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花亦了

39、梅林相逢

　　时入深冬，北风卷地，铅灰云层低压着檐角，酝酿了数日的雪，在某个寂静午后，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起初是细碎雪沫，渐渐便成了鹅毛雪片，纷纷扬扬，不多时，天地间便染成一片纯白。

　　雪落无声，却仿佛涤尽了世间喧嚣。陆府飞檐斗拱，枯树假山，都失去了往日棱角，变得静谧，如同罩上了一层柔软素纱。

　　空气清冷凛冽，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干净透彻的凉意。

　　疏影苑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一室寒意。

　　黎清雨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那片白雪覆盖之地，心中一片宁静。

　　这初雪，洗去了秋日萧瑟，也将她心中因流言而产生的些许郁结一并带走了。

　　她想起梅园中那几株老梅。这时节，应是红梅绽放。白雪映红梅，最是清雅动人。

　　何不趁此雪景，去采撷几枝含苞待放或初绽的梅枝回来，插入瓶中，置于书房？既可供观赏，陶冶性情，也能为这素净的冬日添上一抹亮色生机。

　　想到便做。她披上一件朱红缎面镶凤毛的斗篷，揣了个小巧手炉，又取了一把修剪花枝用的银剪刀，独自一人踏雪向梅园而去。

　　脚下踏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园中格外清晰。

　　白气一呼出，瞬间便融入了寒气。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她斗篷的那一抹朱红，和仆人方扫除积雪露出的青石板小径，指引着方向。

　　梅园位于府邸的西北角，地势稍高，园中植有十数梅树株品种各异，是冬日里一处极幽静的所在。

　　还未走近，一股清冽幽远的暗香便随风飘来，沁人心脾，比任何熏香都更令人心旷神怡。

　　黎清雨循着香气步入梅园。只见皑皑白雪覆盖之下，那些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上，点点红梅傲然绽放，有的只是羞涩的花苞，有的已全然盛放，红得热烈，白得纯粹，红白相映，在这冰天雪地中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卷。

　　雪花依旧悠然飘落，落在梅枝上，落在花瓣间，更添几分晶莹剔透的韵致。

　　她放轻脚步，不忍打破这片静谧。目光在梅树间流连，寻找着形态优美、花事正好的枝条。

　　正当她驻足于一株花开得极繁茂的红梅树下，仰头细细端详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另一株老梅后，似乎立着一个身影。

　　她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凝眸望去。

　　只见那株姿态最为古拙遒劲的老梅下，一个身着玄色狐裘大氅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陆今野微仰着头，望着枝头那簇在风雪中轻轻摇曳、却依旧怒放的红梅，棱角分明的俊容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透着一股沉静。

　　雪花无声飘落，积在他的肩头、发梢，似也浑然不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与这梅雪天地融为了一体。

　　黎清雨的脚步顿住，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陆今野。自从上次相救，又生起各种流言，两人默契避嫌后，便再无交集。

　　她依旧保持着距离，而他，似乎也彻底遵循了那种尊重的界限，再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此刻在这寂静无人的梅园中不期而遇，难免有些意外。

　　她正犹豫着悄然退去，那梅树下的身影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雪花在空中飞舞，隔在两人之间。陆今野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开，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勾勒出一抹清浅、真实的笑容。

　　“黎先生。”他开口，声音在这静谧的雪中显得格外低沉温和，没有了丝毫往日的轻浮或锐利，“你也来赏梅？”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带着某种目的性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微笑询问。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平和气息，仿佛只是偶遇一位相识的友人。

　　黎清雨见他如此，心中那点莫名的紧张也消散了。她微微颔首，举了举手中的银剪刀，语气自然地回答：

　　“雪中红梅，难得一见。想来采几枝，回去插瓶，给姑娘们课业时增添些意趣。”

　　陆今野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剪刀，又落回她被风雪冻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点了点头：“确实。梅雪争春，意境最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梅树，语气温和地建议，“这株老梅年份虽久，但枝条过于刚硬，插瓶未必好看。那边几株绿萼梅和玉蝶梅，姿态更显清雅婀娜，或许更合适。”

　　他的建议中肯而专业，完全是从插花艺术的角度出发，不带任何私心。

　　黎清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几株梅树枝条疏朗，花形秀美，确实更适合瓶供。

　　“多谢二公子提醒。”

