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玖玥

6、寂·楠箫

　　第六日了。自闯入陈屋的那日之后，青鸾再未在我眼前提过那个女子半句。只是，我忘不了，那双紫眸里的温柔，还有水色长发飞扬时隐隐的幽怨。

　　曾经背着青鸾，去国陈屋几次。每次在那里，玖月依然是那般沉静的女子，宠辱不惊。偶尔扬起衣袖叩动手指，便是另一片天地：雪之国万年不冻的圣境碧波荡漾的清平湖，砂之国灰蒙蒙的流沙之中四季如春的懿屏洲，火之国浴火红莲争相怒放奇姿袅娜的红龙池，月之国经历大陆数次战火洗礼修筑时间最古早保存最完好的青铜碑，以及故国风之国遍野铺满着血珠般鸩鹚红的笭谷，——那些绮丽的景象，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却只是她朱唇微启不经意说出的几句寻常咒语罢了。

　　有时候，她用那把精巧的象牙梳，轻轻梳理着我略略有些凌乱的脉络。微笑。与我出嫁前夜的母后所流露的表情如许相似，温柔得似可包罗万象，容纳寰宇。若她有儿女，只怕也是当初母后的那种心情吧。

　　然而那个女子，却拥有迄今为止我能够想象的最强大的神力。雪皇的力量在她面前，如同腐萤之光同皓月之明相较。她存在的全部意义，或许就是为了超越神明。

　　当然去陈屋的时候，青鸾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复原，必须进入躯壳里静养，于是连本体也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蜷缩在凌音殿暖洋洋的寝宫里熟睡着。我偷偷地看过他几次，只是每次进凌音殿的时候，终有一种负罪的歉疚。尚埙殿下，依然守在我躯体边的尚埙殿下，一直握着我的双手，用他的温度暖着与灵魂脱离了六天的冰冷躯壳，那具已经不再温软的躯壳。

　　我听见他轻声地唤我：

　　璎珞。

　　听到那个名字从那个永远只有九十九岁的孩子双唇间泄漏出来的时候，眼前突然地氤氲开一片雾气。悠悠飘落，半跪在自己的躯体之上，半透明的手捧住他的脸颊，吻他俊逸的脸庞，光洁的额角。他小巧而秀丽的唇。

　　整个胸腔内，力量在涌动，渴望着突然间的喷薄。

　　于是，没有人听见的声音，被放大到最大音量，在空阔得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凌音殿里喊着谢谢。

　　谢谢你，尚埙。

　　谢谢你，尚埙。

　　谢谢你，给我从来没有的快乐。

　　——只一夜，却似千年之前我们早已相遇相识早已相濡以沫。

　　所以，谢谢你。

　　胸口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了。空得疼痛起来。原来那个人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竟是如此难过。

　　搂住他的肩，垂下头，额角抵着他的前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还有一泊清平湖水，眺望了过去。触了另一双眼眸。

　　——静若止水的碧眼。或者说，已是麻木的死寂，不知何谓笑何谓泪何谓欢乐痛苦了。

　　臂弯里的尚埙殿下突然间挣扎了一下站了起来，一只手松开，另一只手却依然紧握着不肯放开，甚至比以前攥得更紧，连灵魂都能感到那种十指连心的微微刺痛。

　　转过身，我听见尚埙殿下垂下头略略屈膝，面对那双眸称他：五皇兄。

　　那是传说中的雪之国五皇子楠箫。尚在风之国深宫之中的日子里，无论妇孺老幼，提起楠箫殿下眸中总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曾经比任何人都骄傲的皇子，三百年前波及整个大陆的战争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皇子，在战争结束雪皇称霸的那一年，因为爱上一个没有来历的女子，不但拒绝了雪皇想要将他立为皇太子的意图，而且深深触怒了雪皇霰佟陛下，为了挽救那个女子的性命遵循他们之前的誓言，楠箫殿下逃出皇宫两人连夜离开雪之国。然而那个女子还是死了，死在雪国与故国的国境线上，香消玉殒之前留在那位女性手中的，只是那把定情见证的冰箫。自那之后，楠箫殿下的性格就完全变了，一切都不过是淡淡的，冷冷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名位，不在意功勋，不在意他的骨肉，甚至连那位容貌堪比天人的五皇子妃在备受冷落忧郁而终的时候，他也从未守在她床边一时半刻。

　　——他只是，日夜把玩着那支五十年前被侍从偶然发现的断成两截的箫。

　　这是我知道的楠箫殿下的全部。道听途说来的全部。

　　看到楠箫殿下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将一切封闭的人竟是如此雅致，深棕色近于黑色的发丝用白色发带随意地束起一道，那黑与白的纠结之中，只留下那汪碧色的死水。细小的雪花随着他行进时的震动曼舞飞扬，黏着在那片金丝镶边银线勾勒的黑色长袍。

　　那个人，竟是传说中抛下一切与爱人私奔的雪之国五皇子，竟是连妻子的死亡都无动于衷的楠箫殿下。

　　曾经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子，曾经连江山并着美人都抛却的男子，却何缘如此眷顾他的兄弟，眷顾他们的小弟弟我的夫君：尚埙。

