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金玉盟,魂归故里待君回 ...

  •   逍遥王将杨宗保拉开,道:“他被点了穴如何答你,也不用多问,你五哥心里美得很。”伸臂将白玉堂拦腰一夹,走进房将他在椅上放好,招呼杨宗保道,“来来来,你展大哥转眼便到,快将你五哥收拾停当。”手一转又是一包物事,抖了开来恰是件描龙画凤的新娘嫁衣。

      杨宗保犹豫不决,揭下白玉堂头上盖头,道:“五哥,你换是不换?换就眨左眼,不换眨右眼。”

      却见白玉堂目光如炬,冷电般直射过来。杨宗保激灵灵打个寒战,叫道:“不是我的主意,五哥别怪我。”将嫁衣与盖头往桌上一放,双手藏在身后,对逍遥王道,“我不敢,前辈休要为难我。”

      逍遥王骂道:“没出息,给你祖宗丢脸。”

      杨宗保小声道:“前辈有出息,还请亲自动手罢。”

      逍遥王哼了一声,在白玉堂面前转了两个圈,对着门外喊道:“找两个丫环来,年纪越小越好!”

      不一会儿进来两名十三四岁的垂髻丫环,逍遥王指着桌上衣物道:“丫头们帮他换上衣裳盖上盖头,放心,本王这乖徒儿最是怜香惜玉,你们弄痛了他,他也不会怪罪。”

      两名小丫环均觉有趣,一齐应声。果然白玉堂脸上没了凌厉之色,倒是十分的无奈。丫环们嘻笑着替白玉堂除下外衣换上新装,将红盖头端端正正盖上。逍遥王摆摆手,丫环们道个万福,蹦跳着跑出房去。

      逍遥王咳嗽一声,道:“乖徒儿,再等着些,为师一路上都做上了标记,那官猫快到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俩是先小别再新婚,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说八道一通,对杨宗保道,“时辰快到了,你也快去换新衣,免得穆家丫头找本王的麻烦。”

      忽听门外一人道:“今日大喜,本寨主放你一马。”房门推开,穆桂英笑吟吟走了进来。身着一袭描着龙凤的大红嫁衣,肩上搭着霞帔,腰间束了条大红腰带,缀着锦缎流苏。一头长发却毫无点缀,只在脑后盘了起来。

      杨宗保看得眼前一亮,逍遥王叫道:“你做新娘子的怎跑出来了?凤冠没戴好么?”

      穆桂英道:“我来瞧瞧,老匹夫的乖徒儿乖是不乖?”

      却原来两名小丫环离去后即直奔穆桂英闺房,叽叽喳喳将经过说了遍。穆桂英大感兴趣,唯恐晚了便瞧不见那耗子的窘样,穿着红嫁衣便冲了出来。进门见一人头戴红巾坐在桌边,穆桂英登时大乐,笑吟吟绕着转了两圈,掀开盖头定睛一瞧,奇道,“咦,怎的没上妆?来人!将我的妆盒拿来,本寨主亲自伺候白五爷上妆!”

      杨宗保瞠目结舌,结巴道:“穆姑娘,这不妥……”

      穆桂英嗔道:“你还叫我穆姑娘?”将他拉到另一旁坐下,道,“小将军别操心了,为妻自有分寸。”毫无忸怩将自己称谓改了,杨宗保又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到嘴的话头不由吞了下去。

      少时手下将妆盒送来,穆桂英将各色胭脂水粉摆了一桌,袖子一卷动手在白玉堂脸上描画。逍遥王站于一旁也不阻拦,而杨宗保已不敢去看白玉堂目光,心下不住念叨:“五哥五哥,千万别怪小弟……桂英你定是要怪罪的,小弟不敢求情,但请领了她的罚罢……”

      这厢他闭着眼咕咕叨叨,那厢穆桂英左右开弓,按着白玉堂的头上粉、描眉、画目、扑胭脂、点绛唇。本还想挽个牡丹头,可惜男子头发不及女子长,便用梳子沾了桂花头油梳顺了垂下。收拾停当后瞧了瞧,笑着招呼杨宗保:“小将军快来看,这般新人,你那御猫大哥还入眼否?”

