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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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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行者是个十几年的远游人。人都说在路上久了,就会忘却家乡;但行者却不这么觉得,比如眼下她看到的这处小屋,一瞬间就让她想到了自己曾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老房子,连檐前几片破瓦的纹路都是相似的。而今日已经走了四十里的疲乏,再加上这一点熟悉的亲切感,足够她鼓起勇气叩门。
屋子只有一间,在空旷的山腰处几乎不闻任何人声。若不是隐约可见一丝乳白色的烟,她会以为这是间被人遗弃的老屋,直接推门进去。行者想,这屋子的主人大概是个独居的隐士。
来开门的是一个瘦削的女子,与人对视时眉目都很温和,讲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一边迎人进门,一边已经问着可有偏好的饭食口味,茶要沏哪种。于是行者便有些受宠若惊,她已经许久不被当作“客”礼待过——就连小镇上的客栈小二,都会撇着眼接她发旧的铜板。
晚上吃过饭,行者不好意思干坐着,捏了粘竿爬到树上,想替主人夜里不得安眠的烦恼。谁知刚爬上去,又被主人一叠声叫了下来:“登山客,快下来,那树上有蛇的!”
行者一个激灵,赶紧跳了下来。她被蛇咬过,虽然过去蛮久,也碰到过不少蛇,但还是能躲则躲。杯弓蛇影的意思大概如此,她小时候不理解的词儿,被咬了一回就自己明白了。
“既然有蛇,怎么还有知了?这是活腻歪了?”吃饭时聊了不少,刚开始的拘谨劲儿已经缓过去了。行者实际上是个蛮活泼的性子,只不过没得活泼的机会。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又想到一件事:“不过,您别叫我登山客啦。要是有平坦的大道,我还是要掂量掂量走不走山路的,您叫我行者也行啊!”
主人撇嘴一笑:“小行者,那树的汁液甜,周围再少有那样的树,但周围的树上却都有蛇。鸟为食亡,趋利避害,知了也会如此的。”
既粘不成知了,又没到就寝的时辰,两人点了灯夜聊。行者开始给主人讲路上的故事。她攒了一箩筐故事,比她自己的行囊重得多,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说话的活人。
二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人家。父母偶尔争吵,过了又和好;大多数时候,是不声不响凑合着过日子。我上学堂没考好更怕回家,父母也会担心我在外面受欺负;但如果和别的孩子起了争执,他们必然先在别人面前骂我不礼让,回家又说我不争气。若没有意外,以后我大概也是这样子,平淡又自然地过一生。
这么说的话,我着实该感谢我从小读的话本子。那些美人英雄、那些金戈铁马,一开始向往“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后来渐渐去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总归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梦。
所以我想,我要走出来。我要去外面的江湖看看,人只有一辈子,闭眼时能跟着走的只有经历和回忆。再说了,走出去还可以回来,但若不出去,大概什么都没有。
我拼命赚了足够的钱,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也给父母留了封信,从此开始游历名山大川,流连于烟火小镇。
在游历期间,我到过这里。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有山脚处有零星的棚子,是战乱饥荒的流民。虽然都是可怜人,我却不敢与他们相处,因为在这之前去更荒凉的地界时,曾见饥饿至极的父亲把幼子从悬崖边推了下去,也见奶奶将孙女换给别人,易子而食。人可以极好,但所谓被逼着坏起来,也可以没边。
问我为什么可以一个人走这么多地方?刚从家里出来行走的时候,我陆续跟过三四个拳脚师父。理了发,每日做男子打扮,行色匆匆之间会少一半的麻烦。而且很多事情,去做了才知道不是做不到的。
说回这座山吧。当时这里很是荒凉,我无法在山下多待,只能趁着白天多往山腰爬一点点;没有路,就砍出路来。当时我想,这是一件说出去很骄傲的事,所以尽管又苦又累,也不知道对以后有什么用,还是那么做了。后来,山脚下流民来的多了,大家好像又都平静下来,打算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每次我上山的时候,山脚的人们还是会对我指指点点,要么觉得我脑子坏掉了,要么就是猜疑,山上有值钱的药材和矿。有人跟着我上山,踩着我开的小路,逼我说出哪里有好东西,否则就杀了我;不过他不熟悉路,我跑了。后来,他失足踩空,摔断了一条腿,每次看到我就恶狠狠地瞪眼,他家里人还会往我身上泼脏东西,但总归是再也没法跟在我后面了。
