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花亦了

28、同心相助

　　近几日，天气渐渐转凉，午后的日头虽还留着几分余威，早晚却已透着寒意。

　　午后，天色转阴，云层低压着屋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黎清雨抱着几卷书册，正要往闺学去授课。穿过偏院回廊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随风传来，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凄凉。

　　她驻足细听，声音是从假山后传来的。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比甲的妇人正蹲在假山后，肩头不住耸动，手中紧紧攥着什么物事，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着微弱金光。

　　“林嫂子？”黎清雨认出这是绣房的林绣娘，上前轻声唤道。

　　林绣娘如受惊兔子般猛地抬头，见是黎清雨，慌忙用袖子擦泪，脸色苍白如纸：“黎、黎先生……”

　　黎清雨看清她手中攥着一支金簪，那簪子做工精致，簪头嵌着一颗不小的珍珠，周围点缀着细小的翡翠珠子，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仆妇该有的物事。

　　再细看林绣娘神色慌张，眼神躲闪，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黎清雨目光落在金簪上，声音温和，不带半分质问。

　　林绣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再次涌出，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先生恕罪！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小女病重，咳得厉害，大夫说恐是肺痨，急需银钱抓药，奴婢这才……这才……”

　　原来林绣娘的女儿病了，病情日益沉重。府中虽准许她告假照料，但药费昂贵，她那点月钱根本不够。

　　今日她见三夫人梳妆时落下这支金簪，一时糊涂便想偷偷拿去变卖。

　　“奴婢真是鬼迷心窍了……”林绣娘悔恨交加，双手颤抖，“若是被发现了，奴婢母女二人怕是都要被赶出府去……可若不救女儿，奴婢……”

　　黎清雨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荷包。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束脩，原本打算添置些笔墨纸砚。

　　她将整个荷包塞到林绣娘手中：“这些钱你先拿去应急。”

　　林绣娘连连推拒，泪水涟涟：“这如何使得！先生也不宽裕……”

　　“救人要紧。”黎清雨语气坚定，又拔下自己发间一支素玉簪子。

　　那簪子样式简朴，只在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母亲留予她的及笄礼，虽不贵重，却是她最珍视的物件之一。

　　“这个你也拿去当了。记住，以后万不可再做这等糊涂事。”

　　林绣娘还要推辞，黎清雨已将簪子塞进她手中，轻声道：“我幼时也曾病重，父亲倾尽所有为我医治。将心比心，我明白你的难处。快去吧，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望着林绣娘匆匆离去的背影，黎清雨轻轻叹了口气。她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更何况是这些无依无靠的仆妇。

　　今日见此情，她更坚定心中那一个想法。

　　秋风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带来阵阵凉意。

　　偏院的月洞门外，陆今野正带着侍卫长安匆匆而行。他今日得到线索，前日追查的线人有了线索，他伤好了大半，一早便出府寻人。

　　“二爷，那边有动静。”长安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假山方向。

　　陆今野顺势望去，恰好将假山后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示意长安噤声，隐在月洞门后的阴影里，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个素白的身影吸引。

　　秋风掠过，吹起黎清雨素白的裙裾，她鬓边的碎发随风轻扬。

　　他看见她将荷包塞给林绣娘时的温和侧脸，那眼神中的怜悯与坚定，竟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让他为之惊讶是，她竟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支玉簪子。那支簪子他认得，她似乎很是珍爱，平日总是簪在发间。

　　“去查查怎么回事。”陆今野低声吩咐，目光仍牢牢锁在黎清雨身上。

　　长安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是绣房林绣娘的女儿病重，无钱医治，黎先生这是把自己的束脩和心爱的簪子都给了她。听说那簪子还是她母亲留下的念想。”

　　陆今野久久不语。秋风卷着几片黄叶在他脚边打旋，他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那些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所谓“朋友”，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却从不会对穷苦人施以援手。

　　而黎清雨自己尚且清贫，却能倾囊相助，甚至连珍贵之物也舍得当掉。

　　他心中倏的掀起惊涛骇浪。原来她并非他以为的那个清高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先生。在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慈悲而坚韧的心。

　　“二爷，可要过去？”长安问道。

　　陆今野摇头，目光仍追随着黎清雨远去的背影：“不必。”

