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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只缘身在此山中 ...

  •   戴江韩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坐在还乡阁对面的倚望酒楼二层,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还乡阁,此时渐染正坐在柜台内拨弄着算盘珠子,偶尔腾出右手来理一理掉下来的碎发,这样看来,她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皮肤黝黑,眉线粗糙,不经仔细打理的衣饰愈发衬得她整个人都灰蒙蒙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她,却迷住了他戴家大少爷的眼光。

      戴家在金陵世代经商,由于重农抑商的局限,戴家在金陵的地位并不高,戴老爷子便希望这一辈戴家也出一个举子光宗耀祖,戴家老二戴江舟生性顽劣,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戴江韩身上。

      戴江韩也曾学着向渐染献过殷勤,送古玩字画,人家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婉言谢绝;把戴家下面几单绸布生意交给还乡阁来做,人家说今年的活儿已经排满了。连碰了几个软钉子以后,戴江韩急了,一股子书生的蛮劲上来,当即闯到还乡阁里问渐染为什么不接受他。

      戴江韩又喝了满满一杯梨花酿,苦笑着摇头。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渐染的回答。

      “小女子一世只求唯一而已。”

      他窘了,他当然给不了她唯一,家里面光通房丫头就有三个。可话已经说到这儿,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谁能誓唯一?无唯一。”

      渐染突然抬起头看他,他几乎不敢对上那一双剪水秋瞳,那一双眸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竟然有一种力量让他迷惑,不解,心疼。
      他几乎就要放弃,那种蚀骨的痛楚正在慢慢爬满他的四肢身体。

      渐染却没有给他机会说话,径直站起来拍了拍裙袖,“那便只取一,孑然一身好了。”

      那样淡定无畏的语气,几乎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让人不敢亵渎,却又着了魔的欣赏。

      至此,戴江韩也只能坐在倚望酒楼的二层,一人自怨自艾了。

      “哎!”无奈呀。

      “老远就听见老哥你叹气,又愁呢?”

      戴江舟脚步轻快地登上倚望酒楼二层,“行了,别在这借酒消愁了,老弟带你去寻点儿乐子去。”

      直到进了鸾栖楼的大门,馨香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戴江韩才彻底清醒过来,他不是那么迂腐的没听过这名气甚大的鸾栖楼,自从三年前它矗立于金陵,便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自古金陵的秦淮河上便是画舫无数,正值妙龄的美丽女子如轻纱般撩人,多少旖旎的故事在这里发生,多少瑰丽的女子在这里归寂。三年来鸾栖楼在金陵一枝独秀,不是因为它揽到了金陵最出名的四个花魁,也不是它拥有几个如谜一般的清倌,而是因为这里已经成为了名流们攀比的最佳场所。

      戴江韩也听同窗们讲过鸾栖楼里的达官贵人们,不过那哪有亲身见证来的震撼,刚才在北面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戴江韩一眼便认出了几顶深色的轿子上的家徽,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戴家门规极严,只有戴家老二可以仗着老夫人的宠爱为所欲为,看来戴江舟对这鸾栖楼已是熟门熟路了,刚进门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便迎上来把他们迎上二楼雅间,一边还和戴江舟寒暄着:“戴公子今天真是来巧了,琼玖珏瑶四位姑娘今天都有节目呢。”

      戴江舟显然对这四位头牌很是仰慕,“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几位姑娘这么好兴致。”

      小厮神秘一笑,“今天有贵人来。”

      戴江舟随即一惊,从袖子里滑出一锭银子递进小厮的手里,“是不是你们老板今天也......”

      那小厮伶俐地接过银子,“十有八九。”

      戴江韩听得他们的话如哑谜一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小厮退出去忙问弟弟怎么一回事。

      戴江舟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毛尖,才问,“你不会连鸾栖楼老板的大名都没听过吧?”

      他当然听过,这是鸾栖楼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了,在他们这一帮子二世祖里流传甚广,开业时的惊鸿一瞥,真是引起人无限的遐想。

      雅间里倒是摆设简单,两把红木椅子,一张贵妃塌,墙上挂着一幅远山图倒是有一股名家淡泊致远的味道。这一会儿戴江韩才发现熏炉里燃的是百合香,幽幽的淡香弥漫着,倒吓了他一跳。

      哪有青楼里燃这种香的?

