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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开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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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菲跪倒在地,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惨烈的事实,震颤着唇,说:“不会的,师尊,不会的……一定有别的办法,你还有别的办法对不对?”
她几乎是在恳求了,抬眼望去,期望能在骆雁书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骆雁书惨笑,视线落在她身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师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她……你救救她……”
彼时的她被魔道十宗之一的阴月城所伤,命在旦夕,那个人求到早已不问尘世的师尊座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第一次用那种惊惶的语气卑微地恳求。
堂堂月神,无相剑宫的二宫主,却出身阴月城,曾是魔道爪牙,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师妹竟因为她,被阴月城之人所伤,叫她怎么能不失态!
慕容昙的般若无相心诀已修炼到极致,早将世情看透,心海平静如水,再大的风暴也惊不起半分波澜。
伤得如此严重,称一句回天乏术也不为过。
既然生死是世人必经之路,又何必执着呢?
可她堪破了,她的徒弟尚堪不破。
老二执着已深,若是救不回老四,只怕她会因此生出心魔,慕容昙一声叹息,终是不愿见到明珠蒙尘,破例出了手。
那一次,是师尊把她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
后来,无相剑宫的二宫主为了洗刷过往罪孽,亲赴阴月城与曾经的同门作了个了断。
月神陨落,永沉绝海的消息传来时,骆雁书知道,一直下在那个人心中的一场绵延不绝的血雨,终于停了。
老二亡后,主事的责任压到了老五肩上,他却因为徒弟勾结魔道,又身陷师徒逆伦的风波,差点在万教之前被逼得自尽,不得不脱离师门,远走天涯。
在最艰难的时候,骆雁书曾求师尊出手,她却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的天命已毕,而你们这一代人有自己的天命,我若插手,才是真的害了你们。”
天命?
师尊的天命是终结魔域对人间的侵略,月神的天命是斩断一切杀孽,与过往的罪业做个了断,那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老五远走他乡,剑宫的担子竟要靠最末的颃之扛起来吗?
从前老二在的时候,她作为师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接受庇护。可老五都不在了,她这个师姐却扛不起责任,要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最小的那个身上。
那一刻,骆雁书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
于是,心魔起。
她带着琅嬛元典流落江湖,以无数人的血肉滋养自身,从尸山血海里杀进了天人境,也成了世人谈之色变的魔头。
曾经的无相剑宫四宫主,天下第一人慕容昙的座下高徒,如今人人唾骂的大魔头,世情真是变幻莫测啊!
再见昔日同门,竟然是在幽冥岛上,与老六刀剑相向了。
“芦洲一鹤”凌颃之,若仅从外貌和气质上来看,她无疑是最像师尊的人。
凛如霜雪,高不可攀,因为继承了掌教之位,同时也修炼了般若无相心诀的缘故,她一头乌发转白,眉如雪屑,银发在流风中飘舞,神情淡漠得不似凡人。
骆雁书的手在抖,嘴上却笑着说:“六妹,你更像师尊了。”
凌颃之万年不变的脸上居然也现出一丝动容,她说:“师姐,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回家?
回不去了,脚下是累累白骨,身后是望不尽的血途……
她是个困于过去的人。
一个困于过去的人,是不会有未来的。
“不平”在她掌中哀鸣,仿佛昭示了主人此刻的心声。
不平,它没有斩尽天下不平,反而对上了自己执剑的初衷。
骆雁书绝然道:“拔剑吧。”
对面的人无可挽回地闭眼,“照胆寒”出鞘,剑锋斜指向天。
这一次,阖目之人换成了骆雁书。
痛顺着血液刺向全身,唐菲下不了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怕,什么都想着两全。
骆雁书抬掌盖在她的天灵上,将十卷琅嬛元典以及自身所有武学的心法强行注入了她的魂识,不理解没关系,先记住就行了。
完成这一切后,她在恍惚中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半生流离,她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只能以这副可笑的粉面伪装。
“把‘不平’带回无妄峰,无相剑宫的剑,不该待在这里。”骆雁书哽咽道,“再替我在日月崖上立一座衣冠冢,要矮崖顶三分……弟子不肖,辱没了剑宫的声名,只愿能长伴师尊左右,为她执帚奉巾……”
唐菲知道她的痛苦,却不知晓这痛苦的根源在何处,内心深处隐隐有东西在涌动着让她难过,她却说不出口,只能疑惑:“凌颃之害得您变成这样,您还要回去认错么?”
