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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亘古须臾(重写) ...


  •   这片谷地被若陀折腾得不成样子,珩仪勉强在土石堆下翻出了自己的行囊和工具,四处看了看,有些犯难。
      平坦的土地没了,柔软的草甸压在了土堆下面,水源被掉落的山石截断,如今很是浑浊。
      难不成真的沦落到要住到山上去?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卧在乱糟糟的土石中央,不知在想些什么,长着漂亮叶子的尾巴缓缓摆来摆去,不过以祂的体型而言,更像在犁地就是了。珩仪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那些霞红的叶片移动了瞬间,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发愁今后的落脚点,不该被若陀的尾巴吸引了注意力。
      珩仪不可能真的把事情都归结于若陀,山岳一般的生灵总是难以注意到渺小的事物。
      不过年轻的匠人也没有多么大度,她堪称僭越地将待在那里若陀当成了某种看守行李的工具人,每每从土堆里翻出了什么,就一股脑堆在若陀身边,也不管这条龙稍微动动四肢她的东西就会毁于一旦。狰狞的元素创生物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温和,祂与珩仪的交流十分愉快,自然也不介意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而且若陀发现自己的小个子朋友非常喜欢盯着自己的尾巴看。
      那种目光的存在感极强,并且陌生,即使珩仪有意掩饰,若陀还是很难不注意到。
      “你总是看着它。”若陀温和地说。
      如果祂没有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容拒绝地把自己的尾巴伸到珩仪面前,那就更像平常的闲聊而非询问。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若陀已经充分了解了珩仪的脆弱,祂没有把尾巴伸得太近,因为那会像一棵巨树横着冲过去,也许会使对方感到惊吓。
      金色与橙红交错的树叶形如鹅掌,牢牢生长在粗粝分叉的尾巴上,如果不是若陀投下的影子面积惊人,再一次将纤细的人类笼罩,珩仪恐怕会又一次将若陀的尾巴认成一株高大的鹅掌楸。
      “它很漂亮不是么。”珩仪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色泽明丽的叶片。
      若陀岿然不动:“我没有这样的概念。于你眼中,什么样的事物能被形容为‘漂亮’?”
      “应该如何与你描绘呢……”珩仪没注意到自己又被尾巴圈了起来,她只是有些犯难地思索着。
      “这些叶片,它们的颜色像是阳光。金色的是中天之日,橙红色便如同夕阳西下,它们交错生长,层层堆叠舒展,我初次见到时,便觉得好似一树绚烂的日光碎片。”珩仪注视着粗糙的树干和叶片,口吻与目光皆是全然的欣赏。
      若陀不知道阳光是什么颜色,但祂在地面上晒过太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巍峨的龙王似有些难以启齿,祂略显不自在地说道“你觉得……我的尾巴,温暖、和煦?”
      珩仪不做他想,点了点头应下:“明亮的色彩的确会予人这般感受。”
      若陀不再言语,也不再思索,祂只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注视着这个纤细而脆弱的人类。珩仪若有所觉,她已经习惯这样蕴含着无形重量的注视,也不再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注视只是注视,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思索,都与恶意无关,他们交谈时经常这样注视着彼此,没有什么不同。
      “我记得,你说你是为了度过冬日才来到此处。”若陀再次开口。
      “可谁知道这里如此温暖是因为你呢,”珩仪失笑,“我如今需要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了。”
      若陀想了想:“我族栖息在岩层之下,地层的温度比地面更高,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试着在地底的洞穴中越冬。”
      珩仪经常在山中洞穴落脚,自然清楚解构合适的洞穴冬暖夏凉,但珩仪能肯定她的大朋友说的洞穴不会是她曾经住过的那种。长期生活在地下的岩元素生物,想来是不会和脆弱的人类一样走寻常路的。这意味着更深处的洞穴,更奇特的景象,和更丰富的经历,珩仪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若陀的提议。
      “我要怎么跟着你呢?”这是珩仪最关心的问题。
      若陀好像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祂一边思索着,一边有些困扰地上下动了动尾巴。
      珩仪的目光也跟着动了动,她此时有点像是一只被放了大号逗猫棒到跟前的猫咪。
      晃了晃神,珩仪有些忐忑地开口:“尾巴可以么……嗯,应该说,你会有感觉吗?”
