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湘和李大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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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过了万华山，沿着青坊河逆流而上，离临安县就只剩下一天的路程。
林湘脚程慢，走的又悠闲，硬是将这一天的路走成了三天。
一路上，他见一丛野花，就过去看两眼；见一棵老树，又过去看两眼；见了河里的游鱼，天边的流云，草间的蚂蚱和野兔，也都过去欣赏半天，摇头晃脑，要作诗似的。
他不觉得什么，他身边背着又大又沉的行李的从人却早就不耐烦。
“我说大老爷，您这还没有睡够野地啊？眼见前边就是小李庄了，咱们快走两步，好歹借一间有顶的屋子好好睡一觉吧？”
“急什么？这里风景甚好，我还想在野地里再观星一回嘞！”林湘抽出扇子扇了扇风，对从人的催促浑不在意。
“您倒是‘甚好’了！”从人将下滑的行李往上颠了颠，抹了把汗：“我可是要‘累倒’了！”
他嘀咕：“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才遇见了你！”
林湘敲敲他的头：“嘀咕什么呢？现在知道后悔了？”
从人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他早就后悔了，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个从人叫李大壮，本是邻县附近村子里的人，也才十八九岁。他生来是农家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许多江湖传说、游侠故事，从小就一心想着要做个大侠，向往着快意恩仇的潇洒江湖——可是“大侠”哪里有那么好做？“快意恩仇”又岂是那么简单？
李大壮不知道这个，他土生土长，没有见过江湖，也没有见过大侠，只听说书先生说了两句书，便立了这妄志。
自此之后，李大壮什么正经生计也不肯做，只一心想着拜师学武，闯荡江湖。阿爹喊他去田里除草，他心不在焉；阿母叫他去井里打水，他磨磨蹭蹭；阿妹托他去县里带二尺头花红绳，这个他倒是去的飞快——不为头花，只为去县里的茶楼里，多蹭几段书听。自打小时就是如此，长大后越发游手好闲起来，到了后来，更是被一群地痞无赖拿话套住，激他做了“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成了个拦路的劫匪。
只是这个“劫匪”运气不好，第一次打劫就落到了林湘手里。
他独身一人，也没什么经验，随便选了个地方一蹲就是半个月。蹲在林间山路的半个月，并不好受，要不就是四野无人，要不就是车马群群，都没有开张。四野无人的时候自然不必说，他只能靠着野果和山间的野兽果腹；车马群群只有两次，都是前呼后拥的大商队，但是只伙计就有十几号人，更别说还有一队骑了高头大马，手持兵刃旗帜，一看就是请的镖师。他虽然憨了些，痴了些，却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就缩在草丛里，没敢出去。
如此半月，就在李大壮觉得前途无望，快要放弃的时候，林湘出现了。
林湘孤身一人，穿一件浅绛色长袍，腰上还配了一块儿天青色的雕花玉佩，牵一匹黄黑色矮驴，驴背上背着半人高的行李，人慢悠悠的走，行李也晃悠悠的直颤。
李大壮看着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富户书生的样子，又看看他的一大堆行李，看看他，不高不壮，又掂量掂量自己，开心的点头：打得过。
于是当场就蹿了出去：“打劫！”
牵着矮驴的林湘：……
只说两个字的劫匪，挺朴素啊？
林湘瞅瞅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劝他：“你这样子，说是乞讨，还能得两个铜板。喊打劫？还是别给绿林好汉们丢人了吧？”
林湘自以为好心又委婉，却不知恰好踩到了李大壮的痛处。
李大壮猛男跳脚：“我怎么了？我这个样子怎么了？！我怎么就给绿林好汉丢人了？”
他握紧大刀，将脸扭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是要当绿林好汉！我就是要打劫！快把你的银钱交出来！”
林湘再次：……
林湘：这个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好好好，你要打劫。你要多少？”
林湘默默将掏扇子的手缩回去，转而掏出了钱袋：“十文够不够？还是二十文？”
