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雇佣》钟迦

1、幽灵

　　嬴若木已经习惯了使用随处可见的电子眼，或者说摄像头。

　　伊普西隆是游戏之城，这里遍布网络、屏幕、虚拟成像，每一秒都有无数数据在信道奔流而过。

　　而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这座庞大城市的电子游魂，从一个终端流淌到另一个终端，透过感光元件看见万千张面容，从传声器听见浩瀚隐秘。

　　比如此时此刻，监控摄像头红点闪烁，嬴若木注视着一名少女。

　　少女抱膝坐在地毯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半透明的虚拟屏幕。

　　屏幕分为两块。
　　左边是一支华丽的宣传片，宣传内容是流金娱乐公司旗下的三位艺人将参加今年的《回音界》新人挑战赛。

　　《回音界》是一款沉浸式全息虚拟惊悚游戏，也是伊普西隆城最大的名利场。
　　如今最受热捧的明星大多是游戏玩家，于是各种娱乐公司便想从中分一杯羹，不管是从游戏玩家中选取潜力股签约为艺人，还是让旗下的艺人去成为游戏玩家，都是为了从《回音界》这个平台获得曝光，攫取利益。

　　少女的脸在宣传片里又精致又漂亮，我见犹怜。
　　然而飘过的弹幕文字却满是恶意。

　　「怎么又是涂薇薇这个废物？」
　　「流金娱乐被下蛊了吗？小红靠捧大红靠命强捧遭天谴知不知道？」
　　「烦死了，她除了会哭还会干什么啊。」
　　「会讨好金主啊，仗着一张清纯小白花脸靠金主打赏买商城道具通关，恶心死了。」
　　「最好笑的是就算有金主砸钱给她买道具她都过不了A级副本，没法升级为正式玩家，已经连续三年参加《回音界》新人挑战赛了。」
　　「废物滚出回音界！！！」

　　右边屏幕上是一张来自医院的通知单：
　　【涂薇薇女士，您好。病人涂燕羽的心脏更换手术在即，请您及时缴纳新一期住院费用以及手术费用，总计568000莱币，缴纳截止时间：319年5月22日23:59:59。逾期视为放弃手术，请您知悉。——兰烟医院】

　　这时，屏幕左上角弹出来自“经纪人迈伦哥”的语音消息，自动播放：
　　“薇薇，明天就是21号啦，这季新人挑战赛的最后一批A级副本上线，你准备好了吗？和以前一样，这次大佬也会在，副本结束以后还是十万莱币作为奖金打你账户，你要好好表现哦。”

　　语音结束，少女精致苍白的脸微微扭曲起来，表情混杂着恐惧、厌恶、悲伤和痛苦。
　　她的身体在发抖，瞳子也颤着，眼尾殷红，泪盈于睫。

　　突然，涂薇薇起身冲进洗手间。
　　“呕——”

　　房间静默，摄像头犹如怪物的眼，凝望此地。
　　嬴若木已经看了她好几天，搜集了很多她的资料，知晓她的困境、她的秘密、她的渴望。

　　洗手间传来冲水声。
　　过了一会儿，涂薇薇走出来，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痕。
　　她打开终端，给经纪人发信，轻声道：“迈伦哥，这次奖金能多点吗？我妈妈要做手术了，我钱不够，我需要……五十万。”

　　对方很快回了消息。
　　“你疯了吧涂薇薇？！别看网上有人吹什么大佬宠你就真信，这十万奖金是公司累死累活为你争取的，多一分都没有，这种要求也不可能跟大佬那边提，真当他是你的ATM机啊？他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别想太多，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好好表现。”

　　涂薇薇垂眼，不知不觉把嘴唇咬破了，刺痛令她回神。

　　她注意到眼前的虚拟屏幕在闪烁，仿佛病毒入侵。
　　宣传片、通知单和经纪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打招呼般的文字。

　　【你好，涂薇薇。】

　　尘埃在屏幕映照的光中浮动，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

　　涂薇薇愣了愣：“你是……？”

