疼痛。冰冷的阳光。
回到家他收到一封E-mail。来自她。她寄给他的唯一的一封E-mail。
……
很奇怪，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一直对你有一种亲近感。那种感情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很强烈地一直刺激着我的心。我想这样算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只是有缘无分。
现在我没有固定的住所，当然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我时常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再从另一个城市去一个新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这样的流浪，也许是有一天我找到能够让我固定下来的人，也也许是有一天我死。
其实这样流离失所的生活让我觉得疲惫，但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流离失所，因为一旦停下，我就会觉得很寂寞。
……
还记得那时你问我是不是搞建筑。是的，那时我在一家设计院工作，有固定而高额的收入。不过我不喜欢。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不喜欢建筑这份工作，只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希望自己能够有个温暖的家，所以考上大学后就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建筑。不过我却忽略了一点，建筑其实是这世界上最冰冷的物体，因为它在这世上是最寂寞的。
……
我不知道你怎样看我的未婚夫。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看待他。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现在还是会时常想起我们的小时侯，他拉着我的手，手心无比温暖。小时侯我们很爱玩捉迷藏，先是我躲，然后他很快地找到我，于是他躲，我再去找他。我忘记我们玩了有多久，只是某一次，我忽然就发现自己找不到他了。连同与他的记忆，都变得混沌不清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当他长大的时候会变成那样。
Party那天我用酒瓶砸破了他的头，也砸碎了我的心。他的绝望从他的眼里流出来，而我的支离破碎的心也淌了一地。
我想到最后他还是爱我的，到现在我也一直这样相信。我相信他如我爱他般爱我。只是我们的红线牵得太过悲哀。也许从一开始彼此就都爱得太过用力，爱到最后都只剩下了自私。
……
不知去年圣诞夜你去了贝尼尼没有，我并没有去。其实那天我本来是要去的，但走到距那不远的百货商店时我犹豫了，因为我看见商店橱窗里那只有着金发蓝眼的芭比娃娃，她的笑容无比甜美。那一瞬我觉得心底很空，然后就有点晕乎乎的。后来我给自己买了vivianna的新款冬装，又在超时里买了两罐啤酒和一包MILD SEVEN。我一个人在街角公园坐了一个晚上。
那天没有下雪这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下雪的话我想自己就会在那坐成一塑雕像。
我很喜欢MILD SEVEN的味道，有一种寂寂的感觉。那天我突然发现MILD SEVEN会不会是这世上最寂寞的烟呢？跟我建筑一样。
……
她的E-mail写了很长，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摞。他发现自己看着看着眼睛便很疲惫，干涩干涩的。
她还邮了一张照片来。背景是江南水乡，氤氲缭绕的样子。她站在桥头，穿了浅绿色大风衣，洗褪了色的牛仔裤。笑容暧昧不清。
他回忆着与她初遇的光景，然后是party上的再见，最后自己在贝尼尼疯狂地找寻她的身影。他一边回忆一边又把信件反复看了许多遍，然后心一颤，手跟着一抖点下彻底删除键。
他木木地望着电脑屏幕，突然仰头放声大笑了几声。
窗外月儿正圆。贝尼尼的小提琴依旧唱叙着它的柔美和婉转。
一切转眼物是人非。
8、
他和她从此断了消息，不再有如何联系。她再没有给他发过如何邮件，他也无法和她取得联系。
他在日本工作得很顺利，闲暇时还是会站在办公室的大大的落地窗前向下张望。他也会去找像贝尼尼一样的咖啡厅，坐在里面用一杯咖啡的时间消磨掉整个周六或者周日的早上。偶尔他也会在vivianna的卖场里想象她穿上那些衣服的样子。他拒绝抽烟，特别是MILD SEVEN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就光着脚在不开灯的房子里走，倒上半杯的红葡萄酒，窝在沙发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他时常在这时想起到她。
想起自己低下头去的瞬间，她的海藻一样的黑发垂下来擦过他的肌肤，有一种淡淡的罗兰香。想起她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和干裂如褪色花瓣的嘴唇。想起她慵懒的表情和漠然的神色，还有嘴角挑开的似是而非的弧度。
想起她穿着白色的领口很宽松的衬衣，她的透明的肩带隐隐约约跳了出来，她的左边锁骨处停了一只很大的妖艳而颓美的紫蝴蝶。
想起party上她一袭紫色的低领紧身连衣裙，□□公分高的高跟鞋，她的笑容疲惫而暧昧，她低头亲吻她爱着的男人然后用酒瓶砸破他的头。
他想起他见过的每一个她，最后想起他的梦。
他的脑中始终停留着一张画面。
阳光从灰蓝色的云层后透出来，落在建筑冰冷的身体上。一只妖艳而颓美的紫蝴蝶在碎散的阳光中抖抖翅膀，带着她的疲惫和倔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桀骜，而且自由。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紫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