“十文？二十文？”李大壮反应了一会儿，才勃然大怒：“你还是把我当成讨饭的叫花子了？！我才不要你的钱！”
想想不对，又反口：“不对！我要你的钱！全部！”
他瞪大双眼，将脸颊鼓起，大刀胡乱的在空中“唰唰”挥舞着，努力做出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合格劫匪的样子出来。
林湘微笑。
确诊了。不是看起来不太聪明，就是真的傻。
“嗯嗯嗯。”林湘敷衍的应着，低头数了数：“你要全部啊……我这里只带了三十个铜板……这样，我们打个商量，我给你二十五文，你留我五文饭钱，怎么样？”
“哪里饭钱要五文？”李大壮不情愿：“村里吃饭，两张大饼只要一文，配上两菜一汤才三文钱呢！便是去县城里买烧饼，肉馅的一文钱一个，三个也饱了！”
“我饭量大。”林湘憋着笑，跟他讨价还价。这还真有的商量？这个劫匪可真是有趣。“而且我三天没吃饭了，饿的很，能吃五个烧饼哩！”
“那……也行？”李大壮毕竟做劫匪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劫富济贫”，为了做大侠。也许他成功几次之后，会被银钱迷失了本心，但现在他听了林湘“三天没有吃饭”，顿时有些心软起来。他挠了挠头：“你要去哪，五文钱够吗？我阿爹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要多带点钱的。我看你来路，这一路也确实没啥人烟。我这里还有半只山鸡你吃不吃？”
“哈哈哈哈！”这下林湘是真的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吃，怎么不吃？就当是我二十五文钱买的！哈哈哈哈！”
李大壮憨脸沉下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又叫他给绕进去了，大叫一声：“你耍我！”他恼羞成怒，也不再多言，举起手中的大刀就朝林湘砍了过去。
这柄大刀黑沉沉泛着冷光，势大力沉的朝着林湘头脸下来，握刀的李大壮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狠厉，用老了力气，显然是对林湘恨的很了。
林湘皱眉。本来想着这个劫匪本性不坏，也不是惯常作恶的样子，还想饶过他。但现在看来这大刀来势汹汹，丝毫不曾留手，没想到这个傻劫匪也是个不将人命看在眼里的东西。
既然是草菅人命的混账，就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林湘不避不让，抽出折扇架住刀刃，又微微撤手再发力一击，叫李大壮顿时虎口发麻，大刀瞬间脱手而出，在天空转了几个圈，“砰”一声摔在了土里。兵器脱手，李大壮还没有反应过来，林湘又错步上前，将扇子左右一挥击在李大壮的左右肩关节处，将他的双臂打的脱臼，最后将扇头点在了李大壮的脖颈间。
如何处置？
林湘犹豫了一下。
对于山匪大盗，林湘向来信奉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生活所迫，仍有良知的，便轻轻放过，给个生计；贪婪谋财的，便叫他交出身家钱财；歹毒害命的，便替他了结性命……可是眼前这一个，却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说他没有良知，谋财害命？他又可以用二十来个铜板满足，还肯给他食物；可是若说他心善无奈？他又确实做了劫匪，还出手狠辣无情。
而且……
林湘掂量一下，决定还是再看看。
李大壮只觉得自己一眨眼的功夫，这个总是耍弄自己的“书生”就到了自己近前，而自己刀没了，两条胳膊也不听使唤了，脖子上还被顶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凶器，用硬邦邦的生疼。
李大壮：……
李大壮：？
李大壮：！！！
李大壮不惧反喜，双眼发亮：“你会功夫！”
“能不能教教我？”
林湘无语的收回扇子，别到腰间：“你刚才才打劫了我，还要杀了我，现在还要我教你功夫？”
“凭什么？”
他果然会功夫！李大壮兴奋起来。还是扇子，好帅！
他非常热情的自我推荐：“我可以拜你为师，我替你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对了！我还可以请你吃烧鸡！虽然只有半只了……你不是三天没吃饭了？我跟你说我这只鸡特别肥！打来之后去掉鸡毛和内脏都还剩十来斤！要不是实在太饿了，我刚开始都没舍得吃！我拿树叶和黄泥裹了，放到土里烤着，又香又嫩汁水直流……一顿吃不完我就把剩下的放回土里闷着了，估计现在还是热的嘞！”
李大壮说了一通，说的他自己直流口水。
