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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无名之子 ...

  •   伊里斯奋力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立刻噼噼咔咔响个不停。仿佛一台弃用多年的老旧机器终于恢复了运转,恨不得立刻将一身铁锈崩个干净。在海风的刺激下,他彻彻底底地清醒了,但因太久没有活动而有所退化的手脚还没什么力气。他在沙滩上又坐了一小会儿,才四肢并用爬起身,准备趁下一波海潮到来前到涨潮线上面去。
      他没有穿鞋子——刚走出第一步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正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沙质细软,踩起来绵绵的很舒服,像是在云端。他在这片淡奶黄色的云土上笨拙地行走,重新熟悉着自己虚弱僵硬的双腿。行步从未使他感到这般的新奇,好像他才刚降生,第一次踏上了真实的土地;同时却又抱有着一种故地重游般的怀念。
      伊里斯停下脚步,再次伸了个懒腰。这回他没听见那种噼噼咔咔的声音。他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双手举到眼前。修长的手指捉住一缕晨光,又很快松开。皮肤光滑,底下的血管若隐若现。指甲略长,似有一段时日未曾修剪。伊里斯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自己的手稚嫩得过了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印象告诉他他应该看到一双属于二十多岁青年的手,而眼前的这双手却明摆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
      他放下手,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违和感。他于是走回海边,端详起自己在海中的倒影。映入他眼帘的确实是一张少年的面孔。雪白微长的头发、鸢蓝的眸子,瞳孔里泛着奇异的金色光亮。他将刘海向后拨了拨,侧过脸来,只见左眼眼角下方有一个又小又淡的印记,形似一只小翅膀。一切和那朦胧印象中他少年时的模样都相差无几。只是——他捻起一束鬓发——他的头发,当真生来就是白色的吗?
      他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揉搓起了自己的衣角。他身上这两件单衣倒没什么特别的,浅亚麻色的中袖衫与中裤,上衣下摆绣了一圈小巧的实心三角形,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穿起来还算舒适合身。
      水中的映像听从他的内心,与他同时做出了疑惑的表情。可是你怎么就知道你的印象一定是真实的呢?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嘀咕道,你凭什么认为一定不是你的印象出了差错呢?
      “省省吧,”他自言自语地反驳道,“我想我还没蠢到能把自己的发色都弄混的地步!”
      他正打算搜索记忆以佐证来自那朦胧印象的观点,头部却突然感到了贯裂般的剧痛。简直像有人拿着锥子狠狠地捅入了他的额头,再从脑后毫不迟疑地刺出!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向后退去。破碎、模糊的画面掠过他的眼前:火焰、鬼魅似的人影、陌生的城市、红砖墙、阴森的礼堂......闪回终结于一场虚假的强光,他整个人也随之脱离了那股攫住他的无名力量,狼狈地摔进了沙子里。
      他用手捂着头慢慢起身,仍然惊魂未定。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死心地还想触碰那一块记忆地域,可痛楚立刻潮水一般地扑上来,活像是个凶神恶煞又尽职尽责的守卫。他实在是给唬得怕了,便不再去刻意回想。但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心里那令人不安的违和感就越浓重,叫他越想弄个明白。他不得不动用了超出常人的定力,才堪堪把这股求知的渴望压下去。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纠结违和不违和的东西上,还不如去做点实事呢。他想。比如说,弄清他到了个什么地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如今的身份又如何——他是不相信平白被丢在海滩上的人不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来历的。这么一梳理,瞬间像有只小锤子在他脑袋里“叮”地敲了一下似地,让他回过了神。身份!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任何人都会习惯性忽略的问题:他是谁,或者说......他的名字叫什么。