      她总觉得自己这种觊觎人家尾巴的行为不太好,却又忍不住去看,还时不时上手薅两下。
      若陀沉默了一下,没有做出是或者不是的回答,也没觉得冒犯,祂只是语气微妙,避重就轻地道:“……是个好办法。”
      于是珩仪收拾好了行囊,像爬树一样攀上了树干粗粝的“鹅掌楸”,寻了个结构稳当的枝桠坐下,默默扶住了旁边的一根“树枝”。若陀慢腾腾地将尾巴移到面前,凑近了仿佛在确认什么,珩仪不明所以,还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硕大的角,表示自己就在这个位置。
      这是什么龙蜥一族奇怪的习性么?珩仪想。

      被强大的元素结晶创生之物带着穿过厚重的土层,恐怕是凡人一生都很难有的体验。
      错落的枝条和叶片笼罩着珩仪脆弱的身躯,坚实的泥土混杂着石块,流水一般向他们身后流淌。若陀的动作并不像挖掘,正相反,土壤之于若陀就好比江水之于游鱼,很难想象这样庞大坚实的身躯在泥土与层岩之间的动作竟然能如此灵活流畅,甚至可以用“游弋”来形容。
      珩仪取出了行囊中的碳条和木牍,默默将这样的奇景记录了下来。珩仪本来应该用刻刀的,但这样的移动还是有些颠簸,她一手扶着身边的树枝,屈起膝盖放上木牍,一只手拿着碳条,木牍上的字迹都歪歪扭扭,更何况是需要严谨对待的刻刀呢。
      她低头写了一段简短的话,却发觉自己有点发晕。
      唔,坐空矿车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眩晕感越来越重,珩仪一边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一边合上眼靠在身后的“树枝”上。
      “你怎么了?”若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珩仪闭着眼:“无碍。痼疾而已,到达之后让我休息片刻就好。”
      若陀应了一声,还是放缓了速度。
      祂没怎么见过人,更遑论与人交流,天生强大堪比魔神的龙王很难去想象人类的脆弱。珩仪作为一个人类,无疑是脆弱的,即使她解释过她这种身体状况属于个例,但在若陀见过更多样本之前,她就是唯一的参考对象。她会因为自己的“注视”而心悸,会因为昨夜落了一场雪而发热,会因为几个时辰不进食而虚弱,也会因为过快的移动速度而眩晕。
      名为珩仪的人类如此易折,却用双脚走过了比若陀还要漫长的距离。
      她曾与若陀诉说她的技艺与追求,若陀看不到珩仪那些心爱的玉雕作品,却能感觉那些器物上用匠人心血浇灌的灵性。
      珩仪是一位足够博学的大地行者,若陀静静聆听她的过去,注视着她一路走来的足迹,在某一瞬间,祂不存在的双眼,好似看见了一个燃烧着的灵魂。
      若陀不了解人类社会的构成,但祂直觉珩仪的选择不同寻常。此时的祂在地层中游弋,这里黑暗而静谧,适合若陀去思考坐在祂尾巴上的那个人类,关于她孱弱的身体,关于那个燃烧着的、漂亮的灵魂。
      是的,若陀用了“漂亮”这个词。珩仪在解释的时候,若陀便默默将“漂亮”与“喜爱”划上了等号,祂被箜篌的乐声唤醒,祂无疑喜爱那种精巧又悦耳的声音,如果非要用“漂亮”,那也没什么不妥。若陀很容易发觉珩仪对祂尾巴的喜爱……龙王当然是困惑的,甚至有些不自在,但与此同时,既然祂觉得这个人类的灵魂美丽,那么也包含的喜爱的情绪。
      可燃烧是需要燃料的,珩仪将什么投入了火焰,才使她的灵魂如此耀眼?