　　外表看来依然幼小的尚埙殿下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满脸倦容。

　　“九弟，你去休息吧，这样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不用了。我还能支撑得下来。”

　　尚埙的话语淡淡的，连同樱寒殿下说话时的一半亲近还不如。那张冷得如同冰刀雕刻的面容，同我印象中嬉笑怒骂顽劣不看的小小少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而他却没有半点愠怒，只是依然宁静地注视着尚埙殿下，神色淡然。

　　“九弟，你去休息会吧，这里我照顾着。你放心，五哥终不会叫你步上那一步的。”

　　“皇兄的好意尚埙心领了。只是我真的不累，皇兄请回吧。”

　　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牙紧紧嗑着唇，秀丽的薄唇片刻镌上了血的印迹。清平湖里清晰地倒影着楠箫殿下精致的身影。那泊碧绿的死水之中竟有了些微的无奈。

　　“那……既如此，九弟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不送皇兄了。”

　　尚埙的话语说出口的瞬间，那潭碧色深水之中，忽地有了涟漪，只一刹，却卷开了千层波澜万重浪。

　　那平静之下，原也有湖水激荡。然而从未想过的，那圆晕荡开的方向，竟是冲着我的。那道目光射入眼眸的时候，从心底泛出的寒意，渐次浮上水面。

　　那道目光里的寒意似乎不难解读。眼前黑衣皇子的唇虽未动，而我知道一个声音冲击着心房的某一角，告诉我，跟他走。

　　转身，黑白的纠结在眼前恍然飘动着怎么也不肯褪去，跟随着黑色衣袍走出凌音殿的刹那，我便后悔了。如何就那样不由分说地随他去了？那双碧色的沉静眼瞳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神秘，竟让我如此听从于他无言的命令？

　　“你终究，还是，来了。”

　　背对着我的男子抬起头，仰望着飘零下无穷雪片尽处，我想那潭水中，必是落了一片深沉的阴霾。

　　“您能够看到我？……楠箫殿下。”

　　“不错。我不知能够看到你，还能够看到所有的灵魂。在这个雪之国皇庭中所有的冤魂厉鬼，整个雪之国皑皑白雪下掩埋的白骨残骸，我都能见到。见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连雪皇陛下和尚埙殿下都看不见我，为什么您能够看到？”

　　“因为我拥有他们没有的力量。超越了——生与死的边际，看得到阳世与阴间的一切。你真的以为父皇是整个雪之国最强大的吗？”

　　“难道殿下不这么认为吗？”

　　“我在问你啊，你只要回答是，或者否。”

　　转过身来直面着的那双碧眼中呈现着我从未见过的炽烈，那恐怕才是传说之中令整个大陆为之胆寒的男子真正的原我吧。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一直都是那个如水铸就的女子，披散着水色发丝，拖曳着水色长裙，在那间光线暗淡朦胧的陈屋之中，模糊的笑靥就在冰蓝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中氤氲着，弥漫着，成为别样永恒。

　　“不。”楠箫殿下的眼中放出隐隐的一线激越，没有畏惧地迎了上去，现在，只有现在，我才能够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变迁观察世界，是也好非也罢，映在我眼中的每个影像我都倍加珍惜，“不，雪之国最强大的人，并不在这些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中。”

　　“没错。最强大的那个人，早已化作赤蛛去了，连灰烬都不剩下。只是那最后的力量，在这个身体里，虽然并不完整。”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淡淡微笑，却通透着彻骨的泪水。那双眸，刹那又恢复成了寒潭深水，静的容不下一丝波动。旋即一笑。

　　“那份力量，是伴着伤痛与折磨的。那种痛，只怕，不是你能懂的。”

　　我懂的。那种痛觉，从许久许久以来，就懂。不知何时的疼痛，揉搓着胸口的脆弱，在心灵的伤口里一把一把肆无忌惮地撒着盐。

　　依稀记忆之中，曾有一个身影抱着我的身体，说他愿意，用尽一切，只想圆我一个梦，一个如同泡沫般晶莹脆弱的酝酿了许久的梦魇。

　　我记得的，闪着寒光的剑，割裂了他的身体。而我却一直，躲避在他的臂弯里，那殷红的血，溅了，一身，一世。

　　他伏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三个字，我却不知其含义，只是一味地哭泣，剑的光在红色泪水里，将身体撕裂。

　　然而，这种痛，他却说我不懂。他真的当我只是不谙世事的深宫公主吗？

　　“那……你如何知道我不懂？”

　　“你若明白，看到尚埙那个样子如何能不痛惜他，至少心疼他总会的吧？”

　　“你又如何知道我不心疼不怜惜他？”

　　一时语塞了。

　　染了阴霾的眸子，突然的温柔了下来。

　　“你随我来吧。”

　　逆着阳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那是疼惜，还是狰狞。我只知道他那，连下一辈子都可以蔓延得到的悲伤，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掩埋着，连同那细小的雪片，都成了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