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垃圾》不命蝉

13、第13章

　　944号的视线扫过戴蒙德，问：“五年前的实验，你参与了多少？”

　　他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等着一个坦白。

　　戴蒙德的脸上骤然失去血色。他心中挣扎着，想将自己做过的一切和盘托出，又担心唐亩知道后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不敢赌。

　　944号久久地看着他，那目光依然平静如初。戴蒙德却将拳头握得更紧，微微颤抖，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早已被看破。

　　“只有第一个月……”戴蒙德喉咙干涩，终于吐出了这句，却也不敢再说话。

　　几息之后，944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

　　“如果没有你，我也会去的。无论是前往彼岸星，还是探索星际，都你们为我划定的唯一轨道。我不信命，却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想想，似乎我也只有这个用途了。”

　　明明是讽刺，他的语调却毫无上扬，更像是冷静地剖析自我，阐述着一个个残酷的事实。口中蹦出的话语字字诛心，他的神色却越发舒展，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愉悦。

　　“如你所愿，我要去彼岸星了。以及，别把我的名字记在肮脏的史书上，恶心。”

　　他转身带起扬尘，步履轻快，像是卸下了重担。他向飞行器走去，向迷雾般的未来走去。

　　戴蒙德愣了一下，随即紧跟上，他伸出手试图挽回，带着难以遮掩的心慌。

　　944号却再也没有回头。

　　戴蒙德五年前的错误选择将二人越推越远。当时唐温于他既是恩师，又是研究伙伴…… 他亏欠唐亩良多。作为爱人，作为朋友，他都未尽责。

　　他盯着飞行器的影子，泪水无声地划过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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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在彼岸星基地。基础设施刚刚建成，但是最后一批复制人的寿命已经走到了终点。这意味着他们探索彼岸星的任务结束了。

　　“我会记住你们。”唐亩拥抱一个个熟悉的朋友，“939号，再见；910号，再见……021号，再见。”

　　现在他们都要死了。就像是落叶归根，化作腐殖质反哺树木。

　　“不要伤心，”021号笑着，手掌抵住他的左胸，“我们的意识只是回归原始的意识粒子，它们可能会和任何东西组合，成为世间万物的一部分。但你只要记住我们的名字，就能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在这一年内，唐亩反复地面对相同的画面，为朋友，或者说是自己送行。他紧紧地握住021号的手。在触碰到的一瞬间，021号脸上的血肉如水般化开。所有复制人的全身细胞同时裂解，□□化成一滩滩血水，涓涓细流汇成血色的湖泊；洁白的骨架掉落地面，闪烁着陶瓷的柔光，裂痕迅速攀缘而上，骨头以比正常速度快千倍的碎成灰，融入基地坚实的地面。

　　彼岸星的昼夜周期与蓝星上的相似，但他总是无法安眠。每一觉醒来都会有人消失，只留下一摊灰尘。

　　“7月2日，三人。”如往常一样收殓灰尘完成清扫，唐亩打开光脑，抹除他们的个人信息和工作记录。这是他们的遗愿，每个人都不想留下自己生活的痕迹，不想为后人所知晓。

　　蓝星上的人只知道彼岸星上有星际工作者在，却无法从任何地方找到他们的名字和履历，以至于开始怀疑议员们口号里说的彼岸星开发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只是掏空他们财税的蛀虫。甚至连彼岸星定期传回的信息都属于最高保密级别。

　　“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大众如此口口相传。他们呼吁公开彼岸星的开发进度，不断给艾米丽议长施压。

　　“这项事业关乎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那些无私的星际工作者正竭尽全力将彼岸星改造成宜居的家园。”艾米丽站在发言台前。她不像她的父亲那般保守，而是大力发展探索星际的事业，激进地改变大众的观念。

　　“那他们是谁呢？”前排的一名记者问道。身后的人群为他的勇敢爆发出欢呼。

　　之前唐温的直播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复制人技术的遮羞布，许多人蠢蠢欲动，想从中分一杯羹。复制人简直是最完美的工具人，不用考虑工资、养老金，死了就再复制一个。这种好事怎么能让议会独享？

　　只要议长公开承认复制人技术，他们就能榨干其中的每一滴价值。他们关注的不是具体的谁，而是更大的问题——

　　复制人究竟是人，还是工具？

　　艾米丽议长不为所动。副议长戴蒙德站在她身后。他看见人群中零星的“让技术为人所用”标语牌，眼中闪过轻笑。

　　这是她和戴蒙德的承诺，阻止复制技术滥用。他们要关上这扇“金库”的大门，锁上潘多拉的魔盒，将复制人技术永久封存。

　　让世间再无唐亩那样的悲剧。就算只是在他们短暂的任期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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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年之后，彼岸星开发基本完成，第二批星际移民抵达彼岸星。

　　移民区的生活环境已经被改造成近似蓝星城市。整个移民区笼罩在维持压力和低于沙尘的半球建筑之下，坚硬的人造地面和原生土壤融合。如果不定位，这里看上去就像蓝星的某个欠发达小县城。

　　原先的基地位于移民区的非中心区，里面过时的设备也未被弃用，而是扩建再次利用，用于支持移民区的日常生活，比如造氧室、种植室和水循环室等。

　　偶有居民进来参观，寻找第一批星际工作者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却毫无发现。连曾经的居住室已被打通改造成空旷的大厅，像是故意破坏。

　　这是戴蒙德登陆彼岸星做的第一件事。或许在世俗眼里这是挫骨扬灰、是大不敬，但他知道自己该这样做。

　　唐亩死前，只是提前几天将算好的死期发回蓝星，让地面上的人接手。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戴蒙德或者艾米丽。像是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帮助探索彼岸星，也不是为了实现什么宏大的抱负，或者延续人类的生命。只是想不被打扰地走完最后一程。

　　戴蒙德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踏入基地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第二个进入这里的人，毕竟之前的几百号人都只是一个“唐亩”。他乘坐飞行器火速赶来，路上几乎没阖眼，心底隐秘地期望着能找到些什么。不过唐亩确实什么都没留下，连自己的遗骨都安排好了去处，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基地。

　　许多话梗在心口，但戴蒙德最终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他懂得太晚了，晚到唐亩都不需要他的理解或者怜悯。

　　唐亩已经变回浩瀚星际中的小小粒子，他终于能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