骆雁书看着她,悲哀地想,因为我不恨她,不恨她们,不恨师兄师姐,不恨剑宫的每一个人,因为……
我爱他们啊。
我是为了爱她,爱他们,才决定握剑的。
“你现在不动手,待会儿有人追来了,你我都要死。”骆雁书厉声道,“我纵横江湖半生,让我死于宵小之手,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动手!”她一声惊喝,震得唐菲陡然抬首,映出眼中的悲凉。
风声呼啸,渗入迷蒙的山色中,无数百转千回的挣扎,不过是刹那间的寂静。
唐菲缓抬手,重重气旋荡开,长发凌空翻卷,被风势吹得参差漫天。
无数青蓝色的疾流扑面而来,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她的周身都密密麻麻地笼罩住。
骆雁书仰躺着,任由半生积蓄的修为自气海流出,原本尚可撑持的伤体在这点滴之间,变得越发沉重,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整个过程漫长得可怕,但她硬是扛住了,一声没吭。
气海完全空无的那一瞬间,骆雁书再也压不住伤势,呕了一地的红血。
“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攥住浑浑噩噩的唐菲,艰难地嘱咐,“往南走……”
唐菲僵硬地点头,好,往南走。
骆雁书松了一口气,顺势落在她怀里,仰头望着那张与那个人并不相似的面孔,只觉得经年而过,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那张脸是什么样子了。
也许她并不是想起了,而是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无时无刻,处处不在念着她,死前也一定要再看她一眼罢了。
爱一个人,最经常感知的是这个人带来的痛苦,纯粹的快乐少见而短暂,但某种意义上的痛苦却可以持续很长时间,这是由自己施加的,也是由自己咀嚼消化的。
只有被这种痛苦折磨时,她才会恍然,原来那个人已经离去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唐菲哽咽,“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自己活着?
仿佛是回光返照,骆雁书颤抖的手轻抬,艰难的,似乎在幽冥中描摹着那人的眉眼。
究竟是怎样深重的眷恋,才能令这个被世人畏惧、杀人如麻的大魔头露出如此稚气未脱的眼神?
“我愿意做你身后的影子……做你脚下的尸骸……”骆雁书呛了血,竟在痛苦中绽出一抹笑意,“为你,我心甘情愿……”
好像是在回答唐菲那句话,又好像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只是那个人早就消失在绝海中了,就像水消失在沙中。
“师姐……”她轻声说,“……你心中的那场血雨停了,就……不管我了吗?”
她没有再说话。
她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闪电游过天际,一声惊雷在云层中炸开!
唐菲埋首在骆雁书颈中,失声痛哭,肩身不堪重负地颤抖着,好像要把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哭个遍。
大雨沉重地浇下来,照见这个人犹如困兽一般悲嚎,绝望地哭叫着,哭自己的弱小,哭这世道。
怀中的躯体被雨水淋得冰冷,她再也没有倚仗,也再没有枷锁了。
气海汹涌激荡,唐菲拧眉闷哼,一口鲜血溅在地上,被雨丝淡化,渗入一片青碧之中。
“终于找着你了。”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石磊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老的已死,小的受了重伤,看样子离死不远了。
“以为拜了个魔头为师就有用吗?”他得意地桀笑,欲斩草除根,“上次没能杀你,是我大意了,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唐菲背对着他,静静地说:“她是魔头,那你又是什么呢?”
石磊嗤道:“她是大魔头,你是小魔头,你俩一丘之貉,都该死!”
很奇怪,唐菲既不恼怒也不惊慌,只是轻笑了一下,说:“不,该死的人是你。”
她撑地起身,缓缓扫来一眼,石磊被她看得害怕,忍不住退了一步。
“你想杀我?”他不知道这种惊惧从何而来,有些色厉内茬,“你一个蝼蚁也敢杀我?”
蝼蚁,又是这两个字,似乎所有人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弱,就该死。
唐菲直直地立在雨中,被浇了个彻底。
在石磊强撑的眼神中,她阴郁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的神情,已经浑然不似个活人了。
石磊刚要拔剑,便见身影一错,一蓬血雾冲天而起,他僵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唐菲五指成抓,一招扼断了他的咽喉。
大雨浇在她微微仰起的面上,冲淡了猩红的血迹,她却仿佛承受不了这雨水的重量似的,五指覆面,延出一段瘆人的冷笑来。
“我连师尊都杀了,还怕杀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