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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远人书 ...

  •   纽约唐人街位于曼哈顿南下城,是美国最大的唐人街之一。我听阿妈讲过,当年阿婆只身漂洋过海,全身家当只有一把“胡顺兴”菜刀,硬是靠一手红案功夫在此处扎下了根。后来日寇宣战,街上打死了日本人,被阿婆不声不响拖进店里,待警察来问,翻遍整间铺子也没找到只身片影。等日寇战败,阿婆洗手封刀,关了店面嫁给阿公,这辈子再没碰过灶台。

      阿妈讲阿公当年追阿婆追的紧,堂口账面抹不开,也依然要派兄弟去阿婆店里买烧味,眼看警察封店,偷偷塞钱进去,从后门拉出一大车烧腊,沿街竞相分食。广东人嘛,就中意打牙祭。母亲说起这话时慢悠悠的,带着些家乡口音。一餐狗肉换真心,呢生意赚大咗。

      阿公曾在安良堂做事,往昔很有一些风云,膝下只有一女,本想仔细挑个如意赘婿,来日继承江山香火。然而阿妈十六那年便偷拿了阿婆的菜刀,执意去堂口做掌刑,接下来十几年如一日,认认真真架空老头子,等婚事端上台面,家业早已是她的一言堂。
      我十六岁时,阿妈将阿婆的刀拿给我,顺带留下一席话:先立业后成家,最好不成家,不过咱家家大业大,争取有个孩子,能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挑男人要擦亮眼,教书先生这类最好,或者穷学生也不错,脑子好使,身体不差,又无权无势的,方便打发。

      我得到灵感,翻遍阿妈曾经的家教先生兼貌美同学,不禁感慨数量风味之庞大,找我爹无异于大海捞针,遂作罢。

      有珠玉在前,我很是挑选了一番,唐人街上俊俏后生不少,可惜大多冇种,下不去嘴。后来附近的七姑八姨得知我在找相好,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全员出动,每天都要荐上几个人选,麻将桌上仿佛武曌选秀,整条街的沈腰潘鬓都被评了一个遍,最后中药铺的白姑告诉我,她有个不错的,肯定能压头筹。

      ——据说是个洋学生,看穿着谈吐,约莫有几分家底,还懂中医,大概是家学,好像还要去莫斯科,应该不会在美国久留。

      你话嗰个我知!当铺的阿姐也来了劲:长嘅特别好,都唔钟意讲嘢,睇老实本分!

      阿姐说对方应该不缺钱,洋学生大都到当铺当东西,他却是来淘旧货的,几乎从不讲价。最近这人在找一支派克笔,真空上水的款式,三十年代那会儿很时兴。

      我想起阿妈那儿有一支层压翡翠珍珠的派克,当晚便去书房顺来,假模假式地在当铺转悠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她们说的那个洋学生。

      确实长得好,不如说相当英俊,按理说青年长成他这样,该是有点雌雄莫辨的俏丽在身上。但我在柜台后边盯着他看了许久,无端生出些提防。想起有一阵儿堂口生意吃紧,阿妈去了外地,阿公重新出来主持场面,那时他老人家穿长衫,在佛堂前敬一支香,却对我说:三跪九叩,求的并非保佑。
      而是此去见血,不回头。

      这洋学生长得年轻,眼神却很有岁月。我在他身上几乎看到了一点阿公的影子,佛前敬香是为大开杀戒。拉倒。我当即收了乱七八糟的想头,这人一看就不是个能安稳洗手作羹汤的,气质还有点寡。阿婆去世后阿公天天吊着个脸,就是这副寡夫相。

      不过我留了点心思,打听清楚他要找的那支钢笔款式。这样的人物必然有一番手腕,若能承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也是划算买卖。

      二手派克笔在市面上流通不少,有的工艺精美,值不少钱,但他找的却不是多么昂贵的款式,只是笔身上刻了姓名。我问名字是什么,他写给我看。

      白纸上笔迹清峻,只三个字。
      木葛生。

      我没多问,暗地里使了些关系,终于在一家当铺里找到了这支笔的记录,那铺子马上要关张,店主是三代移民,听说最近国内境况好了很多,终于准备要回老家了。

      他翻出一摞旧账簿,年代久远,有的已经被虫蛀过,找到其中一页,他指着上面的苏州码子,旁边有一行字。喏,这就是你找的那个人。老板戴上眼镜,慢慢地念出来:二月廿八,抵派克笔一支,镀金徽章一枚……

