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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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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墓高崖,忽然长风静止。漫天的月白花朵蹁跹坠地,没入黑泥,化作虚无。
她说:“好,你说你爱我,你说了,我便吃你。”
百年的桂树只剩刺破苍穹的枯枝,再也没有月白的花朵掉下来,落在他的眉眼上。
吃花之人,终被花吃。
我是甘愿,要给你吃。
此情此境,好似当年他立在桂树下,她怀揣月刀来见。
那时她质问他是否对她有一点点爱意,给她脚镯、给她白发、给她名,把她变做叫白妖的女子,可是因为有一点点爱她?
他听了,却只是笑,那轻淡的笑声引了满树桂花飘落,一瓣一瓣掉在他的眉眼上,跌在他月白的长裙上。他说,我爱妖,如今的你,不过是个人罢。
然后,她剜心离去。
她剜心离去的那瞬间,他忽然想起两百年前他把心剜给井歌的样子。那一刻,他便懂得,他是爱着这个叫白妖的女子的。
因为爱她,所以一次一次看着她走,一次一次逼着她死心。
他那么那么寂寞的一个人,为什么都把温暖推开了?
因为他相信宿命,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他不能,害死她。
所谓白头人,只不过是宿命遇见,忽然到老。人,走到老处,便得去死。他早已不是凡人,可她还是。
只是一眼,便走完了一生。
这是他给她的劫数。
逆天改命,不怕遭了天谴么?
他若是怕,便不会在初见时给她妖镯,他给她脚镯便是改了她的命数。
她本来会死,可他助她,成了画角,成了白桃,成了妖。她的一生,他早已经看透,因为那是他给她的新生,他给她的劫数。他安排了一切,如今,只等她来吃他。
“好,我说。”他信手拈来一朵白花,放在她的唇上。
如今,她白发,白眼,白肤,白指,白足,惟有唇,依然余有一点朱红,在白纸般的面上,炎炎如画。那白花挡在她的唇上,遮掩了最后一点颜色。她身若皓雪,忽然融进身后恢弘的苍茫里,天地间,再寻不到。
“我爱你。”他说。
生而不爱,爱而不得。
我若说了爱你,便真的只有死了。
“白妖。”他弯下身去,在她左足上扣上一个月白的脚镯,右足上,复扣上一个绯红的镯子,那脚镯原在他脚上扣着,如今,他通通给了她,给她妖镯,亦给她魂镯。
“白妖,你答应了我你要吃我,你答应了要替我去爱井歌,你要做到。”
“好,我做到。”她如初生婴孩般,用藕白的双臂紧紧圈住他的颈,“我一定做到。”她张口在他喉上,用力一咬,满口桂香。
我答应你,一定,吃了你。
“你若真想救我,就该娶我。”
这死寂的高崖,只余下她冷冷淡淡的言语,昔日繁华,已成灰烬。
他仰脸遥望着满天的青碧,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看见了两百年前,流荒国里高大的月树下两个不谙世事的幼童。
一个流荒井兔,一个流荒井歌,原都是姓流荒的男子,却在一夕之间,国破家亡。
流荒国,从此湮没黄沙,再无人记得,直到百年前,整片浣都大地,忽然多了一座城池,名唤流荒城。城主流荒旬牧,以白骨为兵,集死士三千,兵临微洗城门之下。
微洗国大国师宴司恒引祭相搏,终与之两败俱伤,使其退兵千里。
那时,流荒旬牧和宴司恒相约十日后流翎山一战,败者自缢,胜者得兵三千。
誓死的一战,流荒旬牧败,送还白骨。
自此,宴家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但凡生子为女,远嫁流荒,做一具白骨的妻,世世代代,不得违背。
谁也不知道那一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战后只送回了流荒旬牧的白骨,为什么宴司恒得兵回朝后抱病在家,再不问国事,临终前却对妻儿道:我宴家若生子为女,长女为圣,远嫁中原,终其一生不得返国,世世代代,若有违背,灰飞烟灭。
百年过去,白骨还是白骨。
其实,那不过是流荒旬牧的嫁生骨罢。
那一场誓死之战也不过是微洗国第一任大国师刺啬出现了罢。
同姓流荒,流荒旬牧的血肉身躯便是朝圣祭终寻不到的上乘祭引。为救井歌,刺啬不得不舍弃他们。
为了流荒姓氏,流荒旬牧甘愿献出血肉,化为白骨。
为了微洗国,宴司恒许下诺言,生女便为白骨妻,以偿还流荒旬牧百年寂寞。
这一切,不过是那些想让自己在意的人活下来的誓言罢。
刺啬这样,流荒旬牧这样,宴司恒这样,他井兔公子也是这样。
两百年了啊,他真的,厌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