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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间血 ...

  •   宣统殿前的青铜鹤炉吞吐着龙涎香,赵暄解下大氅时,指尖掠过腰间玉带扣上嵌着的琼海珊瑚珠——这是南疆平乱时今上亲赐的恩典。他抬眼望向御座旁垂落的十二旒珠帘,太后谢逢安的护甲正轻轻叩着鎏金扶手。
      早朝散后,太后独留他在紫宸殿,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她眉间凝成叆叇的云。
      “如何了?”
      赵暄仍是那副散漫神态,笑了笑:“自然是谨遵太后懿旨,安置妥当了。”
      太后仍望着鎏金博山炉,护甲上的东珠磕在鸾凤椅臂:“原非哀家分内之事,到底沾着亲缘”
      赵暄虚应着后退半步,目光掠过殿外纷扬的雪霰。宫婢正踮脚剪灭廊下的琉璃灯,火苗熄灭时腾起青烟。
      “雪重恐遮了归途,容臣早退。”

      赵暄策马掠过茶肆时,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咚——与崇文馆下学钟声酷似。他鬼使神差勒缰回望,却见长街尽头,二十四骨紫竹伞面微倾,露出半截下颌,积雪的光晕沿着伞骨滑落,凝成谢云意指尖一滴将坠未坠的水珠。
      他翻身下马,乌骓温顺低首,倒像是通了灵性。
      路边货郎失手打翻箩筐,冻得硬实的山楂裹着糖霜滚落雪地。他伸手扶了一把,酸甜气息涌入鼻腔,他蓦地想起谢云意少时总把糖渍果子藏在袖笼,待蜜汁浸透衣袖,便故意蹭在他新誊的《孟子》上。
      谢云意目力不及,只朦胧间看到一匹良驹踏雪朝他而来。
      待马蹄声近到能辨清銮铃数,他才发觉那人是永昌侯。
      谢云意将伞面又压低三寸,躬身时露出半截苍白脖颈:“侯爷万安。”
      赵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腕间却倏地探出串赤珠似的糖葫芦,冰壳裹着山楂悬在两人之间。
      谢云意怔了怔,不知如何回应,手中却不自觉攥紧了伞柄。
      赵暄不咸不淡地开口:“要我喂你吗?”
      谢云意指尖微颤,他伸手去接,广袖滑落处露出腕骨旧伤,伞面积雪簌簌滑落。
      赵暄忽地侧首咳了声,蟒袍领缘的织金云纹擦过下颌:“病骨未愈,合该闭门静养。”
      “蒙侯爷挂怀。”谢云意退后半步,伞面水痕蜿蜒映着青天,“王掌事道府内不禁出入。”
      赵暄不答话,只瞧着他低顺的眉目,文不对题地问了句:“药苦吗?”
      谢云意摸不准他的用意,同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复,只轻轻摇了摇头。
      赵暄忽的倾身,鹤氅扫落伞檐积雪。
      “药吊子里尽是未化的蜜渍川贝,倒引了窝蚂蚁。”
      谢云意指尖一颤——昨日分明将药汁泼进西墙根,怎会?
      赵暄却不肯放过他:“既嫌蜜糖压不住苦,何不早说?”
      指间传来清甜香气,谢云意恍惚忆起那年病中赵暄翻墙送糖的光景。
      “侯爷说笑了。”一瞬回神,他盯着山楂上裹着的糖霜客气道,“王掌事说院里老鼠打翻的药罐。”
      “东厢房窗台高三尺,”赵暄忽地截断他,马鞭梢头轻点自己袍角泥印,“哪家的老鼠会轻功?”
      谢云意后退一步,伞影斜斜切开雪幕,那双无波无澜的眼定定望向赵暄:“侯爷,我已不是当年人。”
      落雪忽骤,簌簌扑在赵暄眉睫:“我未曾变过。”
      那双凝着冰霜的眸里忽而潋滟了一瞬,旋即又黯淡了。
      “雪重路滑。”谢云意不再看他,伞檐微倾遮了全貌,“侯爷请回罢。”
      言毕拂袖欲行,赵暄却遽然探掌覆上他右肩,掌心灼若烙铁。
      他如触火舌般疾退,背对着赵暄,喉头似有腥甜翻涌:“待寻到去处我自会离府,侯爷珍重。”
      “去处?”赵暄却不让他走,五指骤然收紧,混着沉香的灼热呼吸扑在他后颈,“西市鬼头刀下?还是教坊司胭脂井里?”
      谢云意猛地旋身,伞面扫落赵暄金冠上积雪。
      他望着赵暄散落的鬓发,眼尾泛起薄红,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梅坞旧誓犹在——你我死生不复见。”

