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修罗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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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裾如水波漫过青石砖地，唐菲走在深夜的朱雀大街上，只觉时间静谧，一切恍然。
感受着掌心的棱角，她忽然间很好奇，那个赠她聆音螺的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也跟她一样，沐浴着同一片月色吗？
天边泛起蟹壳青，薄釉中微露出一线粉白来，晨光喷薄欲出。
回到烟波楼时，天光已大亮了。
她目光微垂，进门时听见一阵嘈杂之声，正打算绕过纷争，纷争却不打算绕过她。
“瞧瞧，这得是吃龙肝凤髓长大的，才能生得这样唇红齿白、少年风流啊……”
老板娘是最能欣赏男人皮相的，此时正绕着个身影打转，口中不住赞叹。
那人寒着张脸，被人看猴戏似的围住，忽然发现什么，眉峰微挑，抬头看过来，一眼就捕捉到了墨绿的衣衫。
他如蒙大赦，三挤两挤，立马避到她身后，好似那阵胭脂香风是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
“丹晨？”唐菲意外，“你怎么会来？”
少年冷漠的脸上散发着不耐烦，以一言不发来表达不满。
劝退了老板娘，唐菲找了个地方坐下，丹晨默默看她一眼，在对面落座。
脱离外人在场的气氛，双方都长久没有说话，氛围逐渐变得尴尬。
他功体损失近七成，这么快就恢复如初，能到处行走了么？
丹晨却仿佛没感受到眼前人的余光打量，道：“我现在几乎没有自保之力，你不能不管我。”
语气笃定且坦荡，不复方才的面如寒霜。
唐菲皱眉，审慎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出谷……所为何事吧？”
“来给人送信啊。”丹晨道。
是个人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给谁送信？”唐菲没有多加思考，顺口一问。
倒茶的动作却蓦地一顿。
这里是玉京，能劳动卧龙谷之人来此，还能是谁？
她缓抬眼，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丹晨是典型的天魔族长相，眉眼极具攻击性，这一点在得知卧龙谷主的真实身份，又见过无明灭境中的紧那罗王之后，她自己得出的结论。
慕容雪鸿亦是如此，只不过他的人族血统中和了这股锋利，平时看不出来，一旦他发怒或动了杀心，便与丹晨的骨相重合，活脱脱的一尊天魔王族。
唐菲神情微哂，问：“怎么，怕我会对慕容雪鸿不利？”
“你杀了他我都不在意。”丹晨倏然一笑，转而认真，“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当真？”唐菲故意问，“你如此恣情纵意，由着自己的好恶来，不怕回去不好交差？”
丹晨不置可否。
唐菲了然，以栖霞山庄与卧龙谷的渊源，她若真要逆势而行，君遇自然是无法袖手的。
“你不了解神主。”丹晨道，“他能让我来走这一趟，已经是很尽心了。”
神主也未必有多在意这个外孙，只不过疼惜帝女，不愿见爱女失子罢了。
“看来天魔族与人族的亲缘关系，大相径庭啊。”
丹晨思索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唐菲试探道：“那你……去见过慕容雪鸿了么？”
少年碧瞳湛然，嘴角噙的笑意绽开，理所当然道：“没有啊。”
随即轻嘲：“如果这点儿风波就能让他阴沟里翻船，趁早退隐吧，免得拖累卧龙谷的名声，贻笑天下。”
纵容手下之人烧杀抢掠，恶行昭彰，引得修真界人人生畏，这都不算败坏卧龙谷的名声吗？
看来天魔族在这方面的评判标准也异于常人呢。
唐菲沉默须臾，有些话堵在喉间，终究没有出口，又想到眼前少年如今至多不过三成功体，便道：“你就这么出来溜达，君先生也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丹晨偏过头去，眯起狭长的眼睛，“我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想做什么，我可管不了……”
“有情况啊。”花琊在炼魂幡里来回游荡，“这帅哥哪位？”
“与你无关。”
唐菲言简意赅，随即封了她的神识。
傍晚下楼的时候，老板娘对着唐菲挤眉弄眼，将她身后的红衣少年从头打量到脚，宽肩窄腰，背脊笔直，身量矫健修长，是那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英俊，骨子里透着不驯。
又从脚打量到头，唉呀，真是无一处不赏心悦目啊。
唐菲无视丹晨那一身低气压，绷着脸，忍笑而过。
而丹晨忍无可忍，只觉自己的脸好似被那灼灼目光舔了一口。
长街如昼，两人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今日正逢天宁节，天际绽放各色烟火，处处张灯结彩，把个玉京城真衬得仿若仙界。
丹晨高唐菲一个头，身形却略微慢她半步，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
花车自身旁游过，赤足旋舞的女子披着泥金纱，肩上扣一环黄金打造的海棠花饰，臂挽金钏，裸露出大片肌肤。
与行人擦肩而过时，车驾带起一阵殊异的香风，闻之沁人心脾。
唐菲走出几步，似乎激起了其中一名舞姬的注意，她探出头去，却只跟疑惑回首的丹晨来了个对视。
人头攒动，这一眼带来的注意力很快如潮水般褪去。
两人走到一处卖面具的摊贩前，架子上挂着插满羽毛和兽骨的各色面具，像是从傩舞主祭的巫师脸上揭下来的，磷火浮游，有种直击人心的恐怖美感。
摊主却是个和善大叔，见客人有兴趣，就开始给他俩推销。
唐菲不善于拒绝这类努力生活的人，也喜欢手里这张兽皮面具，便去摸腰间的钱袋。
丹晨在大叔的目光中无奈摊手，后者顿时表示理解。
他拿着那张面具，青面獠牙，狐眼朱鼻，直接戴在了脸上。
妖异邪诡的兽皮面具在光照下起伏明灭，好似一头活生生的，要吃人血肉的恶鬼。
恰似那一日，他的天魔恶体。
