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花亦了

37、风起青萍

　　秋猎归来，陆府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平静，内里却悄然涌动着一股暗流。

　　高门大院，从无真正的秘密可言。围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经过无数人传递、渲染、加工，早已变了味道。

　　起初，还只是“二公子身手了得，于危难中救下黎先生”的英勇版本。但很快，在某些有心人或无聊之人的口耳相传间，开始变得暧昧不清。

　　有人说，亲眼看见二公子将黎先生紧紧抱在怀中，良久不曾松开。有人传，听闻二公子情急之下直呼黎先生闺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描绘，两人同乘一马归来，黎先生脸颊绯红，二公子目光温柔，分明是郎情妾意之样。

　　流言如同初冬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在陆府的每一个角落。

　　廊下窃窃私语的丫鬟，花园中婆子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书房中清客们偶尔的调侃……都在有意无意地，将陆二公子与黎先生的名字紧紧捆绑在一起，编织成一出英雄救美的风流佳话。

　　这风言风语，终究是传到了黎清雨耳中。

　　那日，她正教导几位姑娘习字，却敏锐地察觉到姑娘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好奇与探究。

　　课后，二房陆静姝悄悄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问道：“先生，那日围场……二哥他……他真的那样抱着您，从林子里出来的吗？”

　　小姑娘脸上满是天真烂漫的好奇，眸中并无恶意，却让黎清雨瞬间如坠冰窟。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淡淡回道：“二公子出手相救，我心中感激。当时情况危急，一切只为脱险，切勿听信外界妄言。”

　　虽如此说，但指尖已是一片冰凉。

　　独自回到疏影苑，关上门，那股强装的平静瞬间瓦解。一股混合着羞愤、懊恼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这深宅大院，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更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西席先生？

　　与东家公子莫名传出此等暧昧流言，无论真相如何，最终受损的，只会是她。

　　轻则被人指指点点，重则可能丢了差事，甚至无法在京城立足。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些夫人小姐们鄙夷轻蔑的目光，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揣测。

　　陆今野可以不在乎，他是陆府尊贵的二公子，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裙屐余谈。

　　可她呢？她承受不起。

　　必须避开！必须划清界限！

　　从那一刻起，黎清雨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任何可能与陆今野相遇的场合。她去藏书楼，会先让小丫鬟打听二公子是否在附近。

　　在园中散步，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便会立刻绕道，即便是老夫人召见，若听闻他也在场，她也会寻个由头晚些再去或托辞不去。

　　在公开场合，她更加谨言慎行，低眉顺目，绝不与他对视，更无半句多余交谈。

　　她用行动向所有人表明，她与陆二公子，绝无瓜葛。

　　流言同样也灌入了陆今野的耳中。起初是从观墨那吞吞吐吐的汇报里，后来是来自友人半开玩笑的打趣，甚至父亲陆铮都地在他请安时，黑沉着脸提点了两句，行事注意分寸。

　　与黎清雨的羞愤懊恼不同，陆今野听到这些传闻，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内心深处竟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隐秘的窃喜。那些流言将他与她联系在一起，尽管内容失实，却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那份难以宣之于口的念想。

　　旁人说他英雄救美，说他紧张万分，甚至揣测他们关系匪浅，他非但不恼，反而有种扭曲的满足感，仿佛某种隐秘的渴望得到了间接的承认。

　　但另一方面，理智告诉他，这绝非好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黎清雨的性子有多么清高自持，有多么在乎规矩礼数。

　　她若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会作何反应？定是又羞又怒，将他视作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吧？

　　果然，他很快便察觉到了黎清雨的变化。

　　以往，虽也疏离，但总还能在藏书楼、花园偶遇。

　　可如今，她仿佛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他故意在她可能经过的路口徘徊，等来的只有空寂的风声。他借故去兰馨斋附近，看到的只是紧闭的院门和守门小丫鬟柳儿警惕的眼神。

　　即便是在祖母的慈安堂，只要他一到，她便会立刻寻借口告辞，连一个眼神的交集都变得奢侈。

　　黎清雨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敏锐地躲回了自己的巢穴，并且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这种刻意到极致的回避，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可笑的窃喜，只剩下满满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冷着脸与他争辩，甚至出言讥讽，也好过现在这般，将他当作洪水猛兽，视若无睹。

