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余温 ...

  •   自打我记事起对我老嫲嬷的印象就是坐在大门口手里或缠悠着一个灰色的线坨子,或纳着一双雪白的鞋底,不时抬起头,用她那深深凹陷的眼眶望一眼东边村口的土路。有时候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努力地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怔怔的愣在那里…要是有行人打村口进村她便抻起脖子,慢慢起身凝神望着那行人,眼里活泛地闪出一道与她年龄不符的柔光,等那行人走近或者折返,她就又低下头慢慢回身坐在杌子上,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活计,眼睛再度黯然。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老嫲嬷是在等一个人,她已经等了七十年了。这会儿我的老嫲嬷,也就是我爷爷的娘,又坐在大门口了,春日早上的阳光黄黄的暖暖的照在她那一头雪白但不失柔顺的头发上,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锥子在一双雪白的鞋底上穿针引线。不时抬起头望望东边路口,一辆红色的轿车从村口的马路上飞驰而过,老嫲嬷没来得及看清过去的是个啥东西似乎有些慌张,自言自语似的问我:那是个啥车啊?“大众,红色的。”我急于显示我对车的真知灼见,老嫲嬷却似乎并不关心车的品牌和颜色:哦。微风渐暖,拂过老嫲嬷的白发,一缕阳光越过她深深的眼眶,照在她有点白内障的眼睛里,映出两汪清澈的东西。她又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我们村叫赵家村,是个小村,只装得下不到一百口子人。北边是一条高速公路早年间是官道,南边是于家村,西边是早已干涸的毛巾河河崖,东边是我们村的口粮地——东坡,东坡与村子之间隔着一条刚修好的水泥路。村里的几十口平房就在水泥路的这边呈葫芦形分布,葫芦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土路,从葫芦口的水泥路穿过一个小的场湾(打麦场)再穿过一个大的场湾到毛巾河河崖为止。我老嫲嬷家就在这个葫芦的亚腰处土路的北边。从这里往东往西可以遍览全村。

      我高祖父的爹娘在他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去闯关东,这一闯就再也没了音讯,撇下我高祖一个守着一间破土坯房子和三亩地,过了几年高祖成人,说媒的劝他把地卖了收些钱找个闺女娶亲,结果媳妇没娶到,钱也没了,从此就当了雇农,还是扒拉那三亩地,只不过地成了于家村于世金小地主的地。高祖一边给于地主做工,一边十里八乡地拾粪,攒一粪筐子后晒干了扬到地里,算是卖给了于地主。得些小钱逢年过节也可以开开荤。高祖拾粪不同别人,别人是天蒙亮起来拾,到日出下地干活为止,出村只到野外,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几里地。一方面不耽误农活,另一方面也是怕见到熟人。他是半夜就起来背起粪筐子先到十里八庄村里头踅摸大粪,有时候看人家门不严实,进到院里直奔茅房擓上两下扭身就走。难免被主人看见破口大骂,人们就送他个外号赵粪爪子。正是因为高祖拾粪偷粪,加上卖地之后穷得叮当响,就再没有媒老婆子上过门。本以为老赵家他这一支到他这就断后了,在他四十八岁这年年三十的时候却拾着了一个闺女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老嫲嬷。