      一面墙被凿空,挂上了湘妃竹帘,正对着下面一个十几开步的高台,想是表演用的。掀开帘子一看,这样的雅间在二楼还有许多,他们这一间并不是位置最好的,甚至有一些偏僻,想他们戴家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有这么一间雅室也多亏了戴江舟是这里的常客。

      一盏茶还没品完,戴江舟就嚷嚷起来,“那是两江总督的公子!”

      戴江韩忙掀开帘子朝下看去,只见大堂上一名银色武士服的男子分外惹人注目,想那人便是两江总督的公子邬显郁了,隔壁几间的帘子都被掀起,那男子遥遥抱拳与楼上雅间的人打着招呼。

      不过戴江韩看到了一个熟人,人家和他倒是没说过话,他在倚望楼二层见过人家,那时候还疑神疑鬼渐染喜欢人家,就是方远那个小子。

      方远抬眼扫视,正对上戴江韩疑惑的眼光,戴江韩连忙心虚地放下帘子,也掩住了方远隐在嘴边的一丝玩味的笑容。

      邬显郁很快被殷勤地带上了正对着大堂的雅间,这时已是黄昏时分,鸾栖楼大厅十分热闹,正是衣香鬓影灯火阑珊的盛会,人群熙熙攘攘,戴江韩却隐隐觉得不对,在这里足足有两柱香的时间,竟一个女子也没看见,这青楼让人觉得愈发神秘。

      随着夜幕的降临,鸾栖楼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戴江舟兴奋地拉着戴江韩坐在帘后,“表演开始了!”

      一群纱衣绢花的女子从后台徐徐登场,她们手持弓箭,箭后系着五彩丝带,这种刚柔并济的美别有一番旖旎味道。戴江舟冲哥哥神秘一笑,便拉开帘子让戴江韩站在护栏前,戴江韩见那些女子个个都清秀可人,完全没有风月场上的风尘气,倒像养在深闺里的小姐。这一会儿他已经见识了太多的惊奇,脸上并没有露出异色。

      后台乐师忽然起了几个高音,就听见掌声响起,那些女子竟架起弓箭冲楼上射来,吓得戴江韩急忙缩回脑袋,戴江舟一把拉住哥哥。

      “别急呀,好戏马上开始了。”

      那些射箭的女子靶子竟极准,七八支箭嗖嗖的射中了几件雅间的护栏,五彩丝绦在空中飘着分外的好看,一支垂着嫩黄色丝绦的箭直插在戴家两兄弟雅间的外面。

      戴江舟一脸揶揄,拔出箭支交到戴江韩手上,“老哥你比我受欢迎,第一次来四姑娘就选了你。”

      紧接着一个小厮就敲响了雅间的门,把戴江韩带了出去。戴江韩这才问清这原是鸾栖楼的第一个玩法,七个红牌姑娘的箭射向哪个雅间,哪个雅间的人就有幸今晚游戏时间和这位姑娘共度。听了这解释,戴江韩不由暗暗佩服鸾栖楼老板的过人之处,寻常青楼都是由客人挑姑娘,而这鸾栖楼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让人有了期待,有了攀比,正是做生意的好策略。

      话说刚刚那位四姑娘,也是鸾栖楼一宝,艳名远播,怪不得刚才戴江舟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被带走。

      戴江韩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孩子,自然想到接下来的事,但人家四姑娘把他引入后院反而以礼相待,这后园即使在冽冽寒冬依然景色优美,玲珑流水,真是美景美人,令人心旷神怡。

      四姑娘与他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谈起人事也是风趣得体,戴江韩如今一点也不相信这鸾栖楼是风月之地,便问于四姑娘为何要顶着青楼的名义。

      四姑娘掩嘴一笑,俏生生的回答:“这问题我答了少说也有十几遍了,为什么呢?用我们老板的话来说......天下哪有不想偷腥的猫呢?”

      是啊,大抵名士才子都要冠上风流二字才算正宗,不在青楼楚馆生上一段故事,多数人都要道一声遗憾了,像鸾栖楼这样的地方该是故事发生的最好背景了吧?

      转了个弯,景色开阔了起来,一座二层小楼显现在眼前,红墙琉璃瓦,戴江韩竟看出了京城长安的样子来,不应该呀?

      “是我们老板的忘川居,很不一样对不对?”

