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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为谁解旧剑 ...

  •   (一)
      见过庵寺的老尼姑后,万事俯仰如明月,我想通了许多事情。

      昨日又将饴罐与信笺托付给杏花君,我便开始着手收拾准备回中原。个人物品倒是没有几样,但需要按时服用的繁琐药物不少。

      除此之外,于我而言,如何与思弦、予儿她们告别也是一桩难解的心头事。

      困在人世间的情感里实在是费尽心力,我一时间越想越累,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渐亮,更远处的天边显出一翻鱼肚白。

      我无精打采地起床洗漱,慢吞吞穿戴整齐。今日不见暖阳,天色暗沉,目之所及只有翻滚的云浪。

      羽国实在是冷得很,天地苍凉,冬日犹盛。我在屋里烘了片刻炭炉,等到身体渐暖,才裹上短绒外披出门。

      推开门,我猝然见到屋外的檐下逆光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像在看晦暗的天边。

      我推门出去的时刻,他闻声回首看我,对上眼眸的一瞬间,天光乍泄,远处的飞鸟穿林吞云跃出浮金。

      默苍离转过身,只几步就走到我面前,随后垂着眼细细瞧我。

      从前我觉得一生很漫长,长得我用尽力气还在人世间如幽魂游荡、不得解脱;现在我突然发现一生很短,短得他一步就可以来到我身边。

      我循着他的眼眸,看着他步步靠近,也安静地以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好像此刻他就是我心中的锚点。

      他衣袍微湿,沾了晨初的霜露,周身绕着寒气,神情较之记忆中也更憔悴一些。

      我忽然有所觉,良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几时开始,便等在这里了?”

      “不算太久。”

      我当然是不相信的,直觉告诉我,他昨晚收到信笺就过来了。我说:“为什么不遣人叫醒我?”

      默苍离却是答非所问:“你不是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吗?我当面说与你可好?”

      我又问:“钜子,你这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心?”

      默苍离蹙眉,好像是翻遍了心里所有答案:“你的心?渠伯玉,我尚且不知道你有心。这世上恐怕只剩你自己还相信你有心了。”

      ——他是有怨怼的,他自然要有。

      一年前中原诀别,我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为他考虑半分。从前这种躲避对方、自说自话的交流模式在我们之间上演过无数次。

      我又想说些什么,但心底的情绪方才冒头,又瞬间被熄灭。

      最后我只是裹紧了绒氅,无奈求饶:“久别重逢,我实在不想再与你争论什么——我即日就要离开羽国了,陪我四处走走吧。”

      (二)
      自从喜欢上集市的热闹后,我午后没事便习惯于去闹市坐上片刻。

      我领着默苍离去了不远处的花鸟市街。虽然一路上无言,但我们都很默契地只逛东街,不去靠近另一侧的庵寺禅堂。

      闹市依旧,我们来得早,正好吃上一盏早茶。想到几日后就要走,我干脆将平日里想吃的那些小食都买了一份半袋的,趁此机会好好尝一尝。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天边浊云在酝酿一场雨。我们方才走了没几刻,便感觉有稀疏的雨滴从天幕坠落下来。

      天要落雨,原本是捎了油纸伞的。但默苍离不许我再冒雨逛街,我无奈下,便正好寻了一家茶楼,将收集了一路的早食糕点铺陈出来。

      静坐下来慢慢吃了会儿,我偷偷抬眼看他,他也正安静地陪我对盏而食——像过去无数个鹌居同住、悠闲对食的早晨。

      原本以为千万心念欲念,相见何其难也,如越天堑。现在倒是也能面不改色、毫无波澜地重复着过去的日常。

      ——冷静了这些日子,放下执念后好好告别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他也是同样作想的。

      我问道:“钜子,有一个长久以来的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有一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会怎么做?”

      “很少有那种时候。”

      “如果呢?”我像过去一样钻牛角尖。

      见我那么坚持,默苍离蹙眉仔细想了一下:“那就先行动起来,即使不知道要怎么做。”

      我抬头有些好奇地看他,默苍离触到我的目光,又继续说:“因为没有人走在我前面,没有人予我解答——我会自己找到它。”

      我闻言沉默了,诚然如此,没有人会予我们那个答案,所以只能自己去寻找。我又问:“你也会想要抵达天外天、海边海,也想翻出那个桎梏吗?”

      默苍离平静地看着我,我清楚地见到他眸中映出的、属于我的影子。

      他确认我在听,随后才一字一句地回答:“如果我不抵达桎梏之外,我又为何存在?”