      这天夜里赵粪爪子照例起来去拾粪,因着过年就是他的本命年,前天到大集上买了几尺红带子,打了半瓶“串香”白酒,一吊血脖子肉,一捆大葱。想着晚上自己捏几个猪肉大葱饺子就着小酒过个实在年,没成想于地主临时叫他去起猪栏,一直干到大毛星锃亮了才算完,一身汗臭混着猪屎臭也就算了,大三十晚上的他们一家人把里屋门一闭,香喷喷地吃肉馅饺子呢,也不说让吧让吧,连碗饺子汤也不给端出来。他披上破棉袄,到屋门口大声喊道:老于!猪栏起好了,我回去了吧?于地主从里面说:喔~回去吧。赵粪爪子抻着脖子扭过身唾了一大口哈喇子:娘了个腚啊!老子也回去做饺子吃!出了于家大门,赵粪爪子束好腰带,也是老天安排,本想着赶紧回去弄碗饺子吃,这时却天色骤变,狂风大作,不一时下起了米粒雪。赵粪爪子刚出了一身汗还没干,让这寒风吹了一个激灵,差点没把袄吹开。他紧了紧腰带,双手抱住棉袄。缩着脖子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路上越想越窝囊:这大年三十晚上的,老于忒不是东西,不行,我得回去把粪筐子背上,再回他家装上他娘的一筐猪粪。我叫他大年夜折腾我,我叫他吃饺子不让我。他果然到家就把粪筐子背了,提起粪撅子就要走,一想不行,大年夜的再过会儿就过年了,我得把红裤带子系上,就又回屋系了红裤带。再出门已是鹅毛大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打村里出来,行至两村交界,他突然听见前面东坡边上传来嘤嘤的哭声,赶忙上前一看,呀,有个新箢子,里面用小被子包着个婴儿。赵粪爪子慌了,老听人说谁家拽了孩子,又谁家拾了孩子,自己婚都没结过,哪见过这事儿!雪已经在孩子身上盖了厚厚一层了。赶紧从箢子里往外捧雪,雪却越下越大,捧不迭的雪又下上了。他就把箢子提起来抱在胸前,想都没想就往回跑,孩子还在哭,可是声音越来越小,他把手轻轻放在婴儿的头上试了一下,不热乎啊!坏了怕是冻坏了,又赶紧把孩子抱出来,解开红腰带子,敞开怀把孩子放到袄里头,又慌忙把红带子胡乱一缠,用右手轻轻按住袄对襟,孩子的小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并不凉,反倒是挺热乎,不一会儿,再没了哭声,他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不会死了吧!正想掀开袄看看,却感觉到孩子呼出的热气痒痒的吹着自己的心口窝。“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他把自己的被子垫在下面,一对折又把被子盖在孩子身上,茫然地一腚坐在了边上。外边已经白茫茫一片,门前的槐树上积满了雪,像一个巨大的白灯笼,就着雪光和微弱的煤油灯光,赵粪爪子慢慢看清了孩子的小脸儿。这时候正微微的吐着哈气睡的正香呢,谁会想到这孩子刚刚还被遗弃在雪地,命在旦夕呢!他突然一惊: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家?!一抬头,谁给我点上灯了?!这是咋了?做梦么?一低头,自己的棉袄还敞着怀。他才知道不是做梦,自己刚才的的确确是捡了个孩子…

      一阵风夹着雪片吱嘎一声吹开了屋门,一道刺眼的白光照进屋里,他赶忙起身把门掩严,从门口吹进来的雪花映着煤油灯光星星点点,他垂手立在门前低头凝视着这一片楔形的雪怔怔的有点不知所措。他伸长了脖子偷眼向床边望了一眼,又低头看着那片被送进屋的雪。又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也有一层细盐似的雪,被棉袄上的褶皱清晰地分成一道一道,他下意识地把雪都扑撸掉,同样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久久不愿化去。赵粪爪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找出火镰,从那个破铁通做成的炉子边上薅出一把麦秸草嗤嗤啦啦点着放进炉子,从方桌底下拖出半麻袋棒槌子骨头,金黄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屋,一阵暖流伴着小麦和玉米的香气慢慢在这残破的小屋里扩散,趁着棒槌子骨头着的正旺,他又将一节节槐木棍子竖着插进火中。槐木被引燃,发出碎碎的嗤嗤声满屋子都变得灼热起来。