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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葬 ...

  •   这一刻,戚少商的心情是平静的。他为自己想过很多种死法,譬如,辽军的铁蹄下,蔡京的暗杀下,息红泪的伤心小箭下,甚至,是那场千里追杀里。他也为自己想过很多种死地,譬如,战场,金风细雨楼,毁诺城,甚至,连云寨。但他都想错了,人生如戏,戏剧在未知。
      炮打灯的味道一阵香过一阵,喝起来自是满头的烟霞烈火,闻起来也有微醺感。周围好热,好亮,像那一年,在安顺客栈,只是少了红泪深情的凝视,少了卷哥视死如归的表情,以及,那人狠厉嘲讽的眉眼。火舌舔上了他的白衣。
      一月前的混战,逆水寒剑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攻击。戚少商是大侠,不会暗箭伤人,可这个世间,大侠总是吃亏。细如牛毛的针以暴雨梨花之势向他射来,躲不开,前有长剑,后有银枪,上布天罗,下撒地网。古朴的长剑在他手中荡开两条漂亮的弧度,百忙之中挥出一掌,掌力强劲,无奈,太晚,震偏了大部分暗器,稍稍侧身,肩头却是一凉,无痛,就像是江南的杏花雨润湿肌肤般的触感。他的眼前闪过一抹青色,笼在江南烟雨里的青,慢慢渲染开,就在这要命的时刻。
      无情说他中了毒,毒的名字叫做“黯然”。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笑,潇洒而豪迈,深陷的酒涡却是一派天真。他看着无情蹙眉,咬唇,清丽的眉目间少了漠然,多了阴郁。“戚少商,此毒无药可解,你只剩下一月的命,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六扇门尽力替你完成。”戚少商笑得更开心了,无情除了许与家国黎民,还曾许过谁,只有他,戚少商而已。一个月,或许有点紧,但好好利用,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第一件,他解下配了整整十年的剑——逆水寒。“无情,你替我将它埋在顾惜朝的坟前。”无情先是惊诧,皱眉沉思,后是了然,最后却有了一些悲悯,他看向戚少商离去的背影,挺拔依旧,却寂寞如雪。
      无情挖开墓前那个隆起的小土丘,愕然看到了残剑的碎片,薄而窄,中有凹槽,干枯的血迹,腥腥点点,淬血的剑,冰冷,暗淡,青色的锈迹,染血的青。故物总是催人老,而老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回忆,无情开始回忆。
      十年前,紫禁城一战,逆水寒斩碎了无名,逆水寒割破了傅晚晴的喉。“疯子,还不快跑”,“放过惜朝”,“我想我是爱他的,只是不知道如何爱。”无情目睹了政治斗争下难掩的深情,动容,那一刻,无情不是无情的。“现在我才明白,这个世间,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的爱”,“晚晴,我们回家”。没有人知道顾惜朝是真疯还是装疯,那个人的心,一向很难猜,囚于惜晴小居,对他防范是必要的,不过,没多久也就不必了。
      惜晴小居,一把大火,烧尽一切,青衫泯灭。绕梁的琴音,三日未绝。来年的春草,掩盖了痕迹,那个人,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其实,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戚少商就知道了,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然,亦无知音逝去的怅然,甚至,顾惜朝,三个字,对他来讲只是个陌生的名字。若说有什么奇怪,也就是,那一天,他送走了息红泪。
      铁手替顾惜朝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只埋了一件款式相仿的青衣,及五把神哭小斧。立冢那天,戚少商在外地办案。每年的清明,来祭奠的只有铁手,铁手看的是傅晚晴,只是恰好,顾惜朝的墓在傅晚晴的旁边。你要惜朝,她偏晚晴,缘分,本就天定。
      那把残剑不该在这里的,或者说,无名在紫禁一战后就不见了。恍惚间,无情仿佛看到一个白衣人踏月而来,沾露而去,浅浅的土坑里,埋了剑,埋了血,埋了一生的念想。
      第二件,戚少商去找追命喝酒。人,但求一醉,他却从来没醉过,嗜酒如命,他怎可留下这样的遗憾。找追命,只是是因为他是他见过除自己外最能喝的人,若是可以追命那生动的眉眼,和他是那么的相似。“追命,陪我喝酒,我请客,无醉无归。”两袭白衣,都是不占片尘,绝顶的轻功,快到像是赶着去投胎。