唐菲怔愣片刻，面具后忽地露出一张年轻鲜艳的面庞，对着她眨眼，漂亮得活色生香，随即一笑，飘到前面去了。
“快跟上来啊。”丹晨回头，“你不在我身边护着我，很危险的，万一有人要害我呢！”
他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引得周围行人纷纷回首注目，唐菲不习惯这样的过分关注，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子时的夜风清幽，花气袭人，一盏盏莲灯自上游飘来，随水浮沉，经过茶石码头时，打着旋儿星子般消逝了。
丹晨总算看够了，看乏了，找了个僻静的清幽处歇息一会儿。
两人坐在河边，唐菲的绿裙裾堪堪垂落，几乎要融入这看不见对岸的水面。
丹晨半倚在地，以手支颐，那理所当然的姿态，好像这里就是他家，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存在。
喧嚣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水面波光粼粼，方才所经历的玉京城中的繁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渗来，深吸一口气，唐菲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包覆而来的凉意。
“谢谢你……”她微偏头，视线由漫无目的的游离状态移到他身上，似乎下定了决心面对什么。
也许是夜风太过轻缓，丹晨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手撑着下颌微微抬起，露出毫无防备的姿态：“谢我什么？”
相顾无言，他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散漫一笑，道：“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呢……”
捡起地上的面具，他举在脸上又挪开，说：“就当这是你的回礼了。”
少年抵抗着渐渐涌上的倦意，夜风与花香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他产生错觉，分不清这片刻的旖旎，是风，是花香，还是别的什么了。
他有一阵子没说话，唐菲便开口：“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玉京城，为何要与慕容雪鸿为敌吗？”
少年掀开眼皮，微微笑了，用一种疑惑而认真的神情直面唐菲，这令他有股异于寻常的浪漫气质，他说：“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唐菲一瞬思索，仔细考虑了这个话题。
丹晨又问：“你告诉我的，是全然不作伪的真话吗？”
“是真的，”唐菲静静道，“如果我决定告诉你的话。”
“那你会告诉我吗？”
少年脱口而出，说得温和而坦荡。
唐菲与他对视片刻，随后眼眉微垂，沉默不语。
砰地一声，漫无边际的夜空升上一道明亮的焰火，稠密的黑暗随即吞噬燃烧后的灰烬。
石桥上，驻足的慕容雪鸿，注意力被这绚烂的焰火一瞬吸引，附近霎时亮如白昼，一切无所遁形，随后又归于黯淡。
可就在那转瞬即逝的某个瞬间，他游离的目光滞住了。
红衣绣金的少年懒洋洋地屈躺着，以手撑面。
而他仰面直视的女子鬓发轻柔，仿佛是夜风下散而又聚的晨雾，那片墨绿的衣裙几乎与碧水融为一体，波光如粼，令人忍不住疑心她是否是一尾刚刚上岸的美人鱼。
她看着他，专注到忘记了自己在看他。
似乎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他俩，而流转在两者之间的目光高于一切。
彼此即天下。
慕容雪鸿几乎是僵在当场。
这一幕太过难忘，难忘得惊心动魄，难忘得不需要他回想。
他按住了意志，而意志按住了脚步。
他没有上前，什么也没有做。
一瞬间的时间洪流席卷而来，他惊诧于自己的记忆力，那些细节，那些早就理所当然该湮没在他脑海中的过往，一幕幕如猛兽般袭来。
烟波楼上，黄衫少女斜倚露台，眼眉微垂，视线随水而过，落在他身上，轻轻笑问：“你也来吃螃蟹么？”
傅家正堂外，地坪间的缝隙漫出葱茏的青草，他初入江湖，一袭白衣，背身而立。
少女泫然欲泣，却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肯令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滴下。
“你真的不肯为我留下么？”
他并非心如铁石，亦有动容之时。
然而，彼时的慕容雪鸿深吸了口气，终究没有回头，绝然而去。
她的目光，她的全副心神，所有注意力，曾经都凝聚在他的背影上，直至随岁月完全消逝。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原来……
时间是可以回溯的。
就像涨潮的浪。
唐菲脸上的思索、犹豫，在瞬间逝去的光明中一览无余，丹晨没有再追问，而是说：“你与他之间，恐怕不止仇怨这么简单吧？”
她冷笑，道：“这你可就猜错了。”
丹晨为她的神情所摄，呼吸一窒，视线不自觉下移。
又是砰地一声，硕大的红牡丹在夜空上绽放，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
视线再度变得明朗，目光来不及流转，那截柔韧流畅的脖颈入目，玉璧似的光滑，一阵奇异的眩晕感忽地涌上脑海。
少年恍然，她的脖子上生了颗小痣啊。
虽然他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只是觉得恰如其分，似乎那颗痣天生就该长在那里，长在她身上。
唐菲面朝着他，看不见身后是什么场景。
而丹晨面朝河岸，那目光里残留的一丝眷恋和迷惘消散而逝，他嗤笑一声，是应该让人觉得冒犯的神情，然而唐菲却讨厌不起来。
“他来了。”
“谁？”她莫名所以。
丹晨淡去了笑意，道：“你要杀的人。”
唐菲霎那间头皮发麻，深深呼吸，闭眼，再睁眼，目光冷静如神，转过头，投去自然而随意的一瞥……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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