      落款之人貌似是当铺常客,当了又赎,赎了又当,很像那种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签字画押的笔迹也飞扬,末尾拐着弯,像个笑脸。

      你若找的是别人,我还真不一定有印象。老板说。唯独这一位木少爷,早年还是我爷爷当家,我有时在门口玩,总能碰到他,人生得俏,嘴也甜,最难得是会昆腔调子,老爷子也是南方人,好这一口,有时把他留下吃饺子,喝多了一起唱过几句,听着听着就落了泪。

      我看着纸上最后的时间记录,1935年。
      已是四十五年前。

      老板告诉我当铺遭过贼,笔已经找不到了,我一番思索后盘下了他的店,连带所有账册,在里面翻拣许久,把这位木少爷签过字的页面挑出来,订成一本,拿给了那位洋学生。

      他看着账簿,愣了很久,而后慢慢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合上。速度之快仿佛里边住了个幽灵要出来亲他,几乎有些局促。而后他郑重其事地看向我,问多少钱能卖。

      我说了个差不多的公道价。他谢过。又掏出一张名片,上边是一个地址。
      他说:姑娘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寄信到此处。

      显然是个明白人,知道我大费周折必有所求,我也因此确定这人绝对不仅仅是个学生。左思右想,问了一句: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柴。对方第一次没有说英文名,而是告诉了我他的本姓。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账簿,补充道:此木柴。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竟有些温柔了。

      那一刻我明白阿姐为何想把他荐给我,唐人街上迎来送往,能撑起一家店面的,都是老道人物。阿姐不可能看不出这学生来历不浅,但此时他眼中有种世故而纯净的神色,又让人想起佛堂,此番拜佛不再为了杀人,而是真有一颗慈悲心,一身君子义。我想到阿婆的那把菜刀,在沾上人命之前,也曾做出无数丰盛滋味。那么他呢?又是因何倒驾慈航?

      我好一会儿才回神,听到他在叫我:姑娘。
      啊?先生还有什么事?
      他指了指我的嘴角,很耐心地讲:擦一擦。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得流口水。

      我心说大意,唐人街上各色人物往来,须得小心陪衬,放在平时说不得要被人拿住话柄。我尚未接住阿妈的生意,正是需要谨慎的时候。但此刻我并不感到后怕,反而有些快乐,好像春日在街上乱逛,突然碰到手捧鲜花赶赴约会的少年人,几乎忍不住要心生调侃了。我抹抹嘴,胆大包天地问:莫非这位木少爷,是您家中故人?

      他看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心知这话问的过了,立刻摆出一副怯生生的闺秀做派:先生慢走。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柴先生。彼时我正年少,还有无数大好来日,很快便将这段相遇抛在脑后。许多年过去,家中置办新宅,从故纸堆中找到这张名片。祖宗保佑,堂口生意一路从阿公手中传到我这里,没出过什么大差错,久而久之我也忘了当年做下的这份人情。我看着已经泛黄的纸,忽而又生出几分年轻心思,决定做一些无谓之事——我给那个地址寄了信,说,我想再见一见阿妈。

      母亲已故去数年,临终时有遗言,希望能和阿公阿婆一道归于故土。我为此扶柩回国,在南方买了一块墓地。把信寄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豆蔻岁月,有些事是真的可以让人变得年轻的,我甚至在心底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当年的柴先生有那般眼神,说不定也已是烂柯之身,只是某些事留住了他。

      我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多年前偶遇的一份承诺,竟可以得到回复。

      虽然回复的方式很离奇,好在唐人街富有五行八作,神婆巫蛊也从不在少数,所以祭祖当夜在十字路口看到提着灯笼的纸人时我多少还是淡定的——你是谁家来讨债的?我问。

      堂口仇家太多,能一路无病无灾活到今日,我已经很知足。能请动非人之物来讨债,付出的代价必不会小,怎么看老娘都不吃亏。我正思量着这东西能不能听懂人话,纸人却开口道:姑娘数月前曾寄出一封信,收信人姓柴。