　　她果然……是讨厌他的吧？讨厌到连一点点可能的牵连都要彻底斩断。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去惹她厌烦？或许，远离她，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至少，能让她清净些，不再被那些无聊的流言困扰。

　　一种混合着自嘲、赌气和些许心疼的情绪驱使下，陆今野也开始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行为。他不再偶然出现在她可能去的地方，不再费心制造任何巧遇。

　　若是远远看到她走来，他会比她更早地转身离开，走向另一条路。

　　即便是在不得不共同出席的场合，他也刻意待在离她最远的位置，目光从不向她那边偏移，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一种诡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难得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黎清雨想去园中折几枝晚开的菊花装点书房，顺便透透气。她特意选了一条较为偏僻的小径，想着这个时辰，那人应该不会在此出现。

　　然而，世间事往往便是如此巧合。就在她刚走到小径中段，准备拐向菊圃时，另一头，陆今野也正漫无目的地踱步而来。

　　他心中烦闷，想借散步排遣，鬼使神差地也走上了这条平日少有人行的路。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看到了对方。

　　脚步瞬间僵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映出空气中的浮尘，也照亮了彼此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与尴尬。

　　黎清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退回。但小径狭窄，若此刻回头，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和心虚。

　　陆今野亦是如此。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第一反应也是避开。

　　但看到她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紧的唇，他心头一涩，一种莫名的倔强涌了上来。

　　凭什么他要躲？难不成他是何见不得人的污秽之物？

　　两人就这般僵持在原地，进退两难。

　　最终，还是陆今野先动了。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他微微侧过身，让出小径的大半空间，目光落在旁边的假山石上，示意她先过。

　　黎清雨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低垂着头，加快脚步，快速从他让出的那一侧走过。裙裾拂过地面的落叶，发出细碎沙沙声。

　　在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刹那，她余光瞥见他紧绷的面容，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克制而疏离的气息。

　　她不敢停留，更不敢抬头，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之地。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陆今野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幅度小得难以察觉，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礼节。

　　而黎清雨，也几乎是同时，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如同受惊的鸟儿，迅速飞远。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这仓促而疏离一闪而过的点头示意。

　　然后，一个匆匆向东，一个匆匆向西，背道而驰，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阳光依旧明媚，菊花依旧灿烂，但方才那短暂交汇的一点，却仿佛将周遭的空气都冻住。

　　两人关系，似乎在一夜之间，又退回了比初识时更冷的冰点。

　　那场围场救美带来的微妙变化，在那漫天飞舞的流言和彼此心照不宣的回避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慈安堂内，暖意融融。老夫人斜倚在软榻上，听着赵嬷嬷低声汇报着府中近日趣闻，尤其是关于她那宝贝孙子和黎先生。

　　赵嬷嬷说得绘声绘色，将流言和今日两人在园中相遇不相识的情景都描述了一番，末了笑道：“老夫人您看，这二公子和黎先生，倒像是闹了别扭般，见面都躲着走，可不是有趣？”

　　老夫人捻着佛珠，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害羞了，这是。”

　　她笃定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乐见其成的欣慰，“野儿那混世魔王的性子，何时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过？还会躲着走了？至于黎先生，品性端方，脸皮薄，听到些风言风语，避嫌也是常理。”

　　在她看来，这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两人关系有进展的明证。若无心思，何须如此刻意回避？这欲盖弥彰的举动，恰恰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由着他们去吧。”老夫人悠然道，“年轻人嘛，面皮薄，闹点小别扭，过阵子自然就好了。不过再有人胡乱传些流言蜚语，必然严惩。”

　　她仿佛已经看到，这对别扭的年轻人，最终会冲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而这，正是她所期望的。

　　毕竟，那位黎先生，她可是越看越舒心，配她那看似顽劣孙子，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这其中曲折与苦涩，当事人的惶惑与挣扎，又岂是旁观者一句小儿女羞涩所能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