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女法官的眼泪 ...
-
今天是简虹三十六岁的生日和她与丈夫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作为一名中院商事庭的法官,三年前,简虹想方设法把当小学教师的丈夫调动进了市教育局,三年后,丈夫在科员的岗位上仍然默默无闻,然而对于女法官简虹来说,这件事并不是她最大的心病。
上午开庭,简虹身着一袭黑色的法官袍,落落大方地走向法庭的那一刻,她发现原告席坐着一位男律师,而他的眼睛就像摄影机的镜头那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简虹一言不发地走上法台,已经落座的一位法官立即站起身,为她拉好法台正中间的一把法椅,简虹表情严肃地坐到审判长的座位,座位旁的另一位法官对着她微笑点头,将一本卷宗推到她面前翻好。合议庭的三位法官到齐了。
夏天的法庭,门窗敞开着,背窗而坐的男律师,他的轮廓被身后的阳光镶上了上一道漂亮的金边。男律师的眼珠紧跟着简虹的步伐一直转动到法台方向,他的面孔同时表现出一种被某种美好事物所憾动的神色。简虹翻动着卷宗,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凭借一个法官的判断力与一个女人的直觉,简虹能够认定男律师的目光不是在打量一个法官,而是在欣赏一个女人。
庭审过程中,遇到原告方陈述的时候,男律师就利用这个理直气壮的机会两眼直直的注视着简虹,他的眼神中饱含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温存与向往,他的双眼中,闪烁着热情,也流动着莫测,似乎那令人想入非非的幽蓝荡漾的喀那斯湖水就被微缩在他的瞳仁之中。
当庭宣判的结果是原告胜诉,当然这与原告方男律师的眼神无关。简虹在政法干线上也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了,这桩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决原告胜诉是因为有法可依。
庭审结束,合议庭的另外两名法官与被告方当事人已经退庭,简虹仍然端坐在法台上翻动卷宗。仍然是凭借一个法官的判断力与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这位原告方的男律师还有一些话需要单独对她陈述。
“案件已经宣判了,今天如果我请审判长吃饭,应该不算是贿赂吧?”男律师微笑着,眼神中仍然流露出不可言传的温存与向往。
简虹看着他也笑了一下。不论是作为一个法官,还是作为一个女人,她都有一种预感,这个男律师绝不可能仅仅只是想和自己吃顿饭那么简单。
“今天我有事,改天再说吧。”简虹说。
下班回家,简虹发现丈夫正在厨房里卖力的刮土豆,料理台上摆满了切好的各样蔬菜和肉类,他正在尽最大的努力为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准备大餐。简虹感觉丈夫老实得就像一枚土豆。每天她下班回家,都会无一例外的看到他在厨房里刮土豆,丈夫热衷于按时上下班以及家务和烹饪,他不爱说话,结婚十年几乎没对她说过几句体贴更谈不上浪漫的话。丈夫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照料着简虹的饮食起居,像一位贴身男仆那样对她忠心耿耿、毫无怨言。在简虹眼中,这是丈夫身上唯一的优点。
现在丈夫像餐厅的侍者那样端出一盘盘烧好的菜肴,他在餐桌上认真的岔开晕素和颜色摆放整齐,由此能看出他为讨好她所花费的心思。简虹于是表现出一个幸福的妻子应该有的表情,机械的咽下一点他的烹饪作品,眼大心实的丈夫于是展露出了快乐的笑容。这就算是庆祝结婚十周年了,简虹想着,感觉到口中的食物隐隐有些苦涩。
夏天的夜晚仍然高温不减,简虹从浴室里冲凉出来□□,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她观察着自己保养良好的型体,忍不住去触摸她自己光滑的皮肤。从厨房传来丈夫涮锅洗碗的响动。简虹故意发出一个呻吟的信号,丈夫果然听到了,他总算是说话了,“你先睡吧,咱们明天吃饺子,我要和面。”
结婚十年,简虹在今天突然感觉到,他们之间可能根本就不曾有过爱情。在这所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生活着的这位女法官和一位科员丈夫,可能仅仅只是女主人和她的男仆那么简单,他们结婚十年都没有孩子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
简虹像曾经忍受领导的贬批那样默不作声了。身体还喘息在炙热三伏,卧室却沦入了三九寒冬,现在只有孤枕难眠的痛苦在拥抱着这个血肉丰满的女人。关系再如何复杂的经济纠纷皆可出钱了事,而男女间最简单的矛盾往往却无法调和,女法官想到自己曾经漂亮利落的调解过多少桩纠纷,改判过多少桩案件,可偏偏她却改写不了自己的故事。这一夜,女法官简虹的双眼流出了热辣辣的泪水。
一个男人想要和一个女人亲近,往往需要费一番周折,而一个女人想要和一个男人亲近,往往一拍即合。特别是像简虹这样,有着法官身份与漂亮外型的女人,即就她现在已经人到中年,然而经过时光的考验,她的魅力之树已经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诱惑着人们的眼睛,也诱惑着人们蠢蠢不安的想要犯罪的冲动,这话是那位男律师不久以后嘴唇紧贴着简虹的耳朵说的。