      那是景宸五年仲春,梅萼将谢时节,梅坞残雪未消,折光碎作万点金芒,晃了少年多情眼。
      此处乃京郊二十里荒涧,野梅瘴雾间藏青石台。赵暄昔年为质子时,常与谢云意于此课读演武,覆苔之下,尚能触到当年藏酒坛的凹痕。
      彼时赵暄还不是如今威名赫赫的永昌侯,谢云意也不是身负黥印的戴罪之身。
      永昌侯府缟素满府那日,花朝红绡犹系宫墙柳。南疆八百里加急战报碾桃碎李,永昌侯赵如晦战殁的讣闻惊破御园尚未及剪彩的百花神幡。龙椅上那位抚着乌檀镇纸,忽记起锁在宫闱的赵家质子:“既是将门骨血,便代父征罢。”
      赵暄接旨时犹未及弱冠。春寒料峭里,孝服素麻裹身更见嶙峋,恍若雪压新竹未成材。那截将将抽条的少年骨,竟要撑起半幅破碎山河。
      “我陪你去。”
      赵暄未语,只轻轻解下襟内温玉放在谢云意掌心。玉珏尚带着少年体温,像新雪初霁时的暖暖春光。
      少年将军鬓角孝带被无名风掀起,马蹄声碎自溪涧方向裂空而来。
      赵暄反手将谢云意推入青石台下的暗窖,覆身时孝服广袖扫落残梅如血。谢云意岂不知庙堂衮衮,难服少年挂印,然未料尚在京师便有不轨之徒急于发难。
      “噤声。”赵暄齿关漏出气音。
      箭镞破空声自头顶掠过,钉入石壁时震落簌簌青苔。谢云意仰视赵暄紧绷的下颌,少年喉结在素麻领口间滑动,像一只蛰伏的困兽。
      “东南角枯梅树后有暗道。”赵暄以唇形示意,掌心覆住谢云意腕间跳动的命门,“半刻钟后若不见我...”
      话未竟,追兵铁靴已碾碎石台青苔。谢云意忽觉颈间一凉,原是赵暄将随身匕首塞入他中衣。玄铁寒气刺得他一个激灵,却见他扯落孝带缠住右掌,反手折下梅枝作剑。
      谢云意扣住他脚踝,却只抓住半片飘落的素帛。
      青石台上忽有鹤唳破空。赵暄旋身踢起积雪,梅枝点地借力腾空。枯枝贯入铁甲缝隙的刹那,谢云意分明听见骨裂声混着梅枝折断的清响。
      暗窖霉潮漫上锦衣,谢云意攥着匕首的指节泛白。忽见血珠溅落青苔,在雪地上绽成红梅,他再顾不得约定,攀着石缝跃出。
      “拥雪被我系在梅坞长亭边,你快走,此处有我,他们不敢伤我。”
      言毕抽出匕首挡在赵暄身前,手中的匕首映着雪光,刃上倒影出赵暄错愕的眉眼。
      “谢家小公子?”为首的黑衣人铁面下传来的嗓音有如地狱阎罗,“倒是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赵暄的梅枝洞穿第二个刺客咽喉时,谢云意突然旋身将匕首掷向东南角的枯梅。玄铁没入树干的刹那,整片梅林突然震颤,积雪裹着陈年腐叶倾泻而下——十二年前他们埋在此处的捕兽陷阱依然有效。
      “闭气!”谢云意扯落腰间香囊掷向半空,西域迷迭香混着腐叶中的瘴气,瞬间放倒三骑。
      赵暄趁机揽住他的腰急速跃向林外,触到后背一片濡湿,血浸透狐裘,在素麻孝服上晕开,灼眼如曼陀罗摇曳。
      身后破空声未停,赵暄接连闪避,在铁骑袭来前将将跃上拥雪,乌骓长嘶踏碎冰河,箭矢追着马尾没入冻土。
      “往西三里就是铜驼陌。”赵暄的声音混着呼啸寒风,“那里有座荒祠。”
      赵暄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将谢云意横抱在怀里,拥雪通灵般往东行去。
      “是我连累了你。”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云意攥住他手腕,冷汗顺着眉骨滑落,“追兵要顺血寻来了。”
      荒祠断垣间,赵暄撕开谢云意浸血的狐裘。匕首挑开中衣时,少年人雪白的背上泛着孔雀蓝的箭簇赫然入目,竟淬了南疆特有的钩吻。
      毒势已逼曲池,赵暄不得不以剜肉刮毒,他面对谢云意,以交颈环拥之势将烧红的匕首抵住箭簇陷处,同时把肩颈送到谢云意唇边。
      “若是我弄疼你了,就咬我,别忍着。”
      皮肉焦灼声混着闷哼在破庙炸开。谢云意左手死死抠进壁画裂隙,青砖碎屑混着血珠滚落,赵暄却撬开他的牙关,硬生生把脖颈送到他齿下。谢云意一瞬疼得失了神,到底是咬了下去。
      赵暄剜净最后块腐肉,血水溅上残缺的菩萨,慈眉善目平添了几分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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