　　【你可以叫我】
　　嬴若木顿了一下，而后还是选择用代号。
　　【室女】

　　涂薇薇：“室女？”
　　她睁大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在脑子里拼命想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想干什么？”

　　【帮你。】

　　“帮……”涂薇薇张了张嘴，有一瞬间想她要借钱给她么？旋即又意识到这想法的可笑。这个叫室女的不知道什么人，黑进她的终端，一定有所图谋。

　　嬴若木当然有图谋。
　　她不做慈善。
　　她要复仇。

　　在变成“电子幽灵”之前，嬴若木是和涂薇薇一样的人类。
　　她还记得自己作为人时最后的画面是躺在雪白的实验室病床上，全身上下贴满电极片插满导管，心电监护仪发出悠长刺耳的长鸣。

　　她记得自己在里面经历过的实验：一级级的疼痛体验、电击大脑、注射致幻药物、感官剥夺……
　　记得每一张脸孔。
　　负责她的“主治医生”，在她挣扎时把她按回去的两个保镖，还有总是在电子屏幕的另一端俯视着她、毫无感情地询问实验进度的公司总裁。

　　还是人类的时候，嬴若木是《回音界》的明星玩家，在游戏里所向披靡，没有她通关不了的副本。唯一一次失败，是在副本中被[特别策划]针对的结果。《回音界》背后有一个神秘的特别策划，外界所知甚少。

　　嬴若木的复仇名单上，只有这个[特别策划]是一团迷雾。
　　偏偏这个策划导致的那场副本通关失败，是她后面遭受实验折磨的源头。

　　……想到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嬴若木不打算再继续浪费时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涂薇薇问。

　　【你是单亲家庭，妈妈为了抚养你长大一直高负荷工作，她接受过义体改造，留下了隐患。三年前，义体出现问题，反流的机油污染了你妈妈的血液，换血需要一大笔钱，你妈妈的存款不够，你瞒着她签约了流金娱乐，凑够了手术费。】

　　【恰逢当年《回音界》新人挑战赛，你被流金娱乐安排参赛，你不爱玩恐怖游戏也不会玩，最简单的C级副本都足以让你害怕尖叫失控大哭求饶，偏偏就是这样的你吸引了[兀鹫]的注意。】

　　【兀鹫是《回音界》的忠实观众，没有人知道他背后的真身，只知道他出手豪爽。】

　　【第一年参赛他就给你打赏了将近一百万莱币，你用这些钱买商城道具勉强通关了三个C级副本三个B级副本，但在A级副本中死亡，通关失败，没能从[新人玩家]晋升为[正式玩家]。第二年参赛他给你打赏了三百万，但你还是在A级副本中死亡了。】

　　【今年同样。这次新人挑战赛里兀鹫给你打赏超过三百万，你也又迎来了A级副本。】

　　涂薇薇抿唇：“这不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没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大家不知道的是兀鹫拥有变态的癖好。所有人都以为他给你大额打赏是怜悯你心疼你，其实他是为了让你在惊悚游戏中多存活一会儿，他喜欢看你挣扎求生痛哭流涕尖叫求饶，喜欢看你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肢体断裂。】

　　涂薇薇发起抖来：“……不要再说了！”

　　【他不仅喜欢看，还喜欢做。第一年的A级副本你死在他的手里，第二年的A级副本你死在他的手里，今年的A级副本从你经纪人的话来看，他在里面等着你吧？你满足他折磨虐杀人的欲望，他给你奖金。十万，真廉价啊。够你这两年买的镇静剂和安眠药么？】

　　《回音界》主打真实，虽然是全息虚拟游戏，但在游戏里经历的疼痛无法屏蔽，只能调低。
　　更别提身临其境的恐怖惊悚给人带来的心理上的震颤。

　　【这两年你妈妈的身体没有完全好，第一次换血后不久血液再次出现异常，后来才发现是心脏的问题。这次要更换的是心脏了。可你没钱。】

　　【其实你的《回音界》游戏账号里是有钱的，兀鹫给你的打赏都在里面，你用了一部分买道具但还剩下一大笔。可惜《回音界》有个恶心人的机制，只有成为[正式玩家]才能提现打赏。】