      推杯换盏间,酒坛堆得七零八落,杯太小,两人干脆拿起酒坛直接灌,这一幕,看的人都惊掉了下巴,酒楼的生意在那天后更红火了。
      “看,那就是六扇门的追命神捕和金风细雨楼戚少商戚楼主拼酒的地方。”名人故地,传说轶闻,从来不少听众,若干年后还有人津津乐道。最后是谁赢了?店小二从双十青年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被人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
      “恩,是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的人赢了,不过,他也只多喝了一坛。他一边喝,一边看着那个醉倒的白衣人,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得好大声,笑着,笑着,却莫名其妙地流泪了。我想大概是太高兴了,赢得不易嘛。他醉倒的时候嘴里还在一直嘟囔着要什么洗澡,我这才知道大侠原来是有洁癖的,受不了自己的一身酒味汗味。”
      第三件,戚少商辞去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之位,揪出了隐居多年的王小石。看着王小石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直想笑。这个担子,他已经背了好久,今日终于可以卸下了,真是轻松啊!记得曾经和人说过“天下担子重千金,一个大侠担八百”,他累了,不想担了,大侠也总还有懒的时候不是。
      第四件,他上神威镖局,上霹雳堂,为每个因他而死的人上香。他是对不起他们的,没有为他们报仇,甚至,他早就背弃了许与他们的侠义,就在他知道逆水寒永远不可能刺入那人心脏的时候。恩,来世再报!罪,来世再赎!
      第五件,戚少商去了毁诺城,不为还情,只为了守诺,守的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而是十年前的。“少商,当你老了,再也走不动了,记得来毁诺城找我。”“好!”击掌为誓。他负她太多,许她的诺言总要实现一次吧。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他让她待在寒冷的积雪峰上独自度过。如今,红颜已做他人妇,还好,这个世间尚有一个郝连春水,能够带给她后半生的幸福,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岁月无情,刀刀催人老。鱼尾纹划过了江湖第一美人的眼角,倒有种洗尽铅华后的干练之美,美人本多,红泪不只美在外貌,更美在气度风韵,这才使那个称号当之无愧。不老的只有死人,譬如,他,卷发如墨,眸如星辰,青衫黄里,千年如昨。
      息红泪是个聪明的女人,十年后再见戚少商,她不得不庆幸自己当日的选择。他,果然短命,大侠从来如此,何况,他是个十年前就失了心的大侠,在那人死了以后。郝连小妖仍旧醋意浓重,小小妖缠着戚少商叫叔叔。“少商,你来啦!”“戚少商,你少打红泪的主意!”那一刻,戚少商的眼底微微有些酸涩,朋友,即使十年不见,也一如当初。知音,却又该如何?
      第六件,他要去拜祭连云寨的一干兄弟。故地重游,十年间,却是第一次,总推说太忙,每年的清明也不过是在众寨主坟前燃几支香,匆匆来,匆匆去,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这重新建起的寨子。戚少商说到底也是个人,他也会怕,也有不敢,他怕进生杀大帐,不敢看插在牌匾上的那把青锋小刀,他也会恨,也有歉疚,他恨自己出尔反尔,歉疚自己负了一干兄弟。“若不杀你,老天也不会答应。”这不,报应来了。而今日,他就是想看看故地,只因,他没了以后,以后的以后,他将是一捧土,一把灰。
      老八看着他愣在了当地,八尺男儿哭成了泪人,哽哽咽咽叫不出一句完整的“大当家”。戚少商上前一把抱住他,很用力地一紧。而后松开,大声说:“老八,我回来了。”穆鸠平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戚少商笑,“怎么,你现在做起了大寨主,嫌弃我这个大当家了,都不肯请我进去坐坐?”看到老八手足无措得像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戚少商笑得更放肆了。风沙扑面,满目的黄,熟悉的场景,时间好像倒流了,耳边依稀传来红袍唱山歌的声音。但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因为他看到老八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