第二天,另一桩案件开庭,审判长简虹听到,一位当事人在法庭上不断地大声提到“人权”这个词。人权,这个词语好像突然暗示给女人简虹什么;人权,这个词语突然被女法官简虹重视起来;人权,是人生存所必需的、基本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有了这个义正辞严的借口,简虹开始对那个不可言传的眼神展开了希望,她终于起心动念了。
“喂,代理词打印好了吗?什么时候交给我?”女法官从那本卷宗中翻出男律师的名片,打电话给他。“我太忙,今晚七点,烦请简法官屈尊到XX街的XX饭店XX包间亲自送来,为人民服务一次您没意见吧?”他自然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这是心照不宣的周瑜和黄盖,第一次不露痕迹的完美接头。
女法官和男律师都是行事严丝合缝的人,有了第一次约会,他们就开始下班以后经常约到茶馆的包间里谈心。男律师谈自己不幸的婚姻和周旋于多家顾问单位之间琐务缠身,其实这无异于是在向简虹暗示经济实力出众的他,感情上需要一个自己真正欣赏的女人。简虹谈自己在单位多年获得的荣誉却丝毫不提她的家庭,男律师不甘心的问她,简虹叹一口气说,“我那个家没什么好说的!”于是男律师马上明白了女法官处于感情世界的干旱地带,能够跟他坐在一起喝茶,和他一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然,简虹并不愚蠢,作为一个执掌着予夺大权的女法官,简虹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提醒男律师,“我能获得那么多荣誉,你就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公正的法官了,我从来没有拿过任何当事人的金钱和礼物,更不可能出于任何私人目的做出违规举动。”男律师也总是对她的温柔提醒报以温柔的微笑,“这正是我看重你的地方,我喜欢有原则、有信仰的女人。”然后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感动,“其实你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女人,知道吗?”紧接着,男律师第一次改变了双方的位置,与女法官隔桌而坐的他突然大胆地握住女法官捧着茶杯的手,简虹不吭声,男律师微微一笑,立即从茶几对面移坐到简虹的这张长条沙发上。
突然间,男律师白衬衫短袖下的一条胳膊像蛇一样迅速揽紧了女法官的腰,那只被他们一起握住的茶杯不堪这场突如其来的力量,突然被摔碎在地上。失去了茶杯这盏道具,五根细白如葱的手指立即柔软得不知所措,被五根强硬有力的手指抚摸捏握、纠结缠绕。茶几上的烛光突然间熄灭了,这是自然事件还是人为破坏?简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黑暗中,她感觉自己身体的上方,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不断地生长突兀……
一个月来,男律师几乎天天晚上约女法官见面。简虹的行为也开始发展得越来越大胆。她开始学会撒谎,隔三岔五找一个加班的借口打电话给丈夫,然后便欣然去和男律师约会。丈夫果然也老实得不多问一句,自己吃饭,自己睡觉。简虹经常会和男律师在不同场所的包间里泡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回家。荣誉不受影响,家庭依然稳固,男律师和丈夫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取悦宽容着她。这种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简虹更加确信自己大胆迈出这一步完全正确。
一天,简虹的同事,另一位法官来找她,“我有一个案子要到南方出差,按法律规定出外办案至少要两个人,我已经给领导汇报过了,咱们一起去。”简虹推辞不过,在办公室背开人给男律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这件事,“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在一起了。”等了几分钟,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复,简虹跑到过道里打他手机,仍然没人接听,简虹像一个恋爱中的少女那样变得烦燥不安起来,她只好安慰自己,也许他在开庭,手机调成静音没有听到。
这是趟急差,晚上九点在机场的候机厅里,简虹突然发现了早已恭候多时的男律师,原来他就是那位同事法官主审案件中的代理人,他不动声色的说服了同事法官邀请简虹同赴南方办案,并且承担了此行的全部费用,为的只是能够不中断的天天看到她。在登机口,趁同事法官不注意的时候,男律师的嘴唇悄悄接近简虹的耳朵说,“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
飞机起飞不久,同事法官去了洗手间,简虹问她身旁座位里的男律师,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是故意的吗?”