      卧操。

      那纸人一边提着灯笼领路一边讲:华夏内外天时地脉不同,姑娘的要求高了些,只能在正月初三这一日办,万勿见怪。

      走过十字路口已不是我熟悉的街景,四周有雾,那纸人将灯笼举到我面前,说:姑娘,烦请闭眼。
      我闭上眼,感到它吹灭了烛火,复又点燃。

      又有声音传来,这次却是个带着笑意的青年:远路风尘,姑娘受惊了。

      我睁开眼,看到眼前是个手执烟杆的青年,笑吟吟一张玉面,他朝我躬身一礼:在下是柴氏故交,应他托请,多谢姑娘当年的一份人情。

      他看上去比我年轻得多,却称我为姑娘,我摆摆手,没有多问。权当眼前只是一场幻觉,或许我是在祭祖宴席上喝多了,此时正做着一场馥郁旧梦。恍惚间我好像闻到了芍药花的味道,当年我扶柩归国,回的不是广东,而是阿婆的故乡,母亲叮嘱我务必要去瘦西湖,六月溽热,湖畔开满了大而丰盛的花苞,混着湖水腥气,竟有鱼脍之味,花香居然也是能够饱腹的。

      青年拿着烟杆,拨开眼前的一片烟雾,像挑开一道纱帘,四周场景骤变,我仿佛身处一座大城之中,远处青灯流水,人影憧憧。

      幸亏姑娘一直不曾断了祭祖,酆都还有香火在册。他对我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桥头。您想见的人就在桥边,不必过桥。

      我忽略了他提到的那个笔画繁复的名字,唐人街保留着一些非常古老的传说,比如泰山府君,比如东岳大帝,大概每一种信仰都自有归处,阿公当年不求佛祖保佑,好在漫天仙班,总有一个能与他老人家产生关联。

      我记着青年对我说的话,不必过桥,正要向桥边走去,桥头有人在唱戏,许多人围着看,我已经发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但是临走之前,我又回头看向他:我有一句话,你能不能转达给那位柴先生?

      他一愣,复又笑了起来:当然可以,姑娘想说什么?

      我深吸气,大声道:你告诉他,一把年纪了还装洋学生,不要脸!

      对方笑得打跌:好好好,我一定转达。

      还有。我又道:那位柴先生,和账簿上的木少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我可能不方便说。

      哎呀。我跺脚。鬼门关都来了,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讲?

      对方眨眨眼,有些惊讶又很坦然,最后他笑了,笑意温柔。

      他在等他。
      青年如此回答。

      我听完也笑了,像一道少时谜语终于得到验证,我想,我该快点去见一见阿妈,把这桩风流旧案讲给她。

      -

      长夜将尽,乌子虚将少女送出酆都,返回时看到柴束薪站在桥边,手里提着一盏灯。

      “刚刚那姑娘的话你听见了?”乌子虚走过去,“人家说你倚老装嫩来着。”

      柴束薪语声淡淡:“若是他在,估计也会这么说。”

      乌子虚笑了,“倒也是,老四编排人的花样可不少。”

      “此番让你费心,有劳。”

      “哪里,引活人入酆都虽不是小事,古往今来却也有不少先例,更何况咱俩一个无常一个罗刹,没人会说什么。”乌子虚说完叹了口气,又看向桥上,“老五还要在这儿唱多久?他发疯归发疯,引得亡魂都在这儿看热闹,桥上都快站不下了。”

      “让他唱。”柴束薪道,“唱死了,刚好两全。”

      “罢罢罢,咱们当中,就属我对这事儿最没发言权。”乌子虚听完,捋起袖子,“我看老五下一出怕是要唱西厢,咱们上去给他搭一段儿?”

      “你不必了。”柴束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帮我拿一下,我去就行。”

      “得,您二位未亡人搭台,我去确实唐突。”

      “不是未亡人。”

      “啊?”

      “只是远人未归。”柴束薪道,“他会回来的。”

      乌子虚听到那句“远人未归”,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回神,看到柴束薪已经在桥头掌上了弦,唱的正是一出《惊艳》。

      许久,他叹息而笑,“倒是我旁观者迷了。”

      复又看向手中,柴束薪递给他的,除了一盏灯笼,还有一封信。
      信上笔迹熟悉又久远,盖着密密麻麻的邮戳。

      三九天!