　　【你不能成为正式玩家，哪怕经过三年的历练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C级副本也只会手足无措大哭的小女孩。因为你的命运在进入游戏前就注定了，十万块的命运。】

　　“那我能怎么办？”自己的一切被毫不留情地剥开，涂薇薇激动大叫，眼泪涌出来，“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我根本做不到！我不可能通关A级副本！我根本不会玩这种游戏！反正都是要死的，死在游戏NPC手里和死在他手里又有什么区别？选择后者至少能拿到钱！”

　　【是啊，怎么办呢？这一次十万块钱也不够救你妈妈的命了。】

　　“你不是要帮我吗？”涂薇薇一边流泪，眼睛里一边迸射出某种凶狠又渴望的光，“你说啊，你要怎么帮我，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你说啊！”

　　【明天的A级副本，由我登录你的账号，替你通关游戏。】
　　【成为正式玩家后，你就能提现兀鹫给你的打赏，将近两百万，我们对半分。这样你就有足够的钱交手术费和住院费了。】

　　涂薇薇愣住了。
　　室女的目的一展露，她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你要钱？”说了这么半天，这个室女也是为了钱，这让她觉得有点荒诞好笑，又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为了钱，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但是不行的……”涂薇薇轻声说，“《回音界》游戏舱有严格的生物验证，只有本人能够登录账号。”

　　【别担心。】

　　在这座城市游荡这么久，嬴若木早就发现，很多东西都不过是数据、代码、0和1。
　　当然，数据世界也有她打不开的锁和墙，譬如她在调查涂薇薇时，也没能查到兀鹫的真身。
　　《回音界》的生物验证也是“锁”的一种，不过她恰好有钥匙。

　　【我有我的办法。】

　　涂薇薇：“……”

　　【那么，要和我达成交易吗？】

　　涂薇薇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她想了很多，很多很多，拒绝这桩交易的后果，答应这桩交易的后果……她还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看的老旧动画片。

　　“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拯救世界吧！”
　　涂薇薇一直记得这句台词。

　　现实是没有魔法少女，她也拯救不了世界，她只能拼尽自己的所有，拯救妈妈。

　　涂薇薇纤长浓密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微垂，低声说：“好，我们交易。”

　　*

　　《回音界》的新人挑战赛算不上万众瞩目，但也热度颇高。
　　官方副本直播间和玩家的个人直播间都有大量观众蹲守。

　　尤其是[小兔薇薇]的直播间，观众极多，尚未开播，弹幕就已经吵成了一团。

　　【榜1[兀鹫]进入直播间】

　　弹幕一顿，接着愈发热烈。

　　「大佬来了！」
　　「啊啊啊啊鹫哥来看小兔子啦！希望今天小兔子能通关！」
　　「薇薇加油！鹫哥也多多打赏叭，只要道具买得快，通关A级不是梦！」
　　「……吐了，涂薇薇和薇粉就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吧？靠金主打赏买道具通关对其他玩家不公平你们知不知道？！」
　　「笑死，那你让回音界删掉打赏和商城系统啊。」

　　“叮——”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直播间亮了。

　　“你关注的玩家[小兔薇薇]已上线。”

　　「小兔子！」
　　「薇薇今天也是好美好美！」
　　一大片舔屏尖叫弹幕飘过。

　　直播间画面中，少女刘海下的鹿眼弧度圆润，长发乌黑顺滑，发上别着圆圆的兔子发卡，白裙子被微风吹拂，整个人散发柔光。
　　她对着直播镜头，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弹幕有人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我怎么感觉涂薇薇今天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副本载入中……】

　　嬴若木看到了熟悉的《回音界》面板，熟悉的直播镜头标识，熟悉的副本载入时身周狂乱的线条和数据洪流。
　　心情非常愉悦。

　　接着一切稳定。
　　她站在了全新的场景里。

　　眼前是林涛万里，背后传来幽咽水声。
　　嬴若木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副本玩家数量很多，大概有三四十人。

　　【副本名称：狩猎游戏】
　　【难度：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