      名字是灵魂的一部分,早在人们给万物以五花八门的称呼前便已存在,牢牢占据着各自的一方精神地域。然而,对一个灵魂来说无比重要的名字,却在伊里斯这里化为了一行熟悉又陌生的空白。这让他在苦苦思索的同时,又不住地陷入一种被世界所遗忘的孤独迷茫。
      他无助又近乎疯狂地翻遍了全身,想从身上那两件简陋单薄的衣服里抖出一星半点可提示他身份的物件。哪怕只有一张小纸条,对此时的伊里斯来说也是个宝贝了。他隔着衣服拍到胸口那里贴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跟着又摸到了脖颈上的轻质细绳,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及时发现身上还戴着别的东西,转念又想到或许是他戴得太久,已经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
      他提着绳子把那东西从领口拽了出来。这小东西大约有他半个拇指长宽,厚度约一毫米,呈泪滴形,圆端打穿一个小孔,细绳正是从这孔里穿出。它通体漆黑,隐约流转着暗红的光泽,具有轻微的弧度,凸的一面相对较粗糙,且有着美丽的波形纹路。伊里斯捏着它观察许久,最终得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结论:这是枚鳞片。至于什么生物会有这么大的鳞片,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可他心里就是认定这是枚鳞片,而不是经过打磨的宝石之类。
      他将鳞片翻到凹面,表面上赫然有一行小字。这字是人手刻上去的,仅仅两个字母,却能灵动似蚓行狗跃,也着实是种本事。他眯着眼尽可能地忽略扭曲的字体带来的不便,才认出来刻的是个“O.I①”。
      O.I?他搜刮了一通自己贫乏得可怜的记忆,没有找到提及这两个字母的地方。那么,它会不会就是他的名字呢?可惜这两个字母显然是一个缩写,展开来是什么词他依然无从得知。他不想糊里糊涂地冒认了别人的名字(假如“O.I”的确是别的什么人的名字的话),也不愿就着周边单调的环境替自己随便胡诌一个。
      伊里斯把鳞片项链塞回衣服里,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莫名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让这一类琐事侵占自己的思绪了。即使失忆并不能算是一件小事,他还是为自己的心绪竟然轻易受到影响而难得地感到了恼火。等他调整好气息,早在他发现违和感时就被丢到九霄云外的思考能力终于给他捡了回来。
      现下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探听自己的身世。他确信在荒郊野外游荡对他的记忆恢复毫无裨益。尽管他打心底里不想依靠别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找人打听比他一个人无头苍蝇似地乱撞要好得多。
      伊里斯揉了揉眉心,抛开妨碍他的纷乱思绪,自苏醒以来头一回好好地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处由灰黑的高岩合抱而成的荒凉海湾,海水日复一日的冲刷将岩石打磨出了光怪陆离的形状。沙滩呈新月形,缺口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阳光畅通无阻地从两边岩石延伸出去的岬角中间踏进来,映得沙滩上遍地碎金。向北边望,地上大块的砾石便多了起来,组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乱石滩子,光是看着都觉得十分硌脚。南边则相对平坦得多,除了沙子就还是沙子。无论向北还是向南,路最终都被高耸的岩壁所封锁。空荡荡的沙滩上连根朽木都没有,这就意味着如果从东边寻找出路,就必须得沿着南北其中一边的岬角泅水绕行。谁能保证那翻腾着灰白泡沫的大海没有在路上哪个地方藏下暗流,或某种凶险的捕食者?再说伊里斯也还不确定绕过岬角以后他能不能找到登陆的地方。万一他得绕着这不知是岛屿还是大陆的地方的海岸线游上几个小时呢?他摇摇头,将这个办法放在了次位。
      既然南北东三个方向都暂时走不通,伊里斯便向西边寻路。越是远离大海,地势就变得越高,沙子也越发地薄。很快他脚下的沙地就转为了坚硬、泛白的岩石,偶尔钻出几簇稀疏发黄的矮草聊作点缀。在石头地上走路可比在沙地上苦多了,更何况伊里斯还赤着一双脚。若他不是在黎明而是在正午赶路,一定可以体会到在炭火上跋涉的感觉。他想脚底大约是蹭破了好几个地方,因为他每走一步这几个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控制自己尽量别去惦记脚掌的疼痛,一门心思往前走。当他已无法望见海湾时,于光秃秃的石坡顶端,突兀出现了一根古怪的石柱。
      伊里斯稍稍加快步子,接近了那根石柱。石柱约一人高,呈瘦长的梯形。它被人为地打磨过,只是手法相当粗糙,没有任何精细的雕琢。石柱顶端凿穿了一个巴掌大的菱形空腔,一条破破烂烂的红布穿过空腔系在上面。石柱的四面刻着严重风化的文字,浅浅的字痕上还残留着褪色的彩漆,大约是有人后来又把这些字描了一遍,不过也看不清了:

      ’oli ore②

      伊里斯猜测这石柱大概是个路标。发现路标也就意味着这一带有人迹,至少——他有些懊恼地承认——很多年以前有过人迹。他向前张望,果然发现了一条灰不溜秋、几乎和周边岩石融为一体的石板小路。这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一处石壁底下,随后没入了一个不起眼的洞口。洞口两边堆着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从石板路的走势来看,它是从洞里铺到外面来的。出于某些不明的原因,这条路还没翻过斜坡就停工了,没能一直铺到海滩上。否则它就能替伊里斯节省相当的体力了。这同时也启发了伊里斯:若是顺着它穿过山洞,说不定就能找到当年铺下这条路、设下石柱路标的人居住的地方。此地过于荒僻,一路过来见到的人的活动痕迹也都上了年头,因此他只是寄希望于找到一处可作为临时庇护所的遗迹,能给他提供工具什么的就再好不过了。
      他盯着那洞口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路标上系的红布条给拽了下来,撕做两截,分别缠在自己的双脚上,又向那失去了最后一抹亮色的路标胡乱行了一礼,这才朝着那小洞口迈开脚步。
      铺路石板的工艺水平和路标相近,原始而粗糙,不过也比直接踩在山岩砾石上强多了。伊里斯来到洞前。那两团黑东西原来是两个早已熄灭的石质火坛,底下原本应该还有个支架或底座,但都经受了时间过度的侵蚀,早已朽塌,看不出原形了。洞口约一人宽,高度刚好够伊里斯钻进去。他微微俯身往洞里一跨,整个视野顿时暗了下来。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从洞口泻下的那一束光也才刚够照亮一小段路。但伊里斯的夜视能力向来如野猫一般优秀,他迅速地调整了过来,只在洞口站了片刻便继续赶路。
      起头一段路平坦无阻。洞里静悄悄的,伊里斯自己的呼吸声因而被衬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到胸口,感受着手掌下不自觉加快的心跳,还有那给人以莫名的安心感的鳞片项链的冰凉。
      不一会儿,地势变成了向下的斜坡,路开始难走起来。到处都是尖锐的碎石。在落差较大的地方,伊里斯必须手脚并用才能安全抵达下方。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还是难免会有磕碰擦伤。他一个不留神,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撞到了手肘,因吃痛而没能抓牢,一滑之下又险些崴了脚。到最后他几乎是半滚半跳地从那陡坡上下来的。
      下行的折磨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是平坦又相对开阔的石室。许是因为已经深入洞穴,伊里斯感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那小小的洞口后仿佛隐藏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一间间石室、一条条廊道层出不穷,加上大同小异的洞窟景色,他一时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仍在向前,还是一直在这个幽深的迷宫中兜圈子。他忽然有点后悔刚刚在洞外没有想起来寻些能照明的东西。他虽然一路都有在做记号,但是夜视能力终归有限,他很难第一时间看清记号是否存在,也就不好判断这条路他到底走没走过。
      又摸索着走了一阵,他的双腿开始向他报警。早还在海滩上时,他就猜到了自己如今很可能是大病初愈,还处在一个恢复期。连续不断地赶了这一大段路,他虚弱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持体力的消耗。他干脆就地坐下,想稍微歇口气。
      脚上的绑带有些松了。这两截可怜的布条本就受尽了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又经历了沙砾和石头的摧残,此时更是雪上加霜,被磨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甚至快要绷断了。伊里斯生怕一用力就会让布条直接报废,只好尽可能轻地调整着它们。他叹了口气,估摸着这两条老伙计是撑不了太久了,他得尽快换双鞋子来穿。
      伊里斯坐了一会儿,竟然开始犯起困来。这个认知迫使他艰难地打起精神,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其他的事,却忽略了自己从苏醒到现在滴米未进的事实。他上一次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显然为时已晚,饥饿的利齿开始撕咬他的胃部。他揪紧了鳞片项链,脚步虚浮但是愈发加快。他知道这样只会让他身体里的能量更快燃尽,可是他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醒。
      “哗......”