      若陀不知道,祂准备等珩仪缓过来了,直接问她。

      年轻的人类在一片舒适的暖意中睁开了眼。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途中因为眩晕而产生了睡意,疲倦盖过了意志,沉沉睡去。
      周围并不是珩仪想象中的黑暗,这处地下洞窟格外宽敞,周遭生长着散发盈盈光芒的晶簇,珩仪能看到她的大朋友又把她圈进了身躯与尾巴构成的圈里。若陀的身形庞大,尾巴也格外长,这个圈也大得夸张,因而并没有让珩仪产生禁锢之感。
      静坐了片刻,珩仪又掏出了碳条和木牍,让若陀听见了动静。
      “你无碍了?”若陀问。
      “嗯,让你担心了。”
      “你……很习惯这种虚弱?”
      珩仪愣了一下,道:“说不上习惯……这也并非虚弱,有的人的确会因快速移动而眩晕,这是常事。”
      若陀没说什么,祂只是张开嘴,往珩仪的方向哈了一口热气,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你身上有很多旧伤,并不适合远行。”
      珩仪有些好笑:“我没受伤之前身体十分娇弱,同样不适合远行,可我还是到了你眼前。”
      年轻的人类女性歪了歪头:“谢谢你的关心,若陀,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硕大的头颅逼近了珩仪,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珩仪的大朋友颇有些烦躁:“你清楚的自己的状况?”
      “当然。我本就时日无多。”
      珩仪略微后退了半步,她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接着道:“体型差太大就不要贴贴咯。”
      若陀被她的举重若轻哽了一下,祂像个鼓胀到极致飞到半空,然后被来了一箭的蓬蓬果。

      祂的小个子朋友,珩仪,用作燃料的是她的生命和心力。
      人类是很短暂的生物,珩仪的这种行为让她更加短暂了,就像她讲过的、划过天幕的流星。
      “你生亘古,而我寿须臾。短暂的我和必然的分别都是定然降临之物。”
      珩仪的平静在此时甚至有些残酷了。
      若陀有些委屈,“这是你我相识的第二日,你就在谈论分别。”
      珩仪哑然。
      “抱歉。”她说,“我不该这么说的。”
      为了表示歉意,珩仪上前,张开手臂主动抱了抱若陀巨大的头颅。
      她太纤细了,这个拥抱其实只覆盖了坚硬如喙的部分。
      若陀很快地说道:“我原谅你。”祂不自在极了,却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旅伴吗?”珩仪仰起头,诚恳地发问。
      现在轮到若陀愣住了:“什么?”
      “我是说旅伴——因为你看起来似乎非常担忧我会随时随地殒命。”珩仪略显苦恼。
      “……”
      若陀沉默地趴着,祂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没办法、和你去东边的部落,那里有一位强大的魔神,我如果去,会引来麻烦。”
      “那是我的最后一站,我剩下的时间应该足够,”珩仪轻轻说道,“也许你能做我地底世界的向导?”
      “好。”若陀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若陀作为整个地下世界的主人,带着珩仪游览了许多地方。若陀有着珩仪看来十分珍贵的品质,祂是如斯强大的存在,却懂得尊重弱小人类的意志,珩仪本以为祂会强硬地让她留下来……毕竟祂表现得十分喜欢她的演奏。
      一人一龙的旅途堪称和谐,他们下到深处感受地脉的涌动,也近距离体会元素之间的转化,那些上万年才能形成溶洞与地穴更是瑰丽雄奇,让珩仪几乎看花了眼。
      告别前,珩仪赠予若陀一块雕琢精美的玉璜。
      “上面的纹理是我按照你的模样绘制的,你说你能感觉到心血与灵性,那么我的礼物应该没有白送。”
      若陀则摘下了自己尾巴上的一枚叶片,放进了珩仪的掌心。
      它灿烂得如同流动的黄金。
      “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日,珩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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