　　黎清雨道了谢，便向他所指的那几株梅树走去。

　　陆今野也并未跟上去，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黎清雨选中了一株玉蝶梅，枝头上缀满了半开的白梅，花瓣晶莹，如同玉琢。

　　她踮起脚尖，伸手想去剪取高处一枝形态极佳的枝条，奈何身高有限，那枝条又生得较高，试了几次，总是差了一点。

　　正当她准备放弃，另选一枝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伸过，轻松地握住了她想要的那根梅枝。

　　黎清雨微微一怔，侧过头，只见陆今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他个子高，手臂也长，毫不费力便够到了那根枝条。

　　他没有立刻折断，而是先仔细看了看花苞的朝向和枝条的弧度，然后才看向她，眼神清澈，带着询问之意：“这一枝？”

　　他的靠近并不突兀，动作自然而克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玄色狐裘的边缘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朱红斗篷，却又巧妙地隔着一线空隙。

　　黎清雨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风雪和淡淡梅香的气息，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有劳。”

　　陆今野这才手腕微微用力，“咔嚓”一声轻响，那枝形态优美的玉蝶梅便被他折了下来。

　　他并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细心地用手拂去枝条上的落雪，又修剪掉一两片多余的残叶，这才将梅枝递到她面前，动作流畅而体贴。

　　“这枝甚好。”他说道，声音平静，目光坦然，没有任何狎昵或讨好的意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黎清雨看着递到眼前的梅枝，白雪映衬着如玉的花瓣，幽香扑鼻。

　　她又抬眼看了看陆今野，他站在雪中，肩头落满了雪花，眉宇间是一片难得的温和与宁静。

　　这一刻，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半分那令人头疼的纨绔子弟的影子。

　　她迟疑了一瞬，伸出手，接过了那枝梅花。指尖似乎仍能感受到他方才握住枝条时留下的些许温度。

　　“多谢二公子。”她低声道谢，声音比雪花落地还要轻。

　　“举手之劳。”陆今野淡淡一笑，目光在她接过花枝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重新望向满园的梅雪，仿佛也被这景色所吸引。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梅树下，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红梅白梅，在枝头静静绽放。清冽暗香在寒气中浮动，萦绕在两人周围。

　　此时安静得只剩下雪落声，和彼此间清浅呼吸。

　　这种静谧，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和。没有言语，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两人不再是争锋相对的冤家，也不是刻意回避的陌生人，更像是有缘者……在这冰天雪地中，偶然相遇、共同欣赏一幅绝美画卷。

　　黎清雨捧着那枝梅，带着他指尖温热，望着眼前琼枝玉叶，心中一片宁静。

　　先前种种防备、疑虑、不安，在这片纯粹的洁白与嫣红之中，似乎都被悄然抚平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边这个人，此刻的心境，亦是同样平和。

　　陆今野负手而立，目光放空，望着远处被雪幕笼罩的朦胧景致。他内心反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与她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共享这片静谧的梅雪天地，是他从未奢望过的。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浅淡清香，与梅香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但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他知道，此刻的平静来之不易，他很珍惜。

　　偶尔有风吹过，拂落枝头积雪，发出簌簌声响。几片梅花花瓣随着风雪飘落，落在黎清雨的斗篷上，也落在陆今野的肩头。

　　黎清雨微微侧首，想拂去花瓣，却正好对上陆今野也恰好转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眼神深邃，如同这雪夜，里面没有了以往的戏谑、试探或攻击性，只有一片温和的复杂情绪，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沉默无言。

　　黎清雨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陆今野也迅速移开了目光，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过于暧昧的沉默：“雪似乎更大了，先生还要再采几枝吗？”

　　黎清雨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一枝便足够了。多谢二公子，我该回去了。”

　　“嗯。”陆今野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也没有提出相送，只是侧身让开了道。

　　黎清雨捧着梅花，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轻盈，踏雪而去。朱红色的斗篷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幕与梅林深处。

　　陆今野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抬手，轻轻拂去肩头的积雪和那几片落梅，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折枝时，触碰到属于她的那一点点微弱温热。

　　他低头，看着雪地上她留下的那一串浅浅的脚印，唇角不由自主地，缓缓扬起一个清浅弧度。

　　雪花依旧飘落，红梅依旧傲雪。两人脚印渐渐被大学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