      忽然我心里某处无言地炽热起来,或许是共鸣。

      昔日“墨家十杰”也不过是因为那一个同心同愿,才自九界各处聚集于此。但那些被掩盖的历史、墨学理论留给我们的实践困境却远胜于回答这个命题本身。

      通过“天志”约束权力,但这种代天巡守、替天行道的立场与专制统治天然对立。因集权倾向,大一统易为新的统治而利用,乱世之下又被视为王剑的威胁。以战止戈、兼爱非攻、和平主义也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人事尚有疏漏,更何谈千山独行的宿命、亲亲之私、爱人之爱、冲破天地穹笼?

      墨学于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场更盛的黑暗。

      茶楼敞着的堂门正对着沿街的货摊,正在售卖一些鸟宠。货摊主人身边置着几个高大的紫藤爬架,其上或攀着、或伏着许多羽毛鲜亮的鸟儿。

      除此之外,货摊角落偏还有一只小竹笼,其内锁着一只更瘦弱的小玄凤。

      这些鸟雏自降生起就在羽民的手中驯化,不知抵抗,只是乖乖地在爬架之上等待着被兜售的命运,却更快乐。

      而那只笼中鸟,或许是反叛、又或许是不屈服,比它们更早地尝到了囚禁的滋味。我忽然觉得很悲哀:这即是我们不甘的结果。

      我不知道默苍离在那一片无光的黑暗中是如何前行的,但我知道他言出必行,长久以来的证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一度成为我的风景,听起来是那么寂寞。

      我又问道:“即使此行是错误的?即使我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这时檐外细雨如织,看天色便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些未做准备的商贩们纷纷开始收摊归家:雨幕之外好一番人手慌乱。

      默苍离一直耐心地看着我:“若果真是错误,便罢了,此半生又能犯多少错呢?”

      对面那个贩鸟的商贩也准备离开了,爬架上的那些鸟儿正顺着他意挨个跳进货棚中的笼子,另一角落那笼中小玄凤还在雨中惊得上下蹿跳。

      我努力掩饰了心中的哀叹,移开目光:“但我可以做出选择,止步于此。”

      “不准确。”默苍离突然出声。

      “嗯?”我疑惑地看他,我确实不知他此话何意。

      默苍离迎上我的目光,却起身,抬手慢慢解开衣衫的系带。我疑惑更甚,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脱了外披的氅衣。

      “一分钟,你再好好想想。”

      默苍离垂眸看我,我还没来得及理清他要我想什么,他却又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冲进了茶楼外的雨幕中。

      “……”默苍离觉得自己有一瞬失去了理性的判断,他在雨中时这样不断回想着:他应该是有无数个方法告诉她那个答案,但是当她认真在思考时,却让他心中忍不住生起一阵焦躁。

      滂沱的大雨瞬间将默苍离的身影吞噬,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径直往前而去——直到停在了我方才时不时在意的贩鸟商摊前。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手一动才碰掉了方才支在一旁的纸伞。又只好怔愣地看着默苍离买下那只笼中小玄凤,随后以衣袖护了笼身回返。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那只笼中鸟的、又是何时参透我的心思的。

      ——但我知道我此刻该做什么,我不多加思索,瞬间起身,支了伞也冲进雨中,跑到默苍离面前。

      蛮横的雨水几乎将他整个浸湿,我看着雨打湿他额角的碎发,沿着脸庞滑落。但他盯着我,眼神如沥火般熠熠:“你想好了吗?”

      哗然的雨声无孔不入地充斥在我耳畔,但我此刻内心清明。

      我说:“我可以相信未来吗?”

      “你可以相信我,”默苍离平静地说,“我会往那里走。”

      (三)
      夜已深,打更的梆音阵阵,方才散远了,翔宫之内却烛火幽明。

      这段时日,本就因为翾地雁王突然驻军在此,三位世子殿下之间微妙的平衡正在逐渐破裂。雁王和帝师看似无意涉手翔地朝事,却对三位世子各有指点。

      大殿下,得翔宫士大夫一派、文官的支持。在外,朝中事更有胜算,却无法将手伸进翔宫内务;只因宫中妃嫔、十常侍乃二殿下的支撑势力。

      而三殿下则是翩地鹞王选中的“废立”对象,还在苦苦等着这位王叔及其谋士诩相的消息。

      翾地雁王和帝师光是驻留于翔地,就全面阻了鹞王的通信和来路,翔地之外局势不清。更有翾地云骑压境,在兵力方面带来的震慑正是三位世子兵荒马乱之际。

      却不知鹞王与诩相作何感想,翌日军情传遍羽国:翩地军队业已驻扎在栖江对岸,不日即要渡江剿匪。

      宫中十常侍得知此消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原本翔地境内的雁王和帝师就是送不走的两尊大佛了,现如今又一支军队翩军将渡栖江,与翔宫对岸相望。