      这样一个奇女子是该不一样。

      四姑娘又接着说,“不过老板不经常来住,她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

      戴江韩隐隐听出了四姑娘言语里的失落之意,却无法出言安慰,只好指着小楼问,“为什么要叫忘川居?”

      “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概只有忘川才是我最后的归宿,”四姑娘扑哧一笑,“别那么惊讶,这是我们老板说的,老板可能是阅人无数觉得无人可托,才这样明澈吧。”

      戴江韩心中对鸾栖楼老板的好奇更深了,这样一个惊才艳绝的女子,谜一样的隐藏在幕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端坐在风月场的最后,看破红尘的语气竟让他想起那个让他痛苦思念的面孔,她们都是在讽刺吧?

      忘川居突然就开了门,洞开的居室显得无限诱人。四姑娘忙拉戴江韩闪到一边,躬身向屋内行礼,“老板,打搅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声,“是四姐你呀,”那声音极美,带着一丝慵懒,一丝娇俏,柔柔的似是能把人化进去一样,“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了,真不巧你有客,咱们姐妹好长时间没聊聊了。”

      电光火石之间,戴江韩几欲晕厥,那声音他太熟悉了,尽管平常她刻意压低了声线,显得有些喑哑,但他不会听错,那声音夜夜入梦的啊!戴江韩没经过考虑就抬脚冲进了忘川居的大门。

      室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点烛芯在最深处缓缓地燃着,戴江韩就那样没头没脑地向着光线走去。他不相信,他不敢相信,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是激烈的回响着一个声音:走进去,只要走进去就能知道那不是她。

      他走进去了,只不过结局不是他所盼望的。

      里面的那个人那么美,娥眉淡扫,肤若凝脂,他从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夺目,还乡阁里的女孩子就如同从没有出现过,她是应该这样美的吧?她就离他那样近,那双眼睛还是如此清澈,晶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上长长的倒影,随着呼吸的节奏颤动,美到动人心魄,天知道平常她都涂了什么东西在脸上。他后悔了,如果不进来,渐染始终都是那个和他门当户对的待嫁女子,可他就这样揭开了这层面具,面具下的事实血淋淋的刺目,完了,一切都该终结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她的距离,明白她的立场,她的思想,明白她曾经说过的话,她的拒绝,他曾经那么希望自己明白,却不知道明白的时候就是他该永远离开的时候。一瞬间,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明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甚至从来没有踏进过她的世界,永远不会有交点。

      渐染缓缓地站起,那一把软糯的声音再次响起,“戴公子,忘了告诉你,倚望酒楼也是我名下的产业,很高兴你的捧场。”

      戴江韩踉跄地退后一步,他不得不承认那声音实在是漂亮好听至极,不得不承认那声音震撼他到不能接受。

      唯剩下落荒而逃。

      渐染苦笑,戴江韩并不是恶人,反而自己像是玩弄了他的感情似的,看看窗外,他该知道了吧?

      戴江韩完全失态的让四姑娘拉回了雅间,戴江舟正和一女子下棋,见哥哥回来,饶有意味地一笑,“老哥艳福不浅,四姑娘如何?”

      不等戴江韩回答,鸾栖楼里又是一片寂静,戴江舟示意噤声。

      一阵悠扬的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珠玉清落,轻柔绵远,回味无穷,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忽然一个转音又急转直下,千军万马夺势而来,瀑布急涧飞驰而下,铮铮泣血,凌厉如刀剑,凄凉如风霜。这一刻,鸾栖楼里如若无人,就连杯盘碰撞的声音也消失了,没有人说话,甚至呼气的声音也被压低下来,唯恐打扰了这从仙境传来的天籁之音,唐突了那位奏笛的仙人。

      商角徽羽,笛音于最高潮时乍停,这一招剑走偏锋显然超过了人们的预料,半晌大堂中寂静无语。

      “砰”地一声,众人才惊醒,而此时,笛音早已飘散,刚刚一曲绕梁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只余碎了一地的瓷片证明着金陵首富徐锦海的失态。

      戴江舟激动得不知所措,“是鸾栖楼的老板,绝对是她!”

      楼底下掌声雷动,戴江韩一时间并没有听清弟弟的话,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

      “只有他们老板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只有她才有如此才气!”

      戴江韩只剩下疲惫,是啊,只有她,她一霎那离自己那么远,连袍角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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