他把一个碰掉了一只耳朵的铁锅坐在炉子上,添上了几瓢水。回过身去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他想仔细看看这孩子的脸,这是一个好孩子,生的白白的,小耳朵贴着后脸,小鼻子似乎是透明的,小嘴粉嘟嘟的还在呼着气。屋里已经暖和了,呼出的气不再是哈气。赵粪爪子感到有点燥热,他又将红色的裤带解开把棉袄分开一条缝,这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红裤带怎么成了青色,可能是煤油灯的光吧,他又移到窗前,就着雪光一看,还是青色的。真是奇怪了。我没见过红色么!抬起头,窗外的大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树上全都是白色的,映的天空都是白色的。哎,这可怎么好!我一个老光棍儿眼瞅着就入土了,怎么就让我捡到个孩子呢,他又回头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一个堵了的土炕,一床被子,一张祖辈上就有的方桌,方桌两边两把同样是祖辈留下来的高腿圈椅,一口大水瓮,一口小面缸,一袋玉米碜子,一口锅,一个炉筒子,一堆槐木柴火,半袋子棒槌骨头,几把麦秸引火,再加上外边那个粪筐子和拾粪撅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能养活起这个孩子吗?我上哪找小米大米来喂他吃啊。啪咚,咚啪,外边哪个地主家放鞭炮了,啪咚,咚啪,外边又有哪个地主家放鞭炮了。水呼呼啦啦地烧开了,外边鞭炮声越来越大,吵醒了睡着的孩子。他又赶紧过来轻轻地拍打孩子的肩膀,他见过村里人如何哄孩子的,最会哄孩子的自然是西头儿的三婶子,她家孙子只要一哭,被她抱起来一边上下顚一颠,拍一拍屁股就不哭了。他也想抱起来给孩子拍拍屁股,可是孩子太小,还没睁眼呢,是竖着抱好还是横着抱好,不知道,就这么拍拍肩膀吧,屁股包的严实拍不着啊。可左拍右拍孩子还是直哭个不停。突然外边传来一阵更大的鞭炮声,那是斜对面赵东林家。孩子被这动静吓着了,哭得越发厉害。“这狗操的东林呐,你小舅子在乡里当了保长你就顿顿鱼肉天天酒了!美的你摇头晃脑,牛的你肚子冲天鼻孔朝前,过年也想着买一挂30响对着老天爷叫唤叫唤了!他用手轻轻捂住孩子的耳朵,30响终于响完了。可孩子还是哭,这怕是饿了吧,转身又去面缸里刮了一勺白面撒在滚开的水里,这是我准备包几个饺子的面,行了,今年也没饺子吃了,咱爷俩就喝面粘粥吧,我再切点血脖子肉放点葱花,也算是过个肥年了吧。

      锅里的粘粥咕嘟咕嘟越发粘稠,筷子伸下去提起来差不多能能吊线儿了。从方桌上找来那个白瓷大碗,用胳膊肘处的棉袄袖子使劲蹭了蹭,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老赵也越发焦躁,想找找那个断了把儿的铝勺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踢翻了咸菜罐子,蹭歪了水瓮盖子,还是找不到啊,去他娘的,直接下碗舀吧,粘粥汤太热,只舀了半碗,碗壁上粘了粘粥滴滴答答往下淌,赶紧用手去抹,一边抹一边往嘴里舔。端到床边准备喂孩子,却发现没有个勺子啊!又把碗放在床头,去槐木柴火上抠下来一块树皮,掰吧掰吧掰成个匙子模样,用水洗洗。从碗里挖一下吹一吹送到孩子嘴里,吧嗒吧嗒两下咽下去当时就不哭了。还真是饿的呀。再挖一勺,送到嘴里,再挖一勺,送到嘴里。不一会儿半大碗粘粥就给他吃下去了。”中,能吃,能吃就中”。喜得老赵流出一行浊泪。“哎呀,好孩子,我还寻思着养不活呢,这孩子泼辣!还吃呀不?”,他抻着脖子问,“哈哈哈,吃饱了就睡,好,睡吧,你睡,我吃!”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碗放下,慢慢掀开被,他得看看这孩子是个不是个带把儿的,捡到孩子那一刻他心里就知道个差不多,九成九是个闺女,这年头谁家会把小子不要了。要是个小子八成得是身体有啥没治的毛病。