      杨宗保拗不过她,原只想瞄一眼作罢,谁知目光一转立时张大嘴巴,好半天唤道:“五,五……哥?”自是得不到回应,杨宗保回头叫逍遥王,“前辈,五哥这样,展大哥他,他会欢喜么?”

      谁知逍遥王不知何时已是面沉如水,盯着白玉堂瞧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道:“他不欢喜,还想要个天仙不成?”向门外看了看,又道,“穆丫头想瞧热闹便留下,大伙儿一齐恭迎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的大驾。”

      穆桂英暗自称奇,老匹夫也会板脸。杨宗保想这不是你挑的头么?但逍遥王再不多言,背负双手站在窗口。白玉堂又被点了穴,室内登时沉寂下来,连穆桂英亦自收了声。

      如此这般过了大半个时辰,夜色渐渐降临,忽听庭院中极轻地“叮”一响,逍遥王倏地回头,道:“猫儿踩了铃铛,果然心急。”走到白玉堂身旁,伸手摸摸他脑袋,却蹭了一手头油。逍遥王厌恶地掏出帕子抹了,在白玉堂肩上拍了两下,轻声道,“乖徒儿莫委屈,既选了他为终身之伴,今日便好好看仔细。”忽然大叫道:“吉时将到,上喜堂拜天地!”

      房外靴声顿起,跟着“砰”一声大响,房门被人踢开。一人大叫“且慢!”,仗剑扑进。但见来人红衣乌冠,巨阙宝剑,正是那戏鼠松江上,花灯换君归的御猫展昭。

      屋内人无不心头震动,杨宗保跳起大叫:“展大哥!想死小弟了!”

      展昭一见也是惊讶,道:“你怎的在此处?可曾看见你五哥么?”

      杨宗保道:“我在这里,这里等着拜堂……五哥在那里。”朝桌边一指。

      展昭顺着他手指看去,先是一怔,再定睛一瞧,登时大吃一惊:“玉……玉……玉……”

      逍遥王道:“玉甚么玉,连你这倾国倾城的心上人都认不出了么?”

      却听展昭颤声道:“玉堂,你,你怎的……”突觉不对,抢上前细看,才发觉白玉堂动弹不得。登时大怒,吼道,“谁!谁将你弄成这样!”伸指解穴,不料逍遥王功力太深,展昭试了几次居然无效,只得冲杨宗保喝道,“愣着做甚,弄水来!”欲要扯桌布替白玉堂擦拭,瞧见满桌的胭脂水粉头油花饰,只觉一股怒火急蹿而上,当即飞起一脚狠命踹去,圆桌喀喇一声裂成碎片。妆盒掉地,各色脂粉散出满屋红雾,其间站着只红袍猫儿,连双目亦是赤红。

      杨宗保吓得掉头就跑,才出屋又回来,将穆桂英一把拉出,叫道:“我去打水……不是我的主意!”

      展昭顾不得与他分说,三两下扯了白玉堂身上嫁衣,再去替他擦脂粉。他从未做过这事,未免笨手笨脚,心里又急,不一会儿反将白玉堂抹成了只花脸耗子。

      展昭将布一摔,正要去寻些水。忽听逍遥王道:“今日杨家小宗保要娶亲,本王想着正好你也在,顺便将你俩的事一起办了。费了这许多力气才弄妥贴,你这般怒气冲天所为何来?”

      展昭一怔,忍着气道:“是前辈制住了玉堂,着他穿了嫁衣弄成这般模样?”

      逍遥王点头道:“是啊,两人成亲总要有娶有嫁,他不穿嫁衣,你这副长相难道想扮新娘?”

      展昭勃然大怒,他这些天押队急行军,生生将所需时日减短了数天,就为了早日与白玉堂相会。谁知到了云霞山下歇一歇脚的工夫,逍遥王突然冒出,告知白玉堂要成亲。他是白玉堂师父,身边又跟着个小喽罗赶着辆大车,上面装满了鞭炮喜帐等物事。展昭只觉得晴天霹雳当头打下,几乎要跌倒。逍遥王凑到他耳边道:“本王瞧你挺是顺眼,便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将送粮队伍做些安排,本王一路上留下记号,你随后跟来罢。”语毕便带着小喽罗赶着大车往云霞山去。