      深谙政变党争之道的十常侍深知不能再等了,待到更多的兵力被输注到翔地,他们与宫妃在翔宫内的主导权也就显得不那么够看了。

      于是一场宫门内无言的毒杀就此开始了。

      ……

      上官鸿信本以为翔地的阁老再不济、也是个政堂上的人精,既然已经看出来他与师尊并不乐意与他谋事,便会自寻他路。却不曾想到这位阁老在天色蒙蒙亮之际就已经顶着风雪求见。

      ——一时间也不好再将人拒之门外了。

      将阁老请进来议事,才知道翔宫以大疫为由,拒绝所有人入宫。

      上官鸿信深知这是发生了宫变,“恐怕这是十常侍的意思。”

      翔地阁老这会儿只急得来回打转:“三位殿下俱在宫中,怕是凶多吉少。”

      上官鸿信这边倒是算不上震惊或焦急,这本来就在他与默苍离的计算之中。

      “阁老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冬耕宫宴在即,十常侍隐瞒也不过几日。”

      他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这位翔地阁老,三边世子的势力都不站,一腔孤勇还在坚持先王那一套。

      纵然这位阁老过去也做过不少上官鸿信所不齿之事,但他到底是怜惜忠臣,想了想了后提醒道:“届时,阁老大人可要想清楚了,是否要入宫。”

      更多的不便说,上官鸿信振袖下令送客,单方面终结了这场简单的谈话,稍作准备后才前往帝师殿中。

      这边宫侍通报后,已经有周到的侍女为雁王备好茶。

      默苍离见上官鸿信来,开门见山道:“你比约定的晚了一刻钟,是翔地阁老来了?我再猜猜,是十常侍毒杀了世子,闭宫不见人?”

      上官鸿信失笑,想问这全羽国有什么事是师尊猜不到的:“十常侍几个阉人而已,哪来的这破釜沉舟的魄力,恐怕背后有师尊的指点吧?”

      默苍离却是否认:“毒杀世子的计策却是与我无关。撇去这桩蠢事,其余与我倒是有一些关联。”

      其余还能有什么事?上官鸿信细细想来:“翩地鹞王几日前是说要来翔地剿匪不假,却还未抵达栖江岸,更遑论渡江而来。此假军情是师尊下令散布的吧?”

      “二殿下一党,十常侍在宫中有些能力,实际是并无兵权的。寻常人越缺什么,就越惧怕什么。若是军队将至,他们第一个自乱阵脚。”

      上官鸿信笑言:“所以师尊,您可是着实坑害了鹞王与诩相一下。他们本不敢妄动,您这一假消息却惹得他们不得不来了——纵然是局势不允许,全羽国的民情可是看着呢。”

      “诩相,天下毒士…”默苍离轻轻地念了一句,一边抬手以食勺抖落了些鸟食。

      上官鸿信循着他的动作才发现今日师尊的桌案前多了不少奇异的物件。

      先是一小罐无名的物什,圆滚滚的罐身看着颇有些俏皮。上官鸿信纳闷里头装的是什么,一日机缘巧合才发现是彩色的饴糖块——是讲,这罐糖实在不太符合师尊的气质。

      偏偏默苍离自己不吃,也不让人碰、更别说是让人吃了——只那么静静放在他案头。

      看起来不像是货摊买的,大概是他人赠送。上官鸿信私底下问过霓裳公主,得到了否定的回答——那接下来那个选项就呼之欲出了。

      再看如今默苍离肘边置着的一小只竹笼,里头养着一只小玄凤。现在默苍离正在以长食勺给它添食放水,照顾得倒也是有模有样。

      “……”上官鸿信这边又有些疑惑了,师尊缘何干起养鸟这种娱乐之事了。

      但他的目光立刻便被默苍离捕捉了,尴尬之下只好装作好奇的样子:“这是一只小玄凤?据说可跟人学语?”

      “嗯。”默苍离语气有些轻快,“我正在教它背书。”

      上官鸿信目光倏得锁定到默苍离手中摊开的那一页书,呃,好像是那个读都读不通顺的禅言注释:“师尊,玄凤背诵这个,恐怕有些勉强吧?”

      “不是,这本书是给你背诵的。”

      “???”上官鸿信登时紧张起来。

      默苍离又轻笑了一声去逗鸟,上官鸿信才知道方才师尊是开玩笑呢,才舒了口气。

      “你看它吃食的样子,倒也不像是怕我。”

      同样身为鸟,上官鸿信还是比默苍离更懂鸟的,有些无语地指着小玄凤:“师尊,它都叼着食盆缩到角落去吃了,这还叫不怕你吗?”

      后者闻言沉默了。

      上官鸿信见自家师尊有些受伤的样子,安慰道:“养鸟养花都需要假以时日,慢慢培养感情。师尊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试一试。”

      玄凤:“不要!不要!”

      默苍离、上官鸿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为谁解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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