可判断归判断,还是要确认一下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他忘了掀开被子里面还裹着小被子,就又盖严实,使劲搓一搓双手,又把右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捂了一阵,捂热乎了把手伸到孩子襁褓里,又慢慢抽回手,给孩子裹严实。“是吧,就是个闺女么!”闺女也好,闺女知道疼人,养大也能成人,我要能活的长,这闺女兴许能找个好婆家,到时候我也能得着济。想不明白那些拽了闺女、溺死闺女的,自己的骨血咋能那么狠心,我是没福分娶个媳妇,我要有老婆,她生个啥我也养着。也算老天开了眼了,快半百了,叫我拾了个闺女。既是闺女,就得有个闺女的名字,他低头看看自己那原本红色的裤腰带,现在还是青色的,“也罢,看来老天爷把名都给你想好了,人家都叫小红咱就叫小青,哈哈哈。”起身去锅里舀粘粥,发现那个没把的铝勺子就在炉子边上,“在这里啊!”抄起来仔细舀了一大碗,放在方桌上,从屋门口边的地上抽出一根大葱撕掉泥皮咬掉葱根,打开那半瓶“串香”,坐在左边的圈椅上,喝一口肉粘粥,咬一口葱,再横起酒瓶子嘬一口酒,粘粥暖身,葱暖胃,酒暖心。再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把这个破房子温馨成了一个家。赵粪爪子一直喝到天亮,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暖和过。

      正月初一,村里人都要早起给族里长辈们磕头拜年。赵粪爪子属“东、立”字辈,大名中间多是“东、立”字,赵粪爪子大名叫做赵东兴,现在“东、立”字辈在村里正当年,人数最多。往上数有“寿”字叔伯辈,再往上有“北”字爷爷辈,这一辈多已故去。再往上是”振“字曾祖父辈,这一辈更是寥寥。再往上是“幕”字高祖辈,活着的只剩下三人。顶头的还有“林”字天祖辈,只剩下一个老老嫲嬷,不知道大名,说起来就是赵幕阳他娘。老老嫲嬷其实岁数不是很大,这年刚叫80,他们家辈分不是靠熬出来的,可能从老辈里就成人晚,一代代延续下来辈分就高了,赵幕阳他儿子赵振斌还不到三十,叫祖宗的就一大把了,不过他还没有孙子,也不到五十,纵然是祖宗,也没人给他磕头。大年初一除了“幕”字辈以外,全村的男丁甭管岁数多大,都得到赵幕阳他家给他老娘磕头拜年,一边磕头一边喊句过年好,辈分高点的喊“嫲嫲过年好、老嫲过年好、老老嫲过年好~”。辈分低一点的没法论了,直接就是“老祖宗过年好~”。前几年赵幕阳他爷爷还在,属“清”字烈祖辈,享年107,还有一个也是一辈子独身活到116的赵化明,他是我们村里不看族谱唯一还有人记起来的“化”字太祖辈人。赵东兴下头一辈是“成”字辈,再往下是“锦”字孙辈,再往下是“浩”字曾孙辈,最底下还有一个“明”字玄孙辈,目前只有赵成平他孙子赵明辉一个人独享“明”字辈。

      赵粪爪子赵东兴今天按辈分大小应该磕头的有十一家:爷爷辈六家,曾祖辈三家,高祖辈一家,太祖辈赵幕阳他娘一家。天刚蒙亮,赵东兴喝的迷迷糊糊,正想打个小盹,就被孩子的哭声闹醒了。他双手摩挲摩挲脸,走过去看看,孩子张大嘴皱着眉头正使劲哭呢。“这是咋了?可不是又饿了?”回头去看锅里,幸好还剩一口粘粥,薅一把麦秸草点着煨一煨,热乎了盛了大半勺儿再用那个槐树皮片子喂她吃却怎么也不往下咽了,喂一口吐一口,还差点给呛着,这是咋了?摸摸头不烫啊,咋回事?孩子哭声越发烦赖,赵东兴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好。不行去找三婶子吧,妇道人不出去磕头,这会儿肯定在家呢。外面太阳露头,雪要开始化,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他就把自己的被窝掩一掩,掩成个大桶状抱着就奔三婶子家去了。出门正碰上赶早拜年的赵立水和他三个儿子。立水儿子们上前作揖:叔过年好啊~立水盯着他的大被窝:东兴过年好啊。你们也过年好哇~没工夫寒暄,急急忙忙往村后头走。“东兴,上哪拜年去啊,还得抱着个被窝?”,“闺女病了,找三婶子看看”,立水爷们儿们这才听见被窝里有孩子哭声,“这老光棍哪来的闺女啊?”

