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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瞳·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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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时光,从指缝间,悄然逝去。那个轻微而平淡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偏殿里的沉寂。
“雷华。”
楠箫殿下张开宽大的朝服,屈膝半跪在透明的灵魂脚下,突然间黑色朝服上白莲朵朵如雪绽放,漫延了整个筠音宫,连同那纷纷扬扬的蓝色雪花,刹那间都化成细小白莲,簌簌零落。穿越灵魂,落了一身。
神女的唇紧闭着,不肯发出半点声响,眼中却衍生出从未有过的踌躇。阖上双眼,扬起姣好面容,任白莲从脸颊从心脏从身体的每个角落。掠过,穿过。然后,微抬眼皮,我看到那冰晶般色泽的衣袂之中,右手扣动食指。蓦然,不祥的念头盘根错节地占据了整个身体,寒意侵袭着半透明的灵魂。
难道……她想……
“不要!”
大声地喊出来了,身体却不知何故不听使唤地停留在原地。从神女右手的衣袖中放出的银白色光芒径自朝着楠箫殿下的方向疾驰而去。我拼命告诉自己快点启动……却没办法移动半步。
怎么了……
怎么了……为什么动不了……
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萦绕在身边,仿佛在耳畔轻语着,不要紧。
不要紧,有我在这里。
不要紧,有我保护你。
不要紧……
银色光芒触到青色的盾,刹那轻盈地弹开了,力量也被削去了大半。青色背后,一双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眸。
“雷华神女。”
那女子错愕了。
“你……竟没有死?青鸾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
“受了禹一那样的刑法……还保存着形体,还守着蓝璞?”
“与刑法无关。我只是在赎罪,在偿还欠下的债。”
“偿债……哈哈哈哈!!你也能说偿债!!”雷华神女放声大笑,笑得泪水都不自已地滑落,秀美的面容突然间扭曲了起来,“禹一身边五圣兽里最妄自尊大的青鸾竟然说要赎罪!!竟然说要偿债!!!”
青鸾的脸色微微沉了沉,转瞬回复了常态。
“值得吗?笑成那样。你又何尝不是?神界众所周知的洁身若此的邬琴神女,竟然……”
“够了!”
“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呢?大神现在还在等待着你回心转意归去,你却为何执意如此?现在的雷华神女已经没有了躯体,你也应知道长此以往你必将神形俱灭,何苦强留此间触犯众怒!”
“我已说过够了!!”神女狠狠地盯着青鸾略有些倦怠的容颜,没道刻痕仿佛相互挤压着凝结一处,“我留于此间只为了杀了你眼前这男人!”
“不可以!”不知何时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气,我阻隔在楠箫殿下与神女之间,“不可以……”
“小丫头你让开!你哪里知道这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不可以!神女如果杀了他,必然会……必然会后悔的。”
“你知道什么!是他,是他害得我不得不逃离蓬莱神山逃避禹一大神的日夜追捕,是他害得我贞洁尽失丧失了神女资格再也无法回去,是他害得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保不住成了现在的孤魂野鬼!当初日日说恩情,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了百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您心里,只怕还装着那个人,珍藏在最深处的角落吧……此生铭记之人岂可轻易忘却……”
否则,那琴音何以如此凄婉何以如此怀念?
否则,那纤指何以如此苍白何以如此颤抖?
雷华轻轻走过,青鸾的身体向我靠了靠,柔软的青色衣袍掩住了我。雷华不过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扬手片片微小水晶迷了眼。冰晶落处,衣裳并着灵魂表层,一齐被腐蚀出了深红色的裂痕。
“青鸾,你不会忘了吧,触犯禹一的伤……终究无法彻底痊愈。”
青鸾没有退让,更多的裂痕,渐次涌现。星眉剑目间刚毅的线条,却决然的未曾半点犹疑。
“青鸾,你让开!”
我面前的男子,没有任何声响。
不要紧,有我在这里。
不要紧,有我保护你。
不要紧……
心底里,他的声音这样一遍一遍,温柔地传播,弥漫。冰雪里,充斥着的温暖,抚慰着心的最深处。
他的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
“青鸾你让开!听到没有!!”