      展昭想已过云霞山,剩下路程再不会有闪失。当即命领队军官带队回代州城,自己顺着逍遥王留下记号一路摸上山。他却不知逍遥王故意绕了远路,天又黑了,展昭过了许久才寻找到穆珂寨。好不容易见到白玉堂,却骇然见他身着罗裙脂粉透新,活脱脱被扮成了个美娇娘。

      展昭惊怒交加,他最见不得白玉堂遭人轻贱。当初卢方不过说了声“亵玩”,已教他拔拳相向,当此情形哪里还忍得了?对方若不是白玉堂师父,早已一剑劈了上去。这会儿他强忍怒火,大声叱道:“嫁娶乃男女之事,白玉堂是男是女,展某明白得很。前辈是玉堂恩师,如何不知锦毛鼠虽面相风流,一举一动却是十足的英雄好汉?展某只求与令徒今生相伴,成亲拜堂算个屁!逍遥王原是世外高人,何时也成了腐儒?如此玩笑休要再开!”

      逍遥王奇道:“展大人何必发官威?人活世间,再怎的出格,也需遵循一定礼法,何况仅一夜尔。都是自家人,谁会去笑话于他?到了明朝,就算他自己想穿嫁衣,本王也绝不依他。”

      展昭愠怒道:“前辈既说无妨,那么请扮成女子在这云霞山中行走一日,再来与我论甚遵礼守法。”

      门外忽哈地一声笑,随即收敛。展昭余怒未消,喝道:“收声!探头探脑,没半点规矩!”

      只见杨宗保小心翼翼地进来,道:“展大哥息怒,我打水来了。”穆桂英跟着进门,端着水盆放到桌上,朝逍遥王道,“还不将你乖徒儿放了,本寨主今晚成不了亲,断断饶不了你。”

      逍遥王笑笑,手指一弹,白玉堂穴道顿解。他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先对穆桂英道:“时辰快到了,穆寨主还是快收拾妥当。误了吉时,晦气的可不是我白玉堂。”又对杨宗保道,“你也快些去沐浴更衣,休在这里捣乱。”再对逍遥王道,“这一遭五爷记下了。”最后转向展昭,简短地道,“回来了?”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就着水盆擦洗。

      他一站起,展昭便慢慢消了戾气,放缓声调应道:“回来了。”寻了块干净布递给他。

      白玉堂接过来擦了擦脸,道:“回来便好,先吃杯喜酒,明日咱们带着他俩一起回代州城去。”

      展昭朝杨宗保看看,对白玉堂道:“宗保成亲,怎么不见元帅?”

      白玉堂道:“他今日早间说成亲,晚上就要完礼,是万万来不及叫上他父帅了。”朝穆桂英一指,“不过这个媳妇是延昭老哥早认下的,料不妨事。”

      展昭暗道:“辛劳十数载养大的儿子,闷声不响地成亲,天底下哪有宽宏大量‘不妨事’的老子?”朝穆桂英看去,穆桂英敛施一礼,微笑道:“穆珂寨穆桂英见过展大人,我与小将军的婚事办得匆忙,展大人竟然碰巧赶回,实乃幸甚。”

      展昭拱手为敬,却道:“军中等级森严,宗保只是个部将,不及上将之列,穆寨主还是莫要以‘将军’称之为好。”

      穆桂英一顿,杨宗保忍不住叫道:“展大哥,教五哥扮新娘不是我的主意。”

      展昭冷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谁的地盘?”

      穆桂英暗道这御猫好不讲理,怪道与那白耗子凑作对。可再一想,自己也确是趁火打劫捉弄人,倒也没甚么可辩解的。幸而他不知是我亲手涂的脂粉,须得在白耗子告状前走开。笑道:“展大人远道而来,且先歇一歇,一个时辰后请至正堂观礼。”拉起杨宗保快速出房。

      转眼间三个罪魁祸首走了两个,剩下一个逍遥王。展昭念及他是长辈又是白玉堂恩师,虽依旧忿怨却还是忍了,只站到一旁不理。逍遥王却将白玉堂推到展昭身旁,对他二人一揖:“肖遥在此赔礼了。”竟是深深拜了下去。

      展昭白玉堂齐齐唬了一跳,眼见逍遥王直拜了三拜依然不停,白玉堂手足无措,想扶却扶不住,只得侧开身子叫道:“喂喂你……是看五爷活得自在,要折我的寿么?”展昭终究仁厚,连忙与白玉堂一起去扶,“老前辈折杀我二人了,是展某失言,该赔罪的是展某才是。”