我把路开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斜坡上后,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开路是打算做什么呢?打算定居吗?我才逃出来不久,才学了功夫不久,好像刚开始从容,但这一切难道是为了自己圈一块地,和父母一样过生活吗?我问自己,然后不敢想下去,再一次离开了这里。
后来的十几年,我见过上元的明月照着柳树下的情人,然其实那男子的妻女煮好了元宵在等他回家;也见过凶神恶煞的杀猪大哥抱着爹战死娘病故的孤儿轻轻哄着,我只停留数月,不晓得他会不会一直抱着。兜兜转转,见过多年卖饼只涨了一文钱的大爷,也见过投机的小贩,也见过在饥荒年代该杀的囤积居奇的米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觉得疲惫——或许也不是一天,从膝盖能知道第二天下雨开始,还是从再也不能轻松地爬上房顶看儿女情长开始,我渐渐不愿走动了;但也不愿意和太多人打交道,所以回到了这里。我开的路有他人踩着,得以没被荒草覆盖。十几年前的旧面孔没剩几个,剩下的或许自知、或许不自知地不认识我了。当我想要在山腰向阳处空旷处搭一间茅屋时,他们说我是异乡人,当初没有和他们一起开路,把我赶到杂草丛生的这里。后来,他们嫌弃山腰一带的土肥力下降,种不出好果蔬,又懒得开路找新地,就又搬回山下镇子了。
讲到这儿,主人顿了顿,感觉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她最终只说了一句:
“在我爬山的时候,没有遇到人。我走后,山下有村落,山腰有人家。”
行者半天没回过神来。许久才讷讷地开口:“你、你讲这个故事怎么讲得这么悲凉?成功地走出来了,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看了很多风景,还练了一身的功夫,最主要的是看人的本事!要我也如此,怎么会把十个铜板扔给一刻钟后就能站起来的瘸子!”她大概想到了被乞丐骗的经历,气鼓鼓的,“按你这么一说,我之前讲的小狗小猫打架的故事、上错花轿的故事,还有那对有情人的故事,一下子都不有趣了。”
主人看着这个小姑娘嘟起嘴抱怨的模样,把鬓角一缕花白的头发别到耳后:“倒是我的错,不过你讲的那几个故事,大概也不怎么有趣,比如……”她刚想从自己也看过的类似事例中好好和她分析分析红尘险恶,对上行者一本正经疑惑的眼神,又换了个措辞,“但大多还是有意思的。”
行者咧嘴笑开了,“是不是?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位阿姐烙的馍,可香可香了!”
主人发现,这小行者笑起来时左面脸上有个梨涡,里面乘着今夜大好的月光,像面镜子。镜子的那端也有个姑娘,眉眼飞扬,“阿姐,你酿的酒真不错!”
怪哉,自己的屋子里有亲手磨的镜子,却总是瞧不见自己的样子,还是要借别人的看啊。
三
行者住了两日,又挽留了她两晚,当她跑来说无论桂花糕蒸得多香甜都要走的时候,主人开始认认真真地做送行饭。
主人给行者准备的是酒,给自己准备的是茶。但对饮的时候,行者做了饮茶礼,主人把杯降了一寸——这是山下人饮酒碰杯的客气。茶杯与酒盏重重地撞在一起,茶液与酒香飞溅融合,最后灌入喉咙。
第二天,两人都起了大早。
“这几天,谢谢你的故事。”
知己好像大多无法留得一生。自己停了下来,而这个自己却选择了当初没选的一条路。
她挣扎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几天来想说无数次的话。
“随心随性,前路皆可行停。身寒心冷的时候,就回来,与我耕药田半亩,我替你温酒煮茶。”
“好叻,”行者呲牙咧嘴地答应着,她正在努力地把行李往肩膀上甩——她想,大概未来几年都没有遇到这样投缘朋友的机会,所以昨晚主人往她包里塞各式点心干粮烧鸡烤鸭烧鹅腊肉她都没拒绝;而且,香味儿都隔着裹好的油纸往外窜了,要不是太破坏气氛,她几乎想说要不这会儿就先尝尝。
主人瞬间失笑。这是知己,但大概不是自己,是个更活泼、更勇敢的姑娘,像生机勃勃的太阳花,会感知每一滴雨每一缕风,也开得热烈而忘我。
她收起了已经抽出来的长笛。
“我给你哼曲调子送行吧,祝你一路顺风。记得烧鸡烧鹅腊肉要匀着吃,不容易坏,倒容易上火。”
行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前给这位待人热情又有点奇怪的冷淡的主人一个熊抱:“明年冬天,我就会折回来看雪景啦!”
转身的时候眼睛酸酸的,主人悠扬的歌声随着山风传来:
“青山匆匆行不尽,绿水悠悠去何长——今朝有酒多停杯,他年持盏少知己——明日又为浮世恨,满山行路梦依然……树枝有鸟乱栖时,暝色无人独归客……一路顺风——小心上火!”
尾音也随着山风渐行渐远,她大概也感觉快要听不到了,复又大喊了一声“小心上火”。行者笑着擦了擦大概也流不出来的眼泪,眼前的太阳已经完全是圆的了。她想,以后还要认真走路,好好吃饭,开心活着。
那主人便等着小行者回来。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墨容易干些,就抽张纸出来写字:
“行者行山,行多山,天下山多相似,故云行旧山;行者即隐者,隐者见行者行山,随之心行,所行乃旧山。
“我行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