“就是故意的,我想试试你是否紧张我!”男律师一脸神秘的笑容。
两个人的十根手指再一次纠结缠绕在一起,简虹握紧这短暂的温暖,头倒在座位里喘着气。男律师已经闭上了他那暖昧莫测的喀那斯湖水般的眼睛佯装休息,简虹也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了一片黑暗。
那几天正是世界杯期间,同事法官是个球迷,在南方那座城市办完案子,他天天躲在宾馆里看球赛,而那些天男律师则陪着女法官行走于南方水乡的小桥流水、古寺老镇之间。他一路用幽默的语言和欢快的情绪感染着简虹,用体贴入微的照顾感动着简虹,简虹像一个初恋中的女孩那样快乐。她买了很多旅游纪念品,他义不容辞的全部帮她提着;她想要吃哪一种特色菜,他会叫上出租车,搜遍整个城市去寻找那一道菜;在风景区她的脚走痛了,他会扶着她找地方坐下来,怜爱地蹲下来为她揉捏脚腕;她想要继续游览,他就命令她趴到他的背上,他毫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他一脸笑容地背上她走路。
“你为什么对我如此纵容?”女法官问男律师,在宾馆她的房间里。
“因为一个不可在别人面前明说的理由。”男律师暖昧莫测地笑着。
隔壁传来了同事法官看球中的喝采声。
“在外出差了这么多天,我们应该返回了,单位已经打电话在催我了。”女法官说。
“我们好不容易能有一个没人干扰、在外面独处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和我多呆几天吗?”他怜爱的看着她说。
他双眼中的那谭暧昧莫测的、幽蓝荡漾的喀那斯湖水又泛起了温柔之光,于她的脸上布满了被感动的光泽,他抚摸着她的脸说,“放心,我会告诉你的同事法官我在这里跟你聊天。”
床头柜上的台灯不知被谁伸手拉灭,靠在床头板上聊天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张宽大的双人床。黑暗中,简虹听到隔壁的同事法官,看球中发出一阵阵兴奋的欢呼。
一个夕阳落山的傍晚,男律师和女法官坐在乌篷船上,向水路的前方飘荡。摇摇荡荡的感觉中,简虹终于自然而然的把头靠在了男律师的肩膀上。天色已晚,河流沿岸的酒坊茶肆,挂起了一串串的红灯笼,那两岸绵延不断的红灯笼,照亮了一条河流,也照亮了河面上的船客,那温暖而又喜悦的红光,真像是一场婚礼的背景色。简虹回头看着男律师,他仍然睁着那双暧昧莫测的喀那斯湖水般的眼睛,这双完美的情人眼睛曾经深深地吸引了她,到今天,他对她的吸引已经发展为她对他的依恋,她现在需要他用一双火热灿烂如阳光般的眼睛,看着她,温暖她,永远要这样。
“我们结婚吧。”
女法官头靠在男律师的肩膀上,幸福地闭着眼睛说。男律师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吃惊。“我们都是法律人,对待这个问题必须要慎重。”
“什么意思,你不爱我了吗?”她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抬起来,“难道我们不都是家庭不幸的人吗?没有感情的男女生活在一起是可耻的!”