林湘在一边听得无语，倒是大概确定了这人没什么歹心。他咔咔两声接回了李大壮的手臂，抱臂看他：“那你刚才打劫我，还提刀砍我，这怎么算？我教了你功夫，你转头又来杀我，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啊？我没想杀你啊？”李大壮傻眼。再次被提醒了刚才的一幕，他不由心虚气短起来，他张口结舌的解释：“我，我是太生气了才……谁叫你总是耍我？我真的没想过要杀了你！而且我，我打劫也只是为了劫富济贫，绿林好汉不，不都是这样吗？”
林间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晃，露出一片闪耀的光斑，活像林湘翻起的白眼。
“那是想不想的问题吗？你刀已经劈出来了，可能收得回去？”
李大壮咽了口唾沫：“收，是收不回去了。但是！它也砍不死人啊！”
“嗯？”
“就是，那个……”李大壮不好意思的低声解释：“我那把刀，其实是木头做的，只是看着吓人，其实砍到身上，也就是肿一块儿，连血皮都划不破的……”
李大壮一个农家子，无人无财，无权无势，连与地痞无赖斗嘴都斗不过，哪里去弄铁制的兵刃？那是他自己找了一块儿硬木，削成大刀的形状，又托人上了一层漆，看起来像那么个样子，拿来撑门面罢了。
林湘捡过刀，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
他哭笑不得：“做得还挺真！你还真是个人才。”将刀抛回李大壮怀里。
“那是！”李大壮抱着木刀，又得意起来：“我手可巧了！编草绳竹筐，雕木花刻石板，给个样子我就能琢磨着做出来，我阿娘说，一般的绣娘都不如我呢！”
林湘不解：“你有这样的手艺，做什么不好，怎么非要干这样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丧天良的营生？”
“我想做大侠！”谈起理想，李大壮眼睛又亮晶晶起来：“我想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我想闯荡江湖，劫富济贫！”
“那你就出来打劫？”林湘更不解了。他将矮驴随手栓到一旁的树上，将摇摇晃晃的行李从驴背上解下来放到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冲李大壮招招手。
“对啊！”李大壮抱着刀乖乖坐过去，“做大侠，就要会武艺武功。没有人教我，我就要自己练。找人打架，就要从做劫匪开始嘛！”
这歪理！也太歪了！
林湘无语道：“谁告诉你做大侠要从劫匪开始的？你自己琢磨的？”这可真是个傻子！
李大壮摇摇头：“是王赖子。他是县里的游龙帮的二当家，手下十几号人哩！他告诉我的！”
“那你就信了？”
李大壮沉默。
其实……也没有全信。
只不过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姑且试一试罢了。
到底“做大侠”“闯荡江湖”是他的梦想，他不想放弃。
林湘叹口气。这样又有几分天真的憨愚痴气，偏偏又执拗倔强，却到底不曾行恶的人，真是难搞。
不能杀，不值抓，又不能放任，碰见这样的人，林湘也没了办法。
只得道：“你先跟着我吧！”
李大壮大喜：“你肯收我为徒了？”
林湘：……
“想得美！”林湘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到底是做了劫匪的！我是叫你做我的随从赎罪的！你得听我使唤，给我干活，替我当牛做马！等我什么时候满意了，再放你走！”
他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活像地主老财在压榨农工，李大壮却仍旧美滋滋的：“师父，我懂！这是考验对不对？师傅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哪个学徒学手艺不要先在师父身边伺候几年？不都是从扫地打水，洗衣做饭开始的？林湘肯让自己跟在他身边，那就是就机会！
这个时候倒是机灵起来，还懂得打蛇随棍上了！
林湘起来踹他一脚：“不许叫师父，我都还没收你为徒，乱叫什么师父？叫我老爷！”
“哎！”李大壮也不反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顺从的改了口：“老爷。老爷你还吃烧鸡不？我这就给你挖出来！”
……
带上了李大壮，孤身一人就变成了二人同行。
继续往西走，林湘仍是走的慢慢悠悠，信步闲游。
中间嫌弃李大壮太过埋汰，还绕了段路，去附近村子里将矮驴换了一身衣裳叫他梳洗一番换上。
林湘说是只有三十文钱，不是谎话。他真的只带了半贯铜板，路上用去一些，现在只剩下了三十文。现在这三十文还有别的用处，他只好将矮驴卖掉。
卖掉矮驴，换来李大壮的两套换洗衣裳，还补充了几斤干粮和调料，余下二十多文，林湘只再要了一支老钓竿和一顶草帽。
收矮驴那家人家倒是实诚，硬是又塞给林湘十二个自家腌的咸蛋，还开心的不得了。