      逍遥王一口气拜了几十拜才停住,直起身时竟然双目隐隐泛着泪光,伸臂狠狠将展昭抱了抱,道:“好孩子,好孩子……肖遥惭愧……”

      展昭自弱冠之后便没被长辈抱过,不禁也乱了手脚,才想还礼,逍遥王蓦地仰天长笑,笑声清朗如苍鹰翔空一般,无比自在欢悦。就这般大笑着出门而去,留下展昭白玉堂面面相觑。

      展昭愣了许久,道:“谁是肖遥?”

      白玉堂道:“是我师父的真名,姓肖名遥,算起来也是江南一家大族之后。只是不知为何青年时便叛族而出,到处游荡。”

      展昭定了定神,问道:“宗保怎的突然要成亲,那穆桂英是这山寨寨主,强抢军需的是她,元帅如何能认她进门?”

      白玉堂便将来龙去脉粗粗说了,展昭固然大出意料,待听说穆桂英肖虎,忍不住莞尔,道:“这真叫报应不爽,想当初他便是这般哄骗他祖母。如今应了誓,只怕从今往后老太君再也信不过他了。”

      白玉堂见他终开了笑脸,心中甚是温暖,道:“宗保尊我俩为兄长,尤其敬你如神。今晚是他的好日子,一会儿上喜堂观礼,你切莫再摆张臭脸。”

      展昭轻哼一声,道:“兄长训幼弟,天经地义。过了今日,展某人非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白玉堂失笑,调侃道:“被捉弄的是我白某人,我都不与他计较,你倒是耿耿于怀。有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莫不成你想换了皇帝赐的封号?”

      说笑间仆役来报,吉时已到,请展爷白爷观礼。展昭白玉堂来到喜堂上,只见偌大座厅堂张灯结彩,四根梁柱分别贴上“鸾凤和鸣”、“花好月圆”、“百年和好”、“比翼双飞”四幅红字,堂正中从上到下挂着一副巨大的“喜”字,案前燃着一对龙凤红烛。众多丫环均梳妆得一般模样,连门口迎客的喽啰也被刮了胡子,收拾得如大院家丁。

      展昭盯着那“比翼双飞”四字,低声问道:“这四字本是‘举案齐眉’,是你改的?”

      白玉堂道:“不是我。你没瞧见这四字字体不同么?定是宗保自己改了。”

      展昭点头不语,打量着厅堂中到处悬挂的彩灯,忽而微微一笑。白玉堂顿觉心弦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一记,脸上一热,警告道:“这里不是通天窟,休得胡思乱想!”

      展昭道:“现下通天窟里空荡荡的,都被徐三爷收了去。我遍寻不着好景,自然要胡思乱想。”

      白玉堂心中又是一荡,暗恼这猫成心作乱。再不去理睬,一弹衣袍朝里走。脚下却暗暗使劲,大摇大摆从御猫之后爪上踩了过去。

      穆瓜喽啰来请两人坐了上座,权当杨宗保之长辈。白玉堂四下一瞧,不悦道:“为何不见我师父?奔上跑下忙了一场,到头来倒将人撇到一旁了?”

      穆瓜忙道:“岂敢岂敢,实是寻不着他老人家,自打山下回来后,小的就没瞧见。”

      其余人也纷纷称是,白玉堂知逍遥王素来神出鬼没,遂道:“罢了,谁若是瞧见,好好请他来吃酒。”

      但逍遥王始终不见踪影,白玉堂等了许久,眼见吉时将过,实在等不得了,也只得作罢。厅堂外众喽啰燃起鞭炮,噼里啪啦爆响,漫天红屑飞舞中,喜娘搀着凤冠霞帔头盖红巾的穆桂英,小厮引着身着喜服腰系玉带的杨宗保,双双踏上红毯交拜天地。

      白玉堂感慨万分,犹记那时谁家少年大叫“你小爷我去你五爷的”,一转眼竟长得这般大了。而展昭心里欣慰昔日少年郎终长大成人,却仍介怀白玉堂被捉弄。拜天地后新人该向长辈敬茶,穆瓜瞧展昭年纪最大,请他代坐杨延昭之位。换了往日展昭必定推辞,这时却二话不说居中一坐,脸上放得淡淡的,十足一副严父派头。