男律师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
“……好,办妥了就好,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噢是我手机超出服务区了,好的……”。他挂了电话,表情平静下来。
“无所谓是否可耻!生活就像律师接到手的案件,我们无从选择,只能用尽一切方法去处理好它。”他头一次顶撞她说。
旅游景区里的红灯笼突然间全部熄灭了灯光,已经很晚了,到这个时候这次旅行应该结束了。
返回宾馆的路上,他们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沉默着。
“简法官,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保持普通的工作来往吧,我们不是一路人。”男律师突然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简虹转过头不敢相信的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一个被弃的中年女人的可怜表情,但他仍然面无表情,他双眼中那谭暧昧莫测的喀那斯湖水,此刻已经结冰,寒气逼人。
回到宾馆,男律师一言不发的敲开那位男法官的房间走进去立即关上了门。简虹呆站在宾馆客房的楼道里。昨天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他还拉着她的手走进她的房间,在睡前深深地拥抱了她。今天,怎么一切说变就变了?
第二天一大早,简虹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她立即跳下床跑去开门。同事法官站在门外,“律师说机票已经订好了,大家今天就返回。”
返程的飞机上,男律师和那位男法官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简虹一个人喝着空姐递过来的咖啡,在舌苔的苦涩感受中,她的内心在努力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着,人各有志,毕竟真爱过一场,虽然短暂,也值了。
精疲力尽的简虹回到家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她刚走进法院大门,法警就告诉她,主管商事的副院长正在满世界的找她。
“小简,你怎么在这个重要的时候去出差了呢?”副院长关上办公室的门,话里传递出一种怨气。
“出什么事了?”简虹嗅到了一丝不安。
“你也不是外人,咱们院里受理了一宗涉案标的两千万元的工程款案件,被告方律师弄了个银行卡,找熟人偷偷往我这儿塞了几回都被我骂回去了,我怕这家伙在办案法官跟前故伎重施,本已授意你们庭长让你这个廉政先进工作者亲自去办,可谁知你出差一走就是半个月,时间不等人,只能把案子交给其它办案人了。”
从副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简虹在楼道里正好碰到了来找院长汇报工作的商事庭庭长,于是她询问那宗两千万标的案件具体分给谁主审了。
“怎么你会不知道?”庭长不相信地盯着她看,“这次跟你一起去出差的律师,就是这桩案件的被告方律师啊。据说两个月前他就天天跑到立案庭来打听一审法院有没有把这件案子转上来。后来案件分到了咱们庭,他又天天跑来问我案子按规矩会分给谁办,又死皮赖脸的要请我吃饭,骂都骂不走,我干脆说这案子肯定要分给简法官你这个廉洁法官办的,说你从来是两袖清风、秉公执法,让他就不要做梦在底下做文章了。没等到你出差回来,前天我又接到院里通知,让把这案件转给咱们庭老李办了,听说他和那个律师是大学同学,私交很深的,我看这个律师真是神通广大,这次被告很有可能会让案子改判呢。”
简虹的脑袋轰地一响,她终于明白了这一场伪婚外恋的前因后果。男律师下功夫演下如此逼真的感情戏,原来只是办案需要,仅仅只是为了达到将简法官和男律师代理的这宗棘手案件剥离开,转给他的老同学李法官来承办的目的,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仅仅只是为了绕开简虹这块廉洁的绊脚石。
巨大的愤恨、失落与羞耻感突如其来,整个世界立即天旋地转,女法官简虹坚持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向庭长同事微笑点头,目送着他走进院长办公室。她的身体稍稍一松懈,突然,女法官已经握不住手里的楼梯扶手,她像是被人从背后开了一冷枪那样,面向前,重重地摔下了楼梯……
在医院养好伤,简虹是被法警开着警车送回家的。她躺在床上,闭紧眼睛,一言不发,她的丈夫,就什么也不问,仍然在厨房里忙活。简虹听到他用铁勺刮土豆的声音、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不久她又闻到了一股炖鸡汤的味道,是因为愧疚还是感动?或者仍然是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悲哀感,我们不得而知,总之闻到这股熟悉的鸡汤香味时,简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无所谓是否可耻!生活就像律师接到手的案件,我们无从选择,只能用尽一切方法去处理好它。”这就是那位男律师的生存原则,也是他唯一对她讲过的一句真心话。这天夜里,躺在土豆一般老实的丈夫身边,闻着他身上的油烟味,听着他憨实的鼾声,抚摸着他平静的身体,女法官简虹的眼中,再一次流下了热辣辣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