捋顺了头发，洗净了脸面，又换上得体的衣服，李大壮看起来精神不少，顺眼多了。
换了新衣服，李大壮更是觉得林湘对自己不错，感动的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有机会从“老爷”手里学几手武艺，因此越发任劳任怨起来。
就连等到再次上路，林湘叫他负责背起那半人高的行李，都没有怨言。
——矮驴是为了他卖掉的，那矮驴的工作自然应该由他来承担。
不过感动只是暂时的，等二人同行了几天之后，“武林高手”的光环渐渐褪去，李大壮总算认清了自家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
正经起来确实非常可靠，高手风范尽显。但是可惜的是，林湘正经的时候极少，通常都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不光懒散，还很恶劣，尤其喜欢捉弄李大壮。
几天下来李大壮也对这个“老爷”的情况了解了一些。
根据“老爷”的自我介绍，他名叫林湘，表字清君。双木为林，“令沅湘兮无波”的湘，祖籍南陵，此次是有公事前往临安县城。
“双木为林”他还知道一些，“令沅湘兮无波”的“湘”是哪个湘，李大壮完全没听懂。至于“公事”是什么事，林湘没有细说，李大壮也知趣的没有多问。
看出李大壮的懵懂，林湘毫不客气的大声嘲笑了他一番，还说“身为随从，怎么能不知道老爷的姓名呢？”逼着他将“林湘”两个字在沙地上抄写了五百遍。
不仅如此，路上路过一棵花树，林湘看着喜欢，便叫李大壮爬上树去摘花，还指定树顶那一朵，还不许损坏了，李大壮千辛万苦摘了回来，他却又随手丢到路边；从河边经过，见河底一块儿卵石纹路新奇，他便又叫李大壮下水去摸上来，然后打水漂玩；远处望见一丛刺荆果，他又瞧着果子红彤彤的好看，便非让李大壮顶着细密的荆棘尖刺摘回来，一捧不够还非要三捧……如此种种，折腾的李大壮每天都筋疲力尽。
再说从卖掉矮驴的西水河村到临安县，一般人的脚程不过四五天，慢一些的，也不会长过八天。李大壮本以为他这个老爷林湘有公事在身，不说快步急行，起码也要正常行进。却不想他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要过火，四处悠然闲逛不说，每有略新奇些的事物，不论是山野间的花草云雾，还是道听途说的一点妙事，只要不是太远，他总要绕路过去瞅瞅看看。
以至于四五天的路程，叫他走了将近一个月，还没有望见临安县的城墙。
李大壮：……
李大壮想起林湘最初对自己的耍弄，不由后悔自己当初是瞎了眼，才觉得这是个柔弱书生，是个潇洒高人！才没看出来这人的恶劣本性！
近几天林湘又迷上了“观星”，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说难得好天气好时节好空地，漫天星辰周转轮回，璀璨迷人，每天入夜以后，必要宿在野地空旷处，整夜不睡盯着星星看。
可气的是，他自己不睡，也不许李大壮睡，定要他陪自己一起“观星”。
头一夜还好，他还会指着这一片那几颗告诉李大壮这是什么星位，那是什么星宿，李大壮也算兴致勃勃；后面几天，林湘便不说话了，活像天顶的星星是狐狸精变得，把他迷住了一般，只痴痴的看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不腻。
他看不腻，李大壮可看的腻了。
本来，天空星子千百年不易，李大壮小时候也不是没有看过，再看能看出什么来？
林湘又没话。
他瞪着天空，听着风吹草叶的轻响，不由就沉沉睡去——
然后就被林湘用各种手段弄醒。
推他一把，拿小石头砸他，拿杂草搔他的痒，都算是好的；更过分的有趴在他耳边大吼一声，在他身边点火熏烟，拿水泼他一脸……五花八门，搞的李大壮每次都心跳加速，只差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手段。
现在的李大壮，已经不必那么多的手段，每每有人靠近，他必定惊醒过来。睡眠不好，白天又要干活背行李，每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生无可恋，只求睡个好觉。
连对武功的热爱之心都蔫掉了。
至于对“老爷”的敬仰？那是什么，早就不见了！
跟着林湘行了一个月的路，虽然一直在周边打转吧，可李大壮现在也算是见多识广，饱经沧桑。眼看翻过这座矮丘，顺着青坊河再走三五百米就是小李庄，总算是到了临安县境内，李大壮终于松了口气。
大老爷您可赶紧去忙公事吧！不要再折腾我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林湘和李大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