      杨宗保看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不多会儿已觉口干舌燥。身旁新娘子递出茶去,他竟迷迷糊糊顺手拿过,咕咚一声饮了个干净。

      众人一呆,鼓乐骤停,司仪备下的唱词登时哑了场。杨宗保随即醒悟,赶忙将茶碗放回原处。但碗中空空如也,丫环们谁也不知是否该再斟茶送上,面面相觑之余,齐齐朝白玉堂看去。白玉堂啼笑皆非,一拽展昭:“展大人胡子未长一根,红包未备一个,也好意思充新郎官的爹?快快下来罢。”

      展昭也忍不住好笑,脸上终于露了暖意,温言道:“不急,这碗茶等到了代州城再敬,也免得元帅治我个大不敬之罪。”

      杨宗保大舒口气,拉着穆桂英冲展昭一拜。众人赶紧吹吹打打重新闹将起来,总算将场面给盖过。之后喜宴展昭喝了几杯推说路上辛劳,与白玉堂一起早早退席。杨宗保刚自如了些便又遇难题,闹洞房时本该捉弄新娘,但众喽啰连穆瓜在内,谁也没那个胆子去捉弄穆桂英,自然变本加厉闹起了新郎官。展白二人既走,杨宗保没了护驾的,只得把心一横豁出命去对付。穆珂寨几百之众轮番上阵,杨宗保这一晚被灌了多少酒,只怕唯有老天知道。

      展昭白玉堂离了喜宴到处去找逍遥王,却终究找不到。展昭见白玉堂闷闷不乐,安慰道:“你师父自有分寸,你还在此地,他总不会一声不响就走了。说不定他嫌人多了太吵,故意避开了。”

      白玉堂心道老头子最爱热闹,哪里会嫌吵。但也别无他法,只得回房。一进房门却是一怔,只见桌上烛火不知何时被换成了龙凤花烛,窗上也贴上了喜字窗花,桌上放着两只酒杯一坛酒。掀开酒坛一看,色泽金黄香气浓郁,正是一坛极品女儿红。白玉堂心头一宽,笑骂道:“老家伙,专爱弄玄虚。你我担心个半死,他还不知躲在哪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展昭笑道:“不如此,不足为‘逍遥王’。”拿起酒壶正要斟酒,“喀喇”一声,两只酒杯齐齐跳起。展昭只道有暗算,当即撒手退后。却见两只酒杯中间拉起一道两尺多长的铁条。白玉堂仔细一瞧,道:“莫紧张,不过是老头子捉弄人。这两只酒杯被铁条牵着,非得弯成一定模样才会松开。”拿起一只酒杯,教展昭执了另一只,两人左右配合牵引铁条,试着将其松开。

      然而无论是展昭那边朝上朝左,还是白玉堂向下向右,铁条始终拉成笔直一条,嵌在酒杯上丝毫不松。这般除非是两人轮流饮酒,否则谁也别想喝上一口。摆弄许久无功,白玉堂终于不耐烦,手一摔道:“休再费事,我去取其他酒杯来使便是。”

      展昭凝神细想,突然福至心灵,道:“宗保此刻也该饮那杯好酒,咱们试试他的法子。”

      白玉堂一怔:“甚么好酒?”

      展昭不语,右手执杯,左手拉着白玉堂的右手缓缓朝自己方向绕。绕到一半白玉堂已知其意,不由自主收了声。果然,铁条顺着势头慢慢弯曲,等到展白二人双手交叉,只听“嗒”一声轻响,铁条弯曲着掉落在地,宛然是个同心结模样。

      展昭低笑道:“令师好精湛的机关功夫,当真教人拍案叫绝。这杯交杯酒展某心神往之,还请白五爷赏脸喝了罢。”右手紧紧勾住白玉堂臂弯,左手拿起女儿红斟满两人手中酒杯。

      一时间房内酒香四溢,白玉堂注视着他,道:“干。”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酒杯已空,双手却不松开,只定定瞧着对方。桌上龙凤烛火渐渐结了烛花,噼啪轻爆,些许味道混入酒香之中,展昭但觉一阵微醺,冲口而出道:“这些日子不见了,你想我不想?”