冰的色彩一点一点逼近,不知何时,青色前面却多了一层暗夜的沉默,将我们一并笼罩一并包容。黑色覆盖之下,沉寂了许多年的碧水深渊放射出三百年前混战中的熠熠光泽:
“你要的不过是我的命罢了。既然你因我而死,我还你便是。终是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必报。你何苦……累了自己,累了他人……
“雷华,你的灵魂寄居在羲粤宫的邬琴里已经有五十年了吧。那把琴,你已经拨弄了三千年,依然……不肯放手吗?你对我的恨意,延续了整整两百年,依然不肯放手吗?如果你执意要的,是我的命,我便还你。这条命原本就是你救的,原本也就是为你活着的,如今以命抵命,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你来……便是了。”
楠箫殿下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凄厉得让整个大陆变得寒冷彻骨,神女笑了,那一刻我方才知什么叫做笑靥如花。
“好吧。我成全你。”她纤长的指,直抵着殿下眉心,银白色光芒聚集着,颤抖着,随时都可能爆发。“楠箫,我们只是这样的结局,只能这样的结局。你的□□连同灵魂都将破灭;而我,只可能是大陆上漫无边际的游魂,四处飘荡。说再见吧,楠箫。”
银色在我眼前刹那爆炸了,一片空白留存在我脑海中,青鸾的双臂紧紧环着我,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不要看,不要看那边璎珞。
就算在青鸾身后我也感受得到,楠箫殿下阖上双眼,在那银光闪耀的瞬息,抓住她透明的手臂,满足的笑意,从最深的悲哀中,流溢,挂满脸庞。
眼泪,满满的,从心底漫出。大概尚埙殿下会发现的吧,两道淡淡的泪痕,淡淡的殷红。
筠音宫里一片爆破的惨白之后,穿透灵魂的,却还是那些淡蓝色的细小雪花。只是微微的,有了温暖的感觉。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许多许多年前将我从紫月宫月池中抱起的女子:紫月王女。
“紫……月!”刹那的惊异之后,仍是那充满冷淡的笑容,“没想到不光是青鸾,连你也会过来。”
“禹一大神一直在等待你的归来。我是奉着大神的旨意来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那污秽的血……”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紫月王女的神色依然平静得如同刚刚睡醒的婴儿,那双紫眸的深处,却是灼烧世间一切的红莲火焰。
“雷华,大神让我传达:他希望你回去。没有乐律的神山,大神说太过寂寞。”
朱唇未启,恣意的笑声却从齿缝间,清晰地落了一地。
“你以为凭你,就可以让我这样回去吗?你只不过是侍奉禹一的女使,没有对我呼来唤去的资格。还有,从我逃离神山的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会回到禹一身边,就算是死,就算是神形俱灭,我也绝不回去。”
“侍奉大神的人谁都知道,你是他爱的人。”
“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禹一……只是所有人一直顶礼膜拜的偶像,只是一具没有感情空具力量的躯壳。”
“即使那样,凭借神力伤害王族那就是重罪。难道即使如此,你也还是一意孤行,想让自己永远成为孤魂野鬼不得转生吗?”
“是。”
“……”
“是。既然……他神形俱灭了,我也不想再成为神或者人。我宁愿一生承受着这种内心的凌迟,永无止尽……”
她果然,还是爱着那个男子的。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刻骨铭心的恩怨,还有那些将曾经镌刻成永恒的誓言,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轻易便可破灭便可抹杀的。
“那便由不得你了!”
紫月的双瞳演变成木棉花般灿烂的艳红,喷射着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灼灼烈焰。王女白皙的指尖掠过一道光滑的弧线,瞳中一滴泪,燃成了血的颜色,滴落在那一片雪白之上,妖娆得让人不敢正视。那红色在指尖,开始剧烈地膨胀起来,形成我此生从未见过的火球,筠音宫里蓝色的雪尚未落下便已然融化成冰海色泽的小小水滴,甚至连地面数百年的积雪在火焰的炙烤下,都开始成为液态,四处流溢。
“血瞳之术!”
青鸾紧抿的双唇间,蓦地迸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眼。
血瞳之术,是大陆上最为古老的法术之一,也是火之国皇族血脉相承的秘术中的秘术。血瞳之术需要火皇每一人继任者的血液,方可奏效,然而身为雪之国王女千年来在寂静无声的紫月宫侍奉着禹一大神的紫月王女却如此熟稔地运用着这失传许久的火之国法术……
“雷华,血瞳之术一旦开始,连我都无法控制住!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回到大神身边遵循你邬琴神女应奉行的职责?”
“不,”雷华神女目光轻轻扫过四周,睥睨的,骄傲的,不似将亡的魂魄,却如同天底最高贵的神,冷冷的傲气,冲破了筠音宫因火焰而带来的灼热感觉,我第一次看到,冰与火,针锋相对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火焰脱离了王女的掌心,直接向包裹着神女的冰气冲去,化开千年寒冰的焰气,将神女透明的灵魂包裹在中间,团团围绕着,不肯有半点放松。灵魂在扭曲,在挣扎,在痛苦地抽搐着,而那双冰晶的眸子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放射出璀璨而决绝的光华。
那是夺日月精髓令星辰失色的光华。
也是令紫月王女为之胆寒的光华。
更是让另一人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的光华。
青鸾宽大的衣袖挡在我眼前,我没有看清晰,只知道那一汪碧色的死水,刹那翻滚起滔天巨浪,爱的,恨的,铭心刻骨的。黑色的闪电,从眼前一晃而过,融进了火光之中,臂弯里只是那透明的灵魂。
满庭花火。
朝服上刺绣的白莲,刹那成了浴火红莲,燃尽生命,燃尽污秽,燃尽世间一切。
“楠箫殿下!”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我挣脱青鸾拥紧的臂膀,径自冲向了那火焰中相拥一处的神之灵魂与雪国王族。
心。千刀万剐的疼痛。似曾相识的苦楚。
“楠箫殿下!您不可以!您不可以让神女的灵魂与您的生命就这样结束!”
灵魂中触及到火焰的部分,开始蒸发,消散。整个右臂,化成冰水与暖风,没有了,消散了。只是那些一点都不痛,都不及我内心痛楚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青鸾拽住我继续伸往火焰之中的左臂,宽大柔软的青色华丽衣袂阻隔了我们。我看着他,黑曜石般深不可测的眼底,竟也有了些微的恳求。我知他怜我疼惜我,也知他是守着蓝璞玉的圣兽,却不知,那怜惜之中,竟也有了难以言明的苦涩。
他说,毓姬,我求你不要。
那一刹那我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他口中的毓姬,甚至真的想答应了他,用残存的灵魂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好。
然而肉身被灼烧断臂的痛楚,再一次回到了灵魂中,狠狠地吞噬着灵魂,不留半点余地。火光在他身后在我眼中,熊熊燃烧,渐渐模糊。最后一丝理智回到了身体里。扳着他的肩,跟他说:
“我,不是毓姬。”
我忘记了他眼中的,是迷茫,还是惊诧。只记得那之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笼在了猝然而至的黑暗中,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