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花亦了

34、月下迷途

　　白日的喧嚣散去，夜幕下的陆府褪去了金碧辉煌的装饰，显露出深宅大院的沉寂与幽深。

　　亭台楼阁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和零星悬挂的灯笼映照下，显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

　　寒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清冷。

　　黎清雨从二夫人出来，已是亥时初刻。主要为了几位姑娘的课业表现，蓉姨又特意留她说了会儿话，不仅探讨了些许教导之法，更关心了几句她的饮食起居，闲话了些家常，透着些许亲昵，聊了许久才放她回。

　　她手中提着一盏蓉姨给的羊角灯，晕黄的光晕在脚下圈出一小片温暖，却难以驱散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寒意。

　　陆府占地极广，院落重重，回廊曲折。黎清雨平日活动范围多在疏影苑与授课的园子兰馨斋之间，路径熟悉。

　　然而蓉姨所居的院落位于府邸东侧，与她所居的西侧疏影斋几乎横跨整个府邸。白日里尚且要留心记路，何况是这夜色深沉、路径难辨之时。

　　她凭着记忆沿着来时的回廊走了一段，拐过几个弯后，却发现眼前的景致愈发陌生。原本该是通向一处月洞门之地，却出现了一排黑黢黢的陌生假山石。

　　她本以为该穿过一座水榭，眼前却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幽深小径。羊角灯的光线有限，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廊庑间回响，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渗人。

　　黎清雨停下脚步，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焦虑。她尝试着往回走，试图找到来时的路口，然而七拐八绕之下，非但没有回到熟悉的路线上，似乎更陷入这迷宫般的府邸深处。

　　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裙，冷意刺骨。她拢了拢衣襟，借着灯光仔细辨认着周围的环境，相似的飞檐，相似的廊柱，在夜色中几乎难以区分。

　　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悄然袭来。在这偌大的陆府，虽有蓉姨照拂，她终究是个外人，一个无根无萍的客居者。

　　白日里尚且要谨言慎行，何况是这夜深人静之时，若被巡夜的家丁撞见，或是惊扰了哪位主子，难免又生事端。

　　她不禁有些后悔，不该因着蓉姨的热情而耽搁到这么晚，更不该婉拒蓉姨相送之意。

　　正当她站在一处岔路口，望着两条几乎一模一样都隐没在黑暗中的小径踌躇不定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

　　黎清雨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灯笼柄，警惕地回头望去。

　　月光黯淡，只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从另一条小径转出，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

　　那人似乎也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夜风的寒冽气息。待他走近些，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和稀疏的月光，来人的面容在微光中显现出来。

　　陆今野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墨色斗篷，并未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

　　黎清雨细看之下，发现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在夜色中如同寒星。显然，他又是深夜方归。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自上次在疏影苑不欢而散后，两人已有数日未曾碰面。

　　那日他负气而去，又突然归来，还给她塞了一个汤婆子，如今还历历在目，此刻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偶遇，难免有些尴尬。

　　她本能地想避开，下意识地侧过身，假装仍在辨认方向，希望他能径直走过，免去照面的窘迫。

　　然而，陆今野显然已经看到了她。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个提着灯笼、独自站在寒夜岔路口显得有几分单薄无助的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还一副……迷路了的样子？是从哪个院里出来？

　　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在疏影苑中的挫败，一股别扭的情绪涌上心头，本能地就想开口，用他惯常那种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调侃一句。

　　可话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兄长警告如同警钟，在耳边敲响。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里透出的些许窘迫和焦虑，忽然觉得，此刻若再出言调侃，未免太过刻薄，也……太过幼稚。

　　想起之前的笨拙试探，反而弄巧成拙，心中那点因被拒绝而产生的怨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或许还有一点，因为捕捉到她不同于平日清冷模样的脆弱，而产生的新奇感。

　　黎清雨站在原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愈发不自在。

　　她知避无可避，终是硬着头皮，转过身，迎上他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二公子。”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我……我从二夫人处回来，天色已晚，似乎……迷了路。不知往疏影苑，该走哪条路？”