      白玉堂却不答,直到展昭面现焦灼,方才淡淡道:“原是忙得没闲暇想,现下见着你,才知晓早已想得紧了。”

      展昭一阵激动,几至语无伦次,抓起酒坛狠灌了大半坛,喃喃道:“玉堂……玉堂……”

      白玉堂道:“你不是最不能喝女儿红么?灌了这许多,又该醉了罢?”顿了顿,又道,“醉了就睡,烛火已要燃到尽头,还在等些甚么?”

      展昭已有些晕,抬眼望去,朦胧中但见烛火摇曳,照得那人脸颊通红,连身上白衫也带上些霞光。展昭一阵目眩神摇,再不迟疑,竖掌成刀冲桌上挥去。

      “嗤”,烛火化作青烟一缕,悄然灭了。

      是夜,穆珂寨灯火通明,众人欢歌踏舞,直到深夜才归于平静。而云霞山深处一座孤坟前,有一人靠着坟头畅饮,却是遍寻不见的逍遥王。酒坛散了一地,待得最后一滴酒饮尽,逍遥王将酒坛一摔,抱住墓碑一遍遍抚摸着,宛如那一年那一夜,他也是这般抱住那人……

      逍遥王摩挲良久,闭上双眼,缓缓贴在墓碑上,轻轻唤道:“阿钰……”

      许多年以前,一户姓穆的人家在云霞山深处安家扎寨,生了一对兄弟,大哥叫穆羽,二弟叫穆钰。江南有户姓肖的世家大族,族长常带着小儿肖遥去云霞山探访老友穆老当家。那肖遥生就任性妄为,与大哥穆羽天生反冲,唯与二弟穆钰能玩到一处。

      十年后,肖遥学艺归来再访云霞山,穆老当家已逝,寨主成了大哥穆羽。两人仍是一见面就动手,每当此时二弟穆钰便将肖遥拉走。穆钰性子温和,往往只一句便熄灭肖遥怒火。而肖遥眉飞色舞说起各处好玩好吃,每每能教穆钰含笑听上一天。时日长了竟互生情愫,终有一日凤下梧桐双栖巢。从此肖遥以访友为名长赖穆珂寨,浑然不把当家的穆羽放在眼里。

      但肖遥时不时还下山逛逛,一日遍体鳞伤回到穆珂寨,却是在一户机关行家处栽了跟斗。宝剑被折,还被踢得做了滚地葫芦。无奈肖遥师父曾传他天文地理、药石医理、内功剑术,偏偏不通机关阵法,竟教他半点抵抗不得。

      肖遥哪里受过这个,伤好了便嚷嚷要报仇,穆钰好话说尽,肖遥只一句“这口气我咽下了便是我死”。无奈之下,穆钰将家传至宝,《天机变》上册交给肖遥。穆家祖先乃关外鲜卑族战将,几代人呕心沥血方得一部《天机变》。后来乱世征战穆家没落,大宋得天下后,穆家人做了宋民隐居云霞山,但此书仍是传了下来。穆老当家将上册机关卷传给小儿子穆钰,下册沙场卷则交给了大儿子穆羽。

      此原是穆家不传之秘,但穆钰早已与肖遥不分彼此,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那册机关卷给了他。肖遥天资极其灵敏,正是修炼机关阵法的绝佳人物,加之穆钰细心指教,不到三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初时穆钰随手便能困住他,到后来即使肖遥故意相让,穆钰也说甚么都制他不住了。

      肖遥学成下山,只一夜工夫便将那机关世家拆了个干净,一门老小除了女眷外,统统剥光衣裳吊到城门口示众。江湖同道来救,肖遥摆下机关阵将数百人引入其中,发动木人把他们胡须头发统统剃光,直到捉弄够了,方才打开阵门,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从此肖遥机关王之名名扬天下,终有一日传到穆珂寨。穆羽觉得不对,找穆钰询问,穆钰坦然认下传书之举,更说倾心于肖遥。穆羽惊怒交加,将穆钰绑起来,又去找肖遥拼命。肖遥见穆钰被穆羽打得昏迷不醒,狂怒之下将穆羽狠揍一顿。双方彻底决裂,肖遥抱起穆钰下了云霞山。