      三婶子是三叔赵寿春的老婆,六十多养了四个儿,仨闺女,还有三窝子孙子。她家在葫芦底下老祠堂边上。因是年初一,从昨晚大年夜就敞开着大门,意喻晚上迎接各路神仙来家,白天迎接晚辈们来拜年。赵东兴驱步进院,发现屋里已有四五个来拜年的晚生了,晚生们磕完头,拿着三叔三婶子谢的花生菓子,出来看见东兴抱着个大被窝,一脸诧异赶紧作揖说句过年好。“东兴叔,你这抱个被窝干嘛?”“孩子病了,找你们三嫲看看”“孩子?谁家孩子?”“你们去吧,我进去”晚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谓。“三婶子,你……哦,三叔三婶子过年好~三婶子,快看看这孩子是怎么了。”说着开始掀开被窝露出襁褓,“呦,还真是个孩子,哪个的?”“我拾的,你快看看,她老哭是咋了,喂她吃也不吃,也不发烧”,三婶子过去解开小被子,原来是拉了,小被子溻了一大半。“哎呦,你咋不给垫块介子”“拾来的时候就这样,我还没迭当的准备”“多咱拾的?在哪里拾的?”三婶子一边清理一边问道。“夜来晚上,在坡里拾的”“你给她吃啥了?”“夜里拾回来给她咕嘟了碗粘粥,放了点脖子肉”“我说呢,光粘粥不要紧,这孩子还太小,吃不了大油星子”说着兑了盆温水就给孩子擦洗了,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干净介子换上,又找了床小被子包系上。“东兴啊,还真拾了个孩子,闺女啊?”赵寿春上前给东兴递一个烟袋锅子。“闺女,小子谁家舍得拽。这事儿啊,还真是巧…”东兴接过烟袋锅子说着。“里屋给三婶子说去”三婶儿抱着孩子往里屋走去,东兴也跟着进去。“那你们聊,我接晚生们。”赵寿春把火镰递给东兴说。

      “东兴啊,你跟婶子说说,是咋拾的这闺女?”,东兴把火纸打着,燃了烟锅,吧嗒使劲吸了一口:“是这,昨天傍晚了于地主让我去他家起猪栏,一直起到夜里。他们一家子关起门来吃饺子,也不让吧让吧我…”,“呦,这老于真是不当人”,“可不是嘛,咱不说我那三亩地当年那么便宜卖给他,我都给他家干了快三十年了,大年夜的给你起猪栏,天那么冷,你吃饺子让我一碗汤喝,也是看我当个自家长工…”,“你接着说孩子的事儿”“我起完猪栏往回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雪,风卷雪,我刚起完猪栏出了一身汗,冻得我打牙巴骨。回到家越想越不是事儿,我就上来邪性了,非得要上他家说道说道!”,“就这,至于么,这事儿你去了能说啥啊。他于地主抠门抠了一辈子了,你说他就能听?不是,咱说这孩子,孩子咋拾的?”“哦,所以说这事儿巧么,我平时都不愿意多搭他老于的腔,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非得再回去。这不,走到咱们东坡和于家庄搭界的地儿,就听见有孩子哭,过去一看是个新箢子!里面果然就有一个孩子!雪盖了三指厚了,冻得都不行了,我就把她揣到怀里带家去了。就这么拾来的。”。“真是伤天理啊,这亲爹娘拽孩子,不看看年节儿,也得看看天吧,大年三十夜里下着大雪就把孩子拽了?!”“我看这爹娘也有苦处,这不是用了个新箢子,新小褥子包着呢”。“再新的箢子再新的褥子也白搭,拽孩子伤天害理啊!”。三婶儿一边轻轻拍打着孩子,一边看着孩子的小脸儿,“你咋打算的?养着?”。赵东兴皱起了眉头:“能有啥法儿?俺没找上个媳妇,该是一个人烂家里的命,能捡到个孩子算是俺的福了。可惜家里没个体己人,俺自己过得也紧巴……” “也是,俗话说拽孩子不狠心。为着必有人拾起来养。咱这就着规矩,你拾到了就是你养。可你还没成家,不行就再送个人家?” 