　　这个女子，一次次打破他对她的认知。先是她的才学，再是她的坚韧，她舍身相助，如今又是这份不动声色的善良。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对她的那些轻浮调侃，竟是如此浅薄。

　　“去找个由头，赏林绣娘二十两银子，顺便把那簪子换回来。”他吩咐道，“就说是老夫人见她近日绣品出色，特意赏的。”

　　长安会意：“属下明白。只是……黎先生那边。”

　　陆今野沉吟片刻，望着清雨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不必让她知道。”他顿了顿，又道，“再去请个大夫给林绣娘的女儿好生诊治，药费从我的账上出。记住，要找个靠谱的大夫，肺痨不是小病。”

　　“是。”

　　长安领命而去。陆今野独自站在月洞门下，秋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他却觉得心中有一处，前所未有地温暖。这一想法，让他既惊又惑。

　　几日后，天气回暖了些，午后的阳光透过疏影苑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黎清雨正在备课，忽听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林绣娘提着个精致的食盒进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先生，小女的病大好了！”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激动地说，“真是老天开眼，前日老夫人突然赏了我二十两银子，说是我的绣活好……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听闻小女病着，还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诊治，如今孩子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黎清雨微微一怔。老夫人的赏赐来得太过巧合，让她不由想起那日在偏院，似乎瞥见月洞门后有人影一闪而过。那身影颇有几分像陆今野。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笑道：“这是好事啊。孩子的病好了比什么都强。”

　　“多亏先生那日开导我。”林绣娘打开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和几样精致小菜，香气扑鼻，“这是我亲手做的，一点心意，先生莫要嫌弃。若不是先生那日相助，我怕是已经……”

　　黎清雨连忙打断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只要孩子平安就好。”

　　送走林绣娘后，黎清雨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她身上。她望着院中依旧青翠的草木，只偶见几片黄叶点缀其间，忽然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格外温暖。

　　而此时，凌云轩内，陆今野正在听长安回话。

　　“林绣娘的女儿已然大好了。她只想着老天开眼，还以为就是老夫人的赏赐。”

　　陆今野唇角微扬，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她不知道就好。”

　　长安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公子为何不让黎先生知道是您帮的忙？”

　　陆今野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目光深远：“施恩不图报，才是真善。我若说了，反倒显得刻意了。”

　　他顿了顿，走到窗前，望着疏影斋的方向，“况且……她既选择暗中相助，必是不愿声张。我若点破，反倒辜负了她的一片善心。”

　　长安恍然大悟：“二公子思虑周全。这是黎先生那支簪子。”

　　陆今野转身，接过长安手中的簪子，白玉簪缀着一朵素梅。虽是普通，毫无磕碰，可见被保护得很好。

　　窗外，秋阳明媚，尚存暖意。陆今野想起清雨那日的善举，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这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纯净的灵魂。与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虚与委蛇的人相比，她就像是一泓清泉，清澈见底。

　　疏影苑内，黎清雨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糕，甜香满口。她铺开纸笔，准备给姑娘们明日要讲的课业。笔尖蘸墨时，她不经意间瞥见镜中自己空荡荡的发髻，这才想起那支素银簪子已经当掉了。

　　心中虽有一丝不舍，但想到林绣娘女儿康复的笑脸，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正沉思间，门外又传来叩门声。

　　“先生，二公子差人送来这个。”柳儿捧着一个小锦盒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

　　黎清雨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支青玉竹簪，与她送掉的那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质地更加温润，雕工也更加精细。

　　簪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潇洒不羁：“见簪如见竹，赠君伴清辉。”

　　她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锦盒险些掉落。原来那日，他真的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暗中相助，如今又送来这支玉簪。

　　黎清雨轻轻抚摸着玉簪，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这陆今野，似乎比她想象中要细心得多。

　　而此时，陆今野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疏影苑的方向。

　　长安站在他身后，不解地问：“二爷既然不愿让黎先生知道赏银的事，为何又送她玉簪？”

　　陆今野微微一笑，目光深远：“有些心意，不必说破，但求她懂。”

　　秋风拂过，院中丹桂初绽，暗香浮动。两个院落，两颗心，在这一刻，因为一份不约而同的善意，似乎靠得格外近。

　　黎清雨将玉簪轻轻簪在发间，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女子双颊微红，眼中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善有善报。或许，这就是老天给她的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