      他先带穆钰回家住,不料族中宗长责骂更胜穆羽。肖遥本想掉头就走,无奈老母以死相逼,只得暂且住下。他是独子,亲眷舍不得也不敢打骂他,便在背后作弄穆钰。穆钰一生与世无争,哪里懂得深宅大院中的门道,又不愿以武压人,更不忍肖遥作难,只得自己忍着,其间苦楚自是难以形容。

      而那厢肖遥忙于与宗长们交涉,闹到最后同样以死相逼,母亲与宗长们终于认输,但提出一事:穆钰必须凤冠霞帔嫁入肖家,以新妇之名记入族谱,保住家族颜面。

      肖遥从来只把族谱当个屁,当即一口答应。兴冲冲跑去告诉穆钰,谁知穆钰激烈反对,决不肯冠以新妇之名。肖遥料不到历经千难万险竟栽在此处,情急之下与穆钰大吵。穆钰本不及他能言善辩,说了几句便沉默。肖遥越发赌气,干脆跑出门去呼朋唤友十日不归。待到回家,赫然见穆钰留下一封绝交信,已不知去向何方。

      这下肖遥悔恨不已,发动所有人去找。直到半年后传来消息,少林寺新来了名僧人,似乎是穆钰。肖遥当即奔赴少林,费尽手段终于见到一名扫地僧,果然便是穆钰。

      然而穆钰却不与他相认,肖遥哪里肯依,暗访不成便明闯。他本已是绝顶剑客,又得了穆家绝学,全数施展开来,少林寺自此之后没一日太平。戒律院、达摩院、三十六房、罗汉堂等轮番上阵,总算将肖遥拒于山门之外。但肖遥牢牢堵着寺门不退,少林寺却也无法将他逐下山去。双方在寺门外山道上对峙,每日里拳来剑往乒乒乓乓,谁也奈何不了谁。

      消息很快传扬开去,机关王肖遥一人一剑独挑少林寺,整个江湖登时轰动。成千上万江湖豪客赶来围观,每当肖遥仗剑而出,群豪叫好声助威声响彻少室山,压过千年古刹晨钟暮鼓,吵得众僧谁也别想清修。

      最后少林方丈亲自出面调停,叫肖遥入大雄宝殿与穆钰见上一面。肖遥满以为苦尽甘来,然而穆钰对他合什一礼,道:“尘缘已了,再无可恋,还望施主还我佛门清净之地。”

      可怜肖遥凭一股锐气苦苦支撑,少林寺高手如云不能撼他半点心志,穆钰一语却让他万念俱消,苦笑道:“既是你所愿,我如何不听,肖遥自此拜别。山中岁月清苦,你要保重。”出了大雄宝殿一头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众僧来劝,他忽又大笑,就这般且哭且笑出了少林寺,从此诀别。

      这番变故于他是天崩地裂,不久母亲染病逝世,肖遥自此叛族而出,再不回家。且因未能携手天下逍遥游,干脆将自己名讳改成“逍遥王”,天南海北到处游荡。直到多年后与金华世家白锦堂结成忘年之交,白锦堂请求他收其幼弟白玉堂为徒,逍遥王这才隐居清泉山,一门心思教起徒弟。

      白玉堂与他当年一般的目中无人,连拜师礼也是被白锦堂摁着脖子勉强行的,逍遥王十多年来挖空心思与徒弟斗智斗勇,刻意不去想穆钰,时日长了连他自己都以为忘了。然而那一晚灵鹤真人突然来访,带了一尊少林寺十八铜人阵中的铜人为礼,求他指教机关阵。

      逍遥王一见铜人登时跳了起来,抢过来左看右看,问灵鹤真人其余十七座是个甚么模样。灵鹤真人道:“十八座铜人俱是一般模样,难辨彼此。”

      逍遥王顿时泪如雨下,铜人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隐藏在右耳后的一颗痣,分明就是二十岁时独挑少林寺的肖遥。记得当年穆钰是归在罗汉堂中,十八铜人阵是归罗汉堂管辖修缮,那么能将铜人塑成肖遥模样的,除了穆钰还有谁?