赵东兴使劲又吸一口烟袋锅子,把剩下的烟丝燃完了,拿结了厚茧的拇指摁灭烟灰,“再送人舍不得了,俺还是自己养着吧,无非就是自己再多出点力气,饿不着她。” “那行,你以后有啥难处了就把孩子抱过来婶子给你照看着。对了这孩子还没个名字吧?” “哦,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赵东兴从破袄底下把那根本命年的红裤带子抽出一截头子来给三婶子看“你看着裤带子,我照本命年买的大红,你看看,自从拾着这个孩子就变成这个颜色了!” 三婶子把裤带头摊在手里斜着身子就着窗户明看了,“呦!还真是!你不会买的时候就买差了吧?”“不会,我真真买的是红的,系上的时候还是红的呢,再说买的时候我集上跟扯布的说是本命年的裤带子了人家也不会给错呀,年大集上也没这个颜色的布啊”“所以我觉着这是老天爷意啊,就叫小青了”“嗯,这事儿挺邪乎,不就等着过了十五给小青找个明白人做个事儿吧,也问问是为啥,是福是灾儿的也好化解化解。” “也行,我这几天也跟老于支点粪钱预备着。” “那我就过了十五去找王其爱说说,到时候再跟你说”“那就劳烦三婶子了”说着赵东兴就一边拱手,一边退了一步跪下磕头拜年道声三婶子过年好,又转到堂屋给三叔磕了头,回来把孩子抱上“三婶子我过了把小被子和介子给你还回来呀” “介子就不用还了,我这里还有摞你先拿着去给孩子勤换着点儿,这块污了的小被子我拆洗一下了再给你,好凑着换着使” “那样多不好啊……” “没啥不好的,都是俺家那三窝子剩下的。你待会儿还得去磕头吧?孩子先放这儿我看着,等你磕完头回来再抱回。”

      赵东兴往火盆里磕了磕烟锅,“我是想养着,你看我这也土埋半截了,媳妇是没指望了,养个儿成人了也好给我送终啊。”“大过年的你说些啥话,养着就养着吧,不过这日子你可得留点心了,有了孩子可不能再一天到头没个心思了,你得找个门路扒拉点米面。再说这孩子还这么小可得仔细着点儿,这往后有个头疼脑热就来找三婶子哈”“嗯,往后少不了要三婶子帮趁着,到时候您可得费心啊”,“说的啥话,你三叔跟你爷可是一个嫲嫲拉扯到大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堂屋里来拜年的呼呼隆隆一波又一波,三叔进屋来把花生菓子收到床头柜子里,“东兴,我这差不多了,咱俩一起去转转?”三婶轻轻把孩子挨着自己的小孙子放在炕上从床头柜里又把菓子拿出来,“都来过了?把这些菓子让东兴带回去,回头再挖升面”东兴连忙用手去挡“三婶子,别弄了,都是金贵吃食,你跟三叔留着吃吧”“又不是给你的,我给孩子的,哎?起个名了没有?”“起了,夜来就起好了,叫小青”,“你们去吧,孩子先放这,等你回来再抱回去啊”东兴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地看着三叔“你看看,来一趟还叫你们破费”“破费啥啊?这么点东西,以后有难处了擎着来找你三叔就行,还寻思着你家就到你为止了,到头让你白赚个叫爷的,你爷娘怕是不回来了,有了这个孩子你就凑合着过吧”“他们啊估计早死外边了”……

      赵东兴和赵寿春爷俩一起去给数的上的长辈拜过年,从三婶那抱回孩子已近中午,他把三婶给的一升白面倒进面缸,反过来看看升里还有一些面粉粘在里面就再扣过来反复拍打干净。烧开了水舀出半勺面又咕嘟了一锅粘粥,喂了孩子他自己再把剩下的猪肉剁碎了和在锅里炖了。吃罢肉粘粥赵东兴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