      跟你写信我就不讲什么格式了——我知道你必然又要说教,摆出一副从古至今最无私心的圣贤模样跟我说礼不可废,诸如此类。哎呀行行好,且饶过我这一回,前阵子刚写完论文,校对格式差点没把我搞死。柴大公子君子有雅量,就别跟我计较这个乱七八糟的通信格式了,我就没搞懂过,少跟你问个好你也不会少吃两碗饭,你说对吧。

      来,跟着我念:对!

      说点好玩儿的,这次我把苦水全倒给了老三,估计他看完要掉好多头发,哈哈哈哈哈,我攒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跟你说。民以食为天,头一件当然是吃,我前阵子找到了个能蹭饭的好地方,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家当铺,老板是票友,素馅饺子包的很地道。对了,上次老二说老五喜欢吃红糖饺子,让小孩儿注意牙口,我小时候在军营里坏过牙,疼得要死,比肚子开个窟窿还疼,我英明神武的爹拿了线给我栓在门上,说什么是我从未谋面的太奶教他的拔牙法,拔得我连着仨月说话漏风,那时我还不在书斋,要是能早点儿见着你就好了,灵枢子妙手回春,肯定能还我一口好牙。

      我替你答了,你这时候肯定要摆出一张老头子脸色,说不定还要皱着眉教训我:医者并非包治百病,还是要自己勤加保养……还有什么来着,后边忘了。你回信的时候记得把你那套训人话再写一遍。

      我想老二老三老五,师兄还有师父了,也想赵姨,关山月的姐姐妹妹,小锋子他家,还想城东的馄饨摊,他家馅大料足,那馄饨是真香。

      哈哈,我就不说想你,老三说想我能把整篇长亭送别写到信里,老二好歹还会拐弯抹角提一句老五说梦话时候说到我了,到你这儿连句拐弯抹角都没有,真伤兄弟的心。

      话说三九天,你想不想我啊?别是在梦里骂我吧?

      唉,算了,就你那副君子脸皮,仁义礼智信,怕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你也说不出来。等哥哥回国教你说情话,要不就你这样的,将来肯定讨不到老婆。

      别气得把信撕了!我不说了!

      扯远了,对,原本是要给你讲点好玩儿的来着,按我家老头儿的安排,接下来我要去苏联,马上就走,我手里现金周转不开,落了一大堆东西搁在当铺。原本我很喜欢那支派克笔,不过最近算了一卦,说失物不必强求,有缘自会再遇。天算家的本事在钱财上从没出过错,听它的好了。

      你收到信时我大概已经在圣彼得堡,邮费真他娘的贵,老二有没有啥高级机关术能漂洋过海?大爷我省吃俭用,记账功夫突飞猛进,回去必能与老三一较高下。或者阴阳家有没有什么能梦中相会的法子?我最近突然想到师父,前几日梦见他老人家当年把老二挂在屋檐上思过,老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在房檐下架了火堆烤红薯,结果被挂到了另一头。

      你问我在哪儿?难兄难弟怎好独善其身,我在银杏树上挂着呢。

      可惜你不在,要不你也挂上来,咱们给他来个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再加个老五,朱雀东南飞。

      信纸快见底了,我想想还有什么要紧话,再说一遍,让老五少吃糖,老三多休息少操心多给他熬点芝麻糊(让他下次别再嘱咐我多喝热水了,我从法国到美国的同学都以为他是我妈!)老二,老二活着就行,再让师父搭理我一下,下回来信时多少跟我说几句,骂我也成啊。

      对,你就跟我他说他那根宝贝兔毫笔当年是我撅的,他肯定骂我。

      最后就是你喽,柴大公子,据说圣彼得堡稀奇玩意儿不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来,叫声哥哥听听,想要啥都行。

      我猜你肯定要气得撕了信纸,不过哈哈!我写完啦!想撕就撕,下次我还写,多多的写。

      但你要是撕了,可就看不见这最后一句了。

      三九天,我想你了,柴大公子想不想我啊?

      祝你吃得香,睡得好,长得高!

      圣彼得堡最英俊的中国人木葛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远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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