      沉埋多年的情思又被翻起,逍遥王方始明白,浪迹天涯也好,长伴古佛也罢,都只道已超脱红尘外,却是谁也忘不了也放不下。激动之下,逍遥王一口答应替灵鹤真人绘制机关图,更将穆钰之“钰”字拆解化在第一关“金玉盟”聚光机关中,就此酿成大错。

      这之后逍遥王再上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却告知穆钰已于数年前圆寂。圆寂前求得方丈恩准,将他骨灰送回云霞山安葬。

      逍遥王掉头奔赴穆珂寨,几十年过去,穆羽业已垂垂老矣,火暴脾气却半点不改。见了逍遥王便要砍要杀,更不肯让他瞧穆钰的坟。逍遥王不想与他斗,瞥见穆羽身边跟着个红衣女童,是穆羽老来得女取名穆桂英,便道:“《天机变》上册在我手中,你让我看一次阿钰,我就传一段给你女儿。”

      穆羽大骂逍遥王无耻之尤,逍遥王由他骂去,道:“不如此,你不肯让我常来看阿钰,无耻便只能无耻一回了。”

      穆羽无法,只得让他去给穆钰上坟。逍遥王恪守诺言,来一次,传一招《天机变》机关给穆桂英,但从不多教。穆羽心急,说你要死了谁来教?逍遥王道:“这本事我早教给我徒儿,我死了叫他来教。”

      穆羽大怒:“我家绝技你凭什么传给你徒弟!”

      逍遥王不去理会,而那穆桂英倒也聪慧,一教就会,但跟白玉堂一样绝不给他好脸。逍遥王反颇觉喜欢,竟生了把这两人拉作对的念头。只不过后来天子仁宗一道圣旨封御猫,引得白玉堂与展昭松江相会,却不是他能预料的了。

      还有一段公案,亦非他所能知。当年穆钰圆寂后,潜入少林寺窥觑中原武学的辽国暗探王钦,奉方丈之命送骨灰回云霞山。穆羽大悲之下大醉,竟向一个十多岁的小沙弥将这段往事和盘托出。且因穆钰雅擅丹青,山上旧居中原留有几副肖遥画像。穆羽失控下当着王钦的面用刀剑将画像狠劈狠划,却教王钦立时认出画中人面容正如十八铜人一般模样。他下山后即刻回报辽国灵鹤真人,灵鹤真人遂命他设法偷出一尊铜人像,找到逍遥王指教机关阵,果然得计。至此,天门阵图大功告成。

      但宋辽大战突发,杨业率杨家军力阻辽军于雁门关外,灵鹤真人来不及筹划天门阵便上了战场。金沙滩一役后,宋军固败,辽军却也大伤元气。而杨业虽死阵前,尸身屹立三日犹自不倒,期间竟无一名辽兵敢去触碰。灵鹤震于杨家军之威,灭宋之心顿减。又心折杨业英雄盖世,竟生伯牙子期之悲,慨然自绝于雪山之上。临终前将破阵图交给徒儿琼娥公主,教其阻止萧天佐贸然攻宋。

      萧天佐却不死心,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列成天门阵。谁知大宋突然送还半张破阵图,将其进攻阵势破得干干净净。辽国朝野震惊,萧天佐苦思后招之际,翻看灵鹤真人留下的案卷,其中提到《天机变》下卷,当即命王钦设法将这下卷夺到。王钦受命再上云霞山,穆羽只当故人来访,浑不存戒心,终被王钦骗到奇书,自己也送了命。万幸王钦下手时,穆桂英正下山游玩,身边带着半册下卷。因此王钦所夺到的下卷终不完整,但业已助萧天佐改造天门阵,再起战端。

      至于之前灵鹤真人遍访中原绘制阵图,在襄阳王府造冲霄楼试水,之后萧天佐为试改阵之效,又命王钦入冲霄改建机关,其中种种错综复杂,随着灵鹤王钦穆羽等人之死,当世除了萧天佐外,已无第二人能知晓。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逍遥王手抚着墓碑,喃喃道:“有道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幸而他的运气比你我好得多……
      ……你侄女也得了好归宿,你大哥泉下该闭眼了。以前他在,我不好多来,免得你为难。现下他不在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走啦……
      ……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
      ……少林寺乃佛门净地,所以你定要回云霞山,是盼着终有一天,我会来寻你罢?……
      ……我来了 ……
      ……阿钰,你高不高兴?我高兴得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金玉盟,魂归故里待君回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