　　这话问出口，她脸上微微发热。向他问路，实在有些难为情。

　　陆今野看着她微窘的模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带着明显的求助意味，竟觉得比平日里那副疏离冷淡的样子生动了许多。

　　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几步，目光在两条小径上扫过。

　　“这条，”他抬手指向左边那条看似更幽深的小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没有了平日里的轻浮，“通往祠堂后巷，越走越偏。疏影苑在西，该走右边这条。”

　　黎清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条右路在夜色中蜿蜒向前，远处似乎有隐约的灯火。她心中稍安，低声道：“多谢二公子指点。”

　　她本以为指了路他便该离开了，却见陆今野并未动身，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天色已晚，路径曲折，你一人行走不便。”

　　他微顿，似乎也在斟酌用词，最终用一种听起来尽量自然的语气，“我正好要回院子，顺路，带你一段吧。”

　　“顺路？”黎清雨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他。她记得他的凌云阁似乎并不完全与疏影斋同路。

　　陆今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目光，含糊道：“嗯……从这边绕一下，也算顺路。”

　　他不再多解释，只淡淡道，“跟我走吧。”

　　说完，他便率先转身，朝着右边那条小径走去。脚步却放得极慢，显然是在迁就她。

　　黎清雨看着他玄色的背影融入夜色，犹豫了一瞬。深夜与男子同行，虽是在府中，也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但眼下确实路径不熟，夜色深沉，独自乱闯更易惹麻烦。再者，他方才的语气……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些攻击性。最终，她还是提步跟了上去，与他保持着三四步远的距离。

　　一前一后，两人默然无声地行走在寂静的府邸中。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衣袂的细微声响打破沉寂。

　　陆今野走在前面，身形挺拔，步履沉稳，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搭话，只是沉默地引着路。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黎清雨便小心地踩着他影子的边缘前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不必要的接触。

　　羊角灯的光晕摇曳，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

　　黎清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争辩，没有嘲讽，没有刻意的接近，也没有负气的远离。

　　只是这样一前一后，默然行走在月光下。这种诡异的平和，让她感到一丝不适，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她不禁想起关于他的种种。纨绔不羁的表象下，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能力。他会弹奏气吞山河的《破阵》，见识广博远超书本，身手不凡，行踪诡秘。

　　而此刻，这个复杂得让她时常感到困扰的男子，却在她迷路时，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安静方式，为她引路。

　　路经一片小小的梅林，今冬的寒梅尚未绽放，只有光秃的枝桠在月下舒展。

　　淡淡的月光透过枝桠，洒在青石小径上，如同铺了一层薄霜。陆今野的身影在斑驳的月影中时明时暗。

　　终于，看到了疏影苑熟悉的院墙轮廓，以及檐下悬挂的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灯笼。黎清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陆今野在距离院门尚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指了指前方：“到了。”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有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黎清雨走上前，在他面前停下，敛衽一礼，真诚地道：“有劳二公子引路，多谢。”

　　陆今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不等黎清雨再说什么，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与凌云轩方向而去，步伐很快，玄色的斗篷下摆在夜风中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拐角处，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愿多留一刻。

　　黎清雨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一丝他残留空气中，带着夜露和淡淡清冽气息的味道。

　　她原本因迷路而焦虑的心，此刻却充满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完全顺路吧？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他今夜的表现，与往日截然不同。

　　没有调侃，没有傲慢，只有沉默的指引和恰到好处的距离。这种克制甚至带着些许疏离的善意，比任何热烈的举动，都更让她感到意外。

　　月光清冷，静静地笼罩着疏影苑的屋檐，也笼罩着独立寒夜中的黎清雨。

　　她提着那盏羊角灯，转身走向院门，心中却不像身体那般轻易回归平静。

　　那玄色、默然离去的背影，如同今夜这迷离的月色一般，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模糊却难以忽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