      抗辽,很苦,重建连云寨,很累,老八的木讷,让他自始至终不懂戚少商为何会放过顾惜朝,他只知道,顾惜朝死了,罪有应得,大仇得报,所以,现在的戚少商还能是那个他万分敬仰的大当家。“兔崽子,小惠,来客人了,大当家回来了。大火都出来,我连云寨唯一的大当家,他回来了。”戚少商面对蜂拥而出的人群,拍了拍老八的肩膀,连云寨又有了往昔的风光。对于他这个仅剩下的结拜兄弟,戚少商是满心愧疚的,他对不起他啊,对不起他没有条件的信任,对不起他十年未变的情义。
      当晚,戚少商睡在生杀大帐里,这是他的坚持。连云寨重建那会儿,他还是六扇门的捕头,东奔西走,唯一交待老八的只有一句话“生杀大帐给我留着,原样。”他闭紧双目也能感受到牌匾上那把青锋小刀的凛凛寒光,故意让自己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那一年,他在这生杀大帐里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如何的机关算尽,在打定主意要杀他的时候,有没有犹豫,有没有,不舍。他做过的椅子,他拿着的棋子,他杀人的小刀,十年来,戚少商第一次感到自己离他那么近,近到心里一阵阵地疼,连呼吸也艰难起来。终于倦了,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前所未有的安稳,他好像嗅到了江南的气息,十年来也没有被沙漠的狂风吹散。
      算起来刚好要一个月了,辞别老八,不顾他的挽留,最后也没说出自己将死的消息,因为,生离死别,人生最苦。还不如让他的死讯来得突然些,像十年前,他对他,一样。只是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更残忍,顾不得了。
      第七件,戚少商要去旗亭酒肆,带着两坛炮打灯。戚合七之数,天意啊!他翻出两个酒碗摆在桌上,倒满酒,粼粼的酒光映在眼底,未喝倒已先醉,大概是因为太过想念这个味道了。走南闯北,他尝尽了天下的美酒,独独忘不了的,只有这炮打灯。“不过要看你跟谁喝了”,没想当初的随口一句却一语成谶。人与酒,酒与人,不知是因酒忘不了人,还是因人总惦着酒。这里只有他戚少商一人,独饮,这种寂寞苦涩的感觉是否和你当年在鱼池子所体味到的一样?原来,真真不好受啊!
      两坛炮打灯,一坛尽数入了戚少商的腹中,一坛淋湿了帐幔,一滴滴洒落,有些像那晚的雨,丝丝绵绵,旖旎而动人心魄。想舞剑,却发现逆水寒早就解去陪了无名。事事终不得两全啊!还好,琴在,生锈了的弦,倒依旧可弹。剑是剑客的生命,这一刻,他却只想做戚少商,与顾惜朝弹琴喝酒的戚少商,所以他现在怀里抱着的是琴,而非剑。正襟危坐,是他从来没用过的坐姿,随意潇洒才更适合他,但最后一次了,他想试一试,总不能临死还被他嗤笑成土匪头子。点燃的火把被他一掷,决然的样子就像他当年挥剑带着连云兄弟一起冲向辽军。
      琴奏响了,是顾惜朝那晚弹的曲子。偶然在李师师那里再次听到,他很笨,足足缠着人家学了一个月,江湖传闻,九现神龙戚少商迷恋上京城第一名妓白牡丹。想到李师师那哀怨的眼神,戚少商就直想笑,毕竟没有哪个美人甘愿自己还不及一把琴更有吸引力吧。只是她不知道,对于抱琴的戚少商而言,琴,就是他。
      琴声转急,火燃得更旺,衣角烧着了。琴音越来越高亢,弦齐齐断裂,戚少商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自己终究是个江湖草莽,比不得那人的高山流水。只是不知道,黄泉路上,他还肯不肯为自己奏一曲以谢知音。
      火势越来越大了,奇怪,皮肤竟没有灼痛感,反倒有些丝丝凉意,是毒发作了吗?他不要,不要死在“黯然”之下,慢慢倾身,将自己投入烈焰之中。旗亭酒肆弹琴论剑一夜,戚少商,永生难忘!
      很多很多年前,一个白衣少年在绝壁之上为心爱的女孩摘下一朵美丽的蔷薇,只想看女孩倾城的一笑。女孩心里很高兴,却还是忍不住嗔怪道:“你以后不准这样,我可不想陪着你一块儿跳崖。姥姥告诉我,相爱的人要选择一样的死法来生才可以在一起。答应我,要和我同生共死。”戚少商对这些小儿女家的迷信一向是不以为然的,但为了哄得息红泪高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十年了,惜朝,你还等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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