      恍惚的黑暗中,他隐约地听见了流水声。他狠掐了自己一把,而那声音并未消失,证实这并不是他的幻觉。它就像是深渊中突然划亮的一抹流火,虽然微弱,强烈的希望却因此被点燃。他将项链解下来攥在掌中,悄声祈求着无名的护佑,循着水声,穿越一条又一条深邃的甬道。
      就像冥冥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祈求一样,他刚从一条廊道尽头的洞口钻出去,耳中的流水声霎时变得清晰无比。他进入了一处极其宽敞的洞窟,即使是称之为“殿堂”也毫不为过。细长沙漏形的钟乳石柱卫士般地立于洞口两侧,排成两列迎接的仪仗队;嶙峋的洞顶如同镶满琉璃彩砖的穹窿;穹顶上甚至开了一扇天窗,它投下的光芒正好打在被长毯一样的地下河流分成两部分的殿堂中心,照得一个波光粼粼的圆;七块菱形石阶依次排列在光圈的直径上,刚好够一个人跳过河去;对岸的石壁上开着一扇小门,来自外界的气息由此而入,驱散了萦绕在这个宫殿里的由于久处地下而滋生的沉闷。
      近在咫尺的出口令伊里斯重新充满了力气。他迫不及待地冲到河边。阳光下的河水显得格外清澈,他忍不住掬起一捧,洗净了满脸满手的尘土。他挨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七块石阶不是嵌在河床里的,某种神秘的力量使它们悬浮于水面之上,且滴水不沾。细看下,各石阶的表面还刻着不同的符号。他一块块地看过来:以最靠近出口的那一块起算,第一块是一根长折线;第二块形似一个罐子;第三块像极了一把锤子砸在铁砧上;第四块上两根长线交叠成十字;第五块呈一个盾形;第六块他看不出像什么,总之大致是个竖直放置的双向箭头;最后一块相当古怪,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建造了这座奇特浮桥的人独独在第七块上粗了心,又或者是此人并没有想好这最后一块该是什么符号。
      伊里斯首先踏上了无印的石阶。它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衡。接下来六块都是如此。虽然源自黑暗的地下河水在他脚下奔得正急,却没有半点水花溅到他身上。石阶上附着的未知魔力好像可以传递给渡河的人,使他们也免受水流的击打。他顺利地来到了对岸。站在出口前,他嗅见了来自地面上的沙砾与疏草的气味,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他最后一次回望了这片鬼斧神工的地下空间,心里仍对这里的构造、还有那神奇的石砖浮桥感到好奇。我还会来的。他暗下决心道。
      然后他开始攀登出口的坑道。这一段路奇陡无比,不过有着光的协助,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些险处。很快,洞穴的黑暗便被他彻底抛在了身后。
      他从与山洞入口一般大小的出口钻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受伤情况。胳膊肘撞得不轻,已经肿了一大块,活动略有滞涩,但应该没伤着骨头。双脚因为预先缠上了布条,算是起了一定的防护作用,除了少部分几个地方磨了几个小口外也就没见什么严重的外伤了。手上也有几道口子。他向前走了两步,发现这出口位于一处矮崖上,离下面的沙地大约有二十来米的光景。
      经历了这一趟洞穴之旅,他才发觉自己已经适应了这具少年的躯体——不,应该说这才是他应有的体感。所有赶路的疲惫、一路磕碰出的小伤所引发的疼痛、还有先前的违和感与不明原因的头疼带来的不快,都在重见光明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被眼前辽阔无云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连绵沙丘和自在翱翔的洁白鸟类所取代。而就在离矮崖不远的地方,一座宁谧祥和的小城正自坐落在两方小沙包之间的袅袅炊烟中——那正是伊里斯找寻已久的人迹。

      -To be Continue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无名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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