      人说有了孩子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习惯,赵东兴自打有了小青就变得又勤快又节俭,以前他不知道拾掇自己,现在还是不知道拾掇自己,街坊邻里却都说东兴变年轻了,冬里农闲,他半夜起来抱着孩子去拾粪,天刚蒙蒙亮就再背着孩子去十里八乡的地主家做小工,谁家有活了,他啥也不说就上门主动帮着干,小活儿挣碗玉米碜子,大活儿赚上两升小麦,有的主家看他带个孩子干活也肯出劲儿,直接就给小半袋白米,渐渐的远近能数的上的富户地主都抢着邀他去帮忙,这其中就有大地主周明远,周家庄三大地主的老大,趁上百亩良田,家里祖上就出过不少进士举人,到现在没了科举,十里八乡有名的先生全都出自他们家族,周老爷本人也是才高八斗德高望重,写的一笔好字,益都县衙门口的“天理国法人情”就出自周老先生之手。

      这天,赵东兴正在于地主家拾掇一个新刨的门板,周老爷六儿子周贵明到于地主家串门子,看到赵东兴在干活,就过去搭话:“老赵,干完到我家去吧,马上就开春了,你过去干两天?”“这你得跟老于说一声,我一直都算是这儿的工”“今天我就是来说这个事的你等着。”说着就大步走到北屋门口从袄袖子里伸出个蜷着的食指咚咚咚敲着门:老于开门,我贵明~。屋里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脚步太急踢的一个铝盆哐啷啷响。开门的正是老于:“呦六少爷!快进屋来” 周贵明拱手道“于老爷安好”。于小地主不太习惯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羞羞答答裂开一口烂牙,脸上为了挤出一个灿笑颧骨上的褶子都把眼睛挤没了“六少爷客气,老朽还安好,呵呵,安好呢,快请”慌忙侧身闪出一个请。六少爷撩起前襟大踏步迈进于小地主家不算高的里屋门槛,进到堂屋不理会于小地主伸手请的主座,在方桌下手边拎一拎后襟坐了温和地笑着“于老爷多礼,小生久疏问候,今日唐突还请于老爷见谅”。于小地主愈发窘迫,搓着手侧身坐了主位那把椅子的侧沿毕恭毕敬直挺挺地面向六少爷“不知少爷何贵干?”他本来到嘴边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却不知怎么安在一整句话里。六少爷低头一笑,“于老爷不必拘谨,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催租,家父也没提那两头骡子的事儿,今天就是来跟于老爷请安的”说着便微微侧身打个大拱“于老爷在鄙庄给我家做过十几年长工,小生还是孩童时代便是于老爷替我出头打架。前年上于老爷仓促离家,家父感念于老爷十几年帮衬,总也找不到个由头报答于老爷,今天便差我来奉上些许体己,还望于老爷生受”,说着边从内襟拿出两锭五两的银子双手递过来。于小地主惊得椅子一翘差点跌下来,“哎呀,这是怎么说呢!老汉前两年鬼迷心窍,胆大妄为擅自脱开周老爷回庄自立门口置了几亩薄田,怎么敢在少爷面前做大叫老爷呢”。周贵明见他慌了神,不再撇腔拿调的拽文了。“老于,你这是什么话,几年前的事儿就别提了,家父常跟我们说,老于是个会过日子的仔细主儿,当年他从马房拉走的那两头骡子本就是他多年劳作应得的……”于小地主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屈腿似乎是要跪“老爷!小的该死啊,当年鬼迷了心窍,才干出那样的丑事来,我老汉对天发誓就算是把我这副老骨头砸吧砸吧卖了也一定还老爷的两头骡子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家父已经说了,莫再提说什么骡子的事情,只是今日有事相求,还请于老爷念在旧日情分上帮衬帮衬”,说着就把那两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推过去。于小地主见真不是来讨罪的就把两滴没来得及挤出的污泪又咽回去,打着拱的双手分开,慢慢挺直几近跪下的双膝,“周老爷有何吩咐?别说什么帮衬,我老汉就是赴汤蹈火也替周老爷成事儿,两肋插刀!”六少爷暗自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家父前几日听得于老爷从赵东兴那里得了三亩地,命我来打问一下可否割爱,我家定然不能亏着于老爷,按照场面上的价钱再加六成,于老爷意下如何?”那于小地主原本就是个贪财图利的吝啬小人,没便宜还得过一遍他那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任你是天王老子,更别说什么周老爷,让他没赚个大的就是吃了亏,当下就踌躇起来,一脸难色“按说周老爷对我那是大恩,可小老汉总共就那么点薄田,况且周家距离我这还有些距离,周老爷干嘛非要买我的这三亩良田啊?这岂不是买飞地吗?”,“实不相瞒,前几日家父梦里遇到一位神人,说是我家近年来流年不利,非得有块风水宝地起了祖上一位列祖迁到其中方可保我家太平,于老爷想也知道,这几年不大太平,远的不说革命党闹什么革命,近的说那龙兴寺闹豪杰,县衙官府上逢年过节又得常常打点,哪一方都开罪不起,万一真的应了梦谶,却如何说。神人梦里曾提点家父说最好是在家宅东面十六七里远近处,背靠山,面向水。这不说的正是于老爷得的赵东兴的田地么?” “少爷说笑了,这哪有什么山水啊,就一个大土包子,我每回犁地老牛都还嫌不平整呢,前面哪里有水,就一条细毛巾河中间还隔着我们村哩“ “哈哈,于老爷说笑,这风水宝地在乎方位,对阴阳合五行,不在乎远近,对上了便是□□。家父已经找西文寺老和尚请教过了,宝地就在于老爷手上,就看于老爷肯否割爱了。至于价钱么,也可以再商议,刚才不揣冒昧,此间只听于老爷决计,多少不在话下。” 于小地主小眼睛一眯开始盘算,沉吟良久还是犹豫不定“这样,六少爷先回府,容老汉寻思寻思”。周六少爷见这于小地主着实不实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油盐不进,心想不就是这三亩田吗,由你狮子大开口去,便笑道“也好,毕竟是桩买卖,于老爷是该仔细仔细,我就回去禀告家父,只是不知于老爷几时能寻思得好了?我这也好回去禀个期日?”。于小地主低眉抬眼不敢给个正眼口里却打了包票“三天,三天上就是三月初九,我定到府上回复”。六少爷见他又在鬼主意,便说“哪里敢劳烦于老爷登门,初九上我再过来便是”怕他到时候又生什么枝杈,就又推说“这十两银子权且当这次商议的礼项,等好事成了,家父必有重谢,于老爷一定不要推辞,哦,还有一事得于老爷点头,就是我二姨娘家磨盘被疯驴子拉偏了,等你家赵工人几时得空了去帮个忙修修磨盘如何?”。于小地主看那白花花的银锭子,乱转的心绪上顿时停顿了一下“好说,好说……”“那就告辞了,小生初九上再来叨扰”,说着倒背着手大踏步出门来,于小地主还在那缓神。这边刨门面的赵东兴看见周家老六阴沉着脸出来,又盯着里屋门半天没见那于老汉出来送客,心想别是闹了什么龃龉,赶忙跟上周贵明送出大门,拱手道“六少爷慢走”。那六少爷果然回转身来“这于啃腚果然名不虚传,跟你赵粪爪子有一拼”。赵东兴有些赧然“偷粪的事儿我早就不干了,周少爷何必这么调笑我。” “哎对不住啊,老赵我是被你那主家气昏头了,你最近几时得空?我二姨娘三哥那里磨盘坏了眼了,烦请去整治整治?老于也答应过了。” “哦,没的说,我明日就去,他不答应我也去得,我没啥情分听他的,一个出力一个出钱而已。” “呵呵最好,你说你咋就把地卖给他了呢…走了,明日等你喝茶”。赵东兴不知何出此言,拱手呆在那里“不,不送了哈”又回头看看里屋,门还没关,只听于小地主一手抓一锭银子似乎捶胸顿足在那自言自语“我着了他的道儿哇,着了他的道儿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