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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怀朔天气变得很快。前几天还是炎炎夏日,八月一到,天一下就凉了。蟋蟀爬进了屋檐,扶疏花木纷纷摇落,开始结出果实。这种天气最适合去跑马——这想法是纥奚昱被晨风冻醒的那一刻产生的。昨晚忘了关窗,凉风水一样灌进屋子,让空气都蓝蒙蒙的。纥奚昱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想,这时节适合和花儿去跑马。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被褥垒起来的矮墙还在,焉支在墙那边,还在睡,蜷在被子里,也有点冷的样子。他翻了个身趴在墙上,轻轻拍焉支的脸,叫他:“花儿。”

      焉支的睫毛颤了颤,像要醒了,纥奚昱翻墙而过,跨在他身上,膝盖抵住他胸口,制住了他的双手。
      焉支被他死死制在身下,睁开眼睛懵懂地看他,头发乱七八糟,眼神乱七八糟,手腕细伶伶,根本没反抗。纥奚昱啧了一声,说:“我怎么教你的昨天?”

      昨天纥奚昱确实教过他近战被人锁在地上的时候应该怎么还击,按理应当抬腿用膝盖猛击纥奚昱的下腹,或者用小腿制住纥奚昱的侧颈,当时焉支躺在地上就不敢抬腿踢他,今早纥奚昱想搞一下温故而知新,结果焉支躺那儿,又半天不动,半晌,意意思思地抬起腿。

      纥奚昱:“踢啊。”

      焉支躺在下头,膝盖虚拢拢地点着纥奚昱的要害,用一双清明的褐色瞳仁看着纥奚昱,半晌,决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你。”纥奚昱一边磨牙一边笑,“傻呀,你踢我会躲啊……算了,明天给你扎个草人来踢。今天去敕勒川跑马吧?顺便猎点东西给叱干将军送去。”

      焉支抬头看他,纥奚昱就撑在他的脸上面,发尾垂下来,和他的头发缠在一起,他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高兴——伺候人他不行,可伺候马从前是他的本行。

      纥奚昱也笑了起来,跳下床去,一面走一面说:“你先收拾收拾,我去和先生说一声。”

      容凤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伏在案上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两个要出去撒野,照常没什么反应,唔了一声,还是告诉纥奚昱回来自己开门。纥奚昱应了一声,出门去的时候焉支正蹲着喂马,胳膊伸直搁在膝盖上,有点无聊地摆弄马槽里的草料,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摸马头,整个人松弛而舒展,听见纥奚昱的脚步声,回过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纥奚昱喜欢看他这样子,他哼着歌晃过去,把手指插到紫骝马的鼻孔里。

      焉支:“……”

      紫骝马愤怒得口歪眼斜,呲着大门牙冲他喷草沫子,焉支蹲在旁边差不多也是这个表情,不太能理解他的行为,纥奚昱手欠完,笑着跑了,走之前说:“今天你骑它,我骑那匹青骢马。”

      要去敕勒川得先出城,他们两个清晨出门,踩在敕勒川的草上的时候都快晌午了。这时节快入秋了,川上的草长得很高,人走进去齐腰深,小动物藏在草里根本看不见,纥奚昱带了几条狗,和焉支跑进草原深处。敕勒川背靠阴山余脉,远接西塞河,绿浪碧波苍茫浩渺,无垠芳草接天连地,秋阳烈得像春天埋下的酒。

      焉支还是第一次参加只有两个人的秋猎,往常这时候不需要他牵马了,他一般就和其他杂役一起做做打包猎物,看守马车、呈递食水之类的活,纥奚昱这里没活让他做,两个人扎紧了裤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早上带出来的干粮。

      平心而论,这干粮做得比焉支从前在步六孤府上吃的饭还瓷实,焉支一口一口吃得挺香,扭头看见纥奚昱龇牙咧嘴地撕咬着手里的干饼,咬下来,吃了半天还在杀气腾腾地嚼,最后囫囵喝一口水,痛苦地把饼送了下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饼在嘴里打他。纥奚昱吃完感觉自己脸都方了,把水袋递给了焉支,却看见这个人正托着腮盯着他瞧。

      “你笑啥呢?”纥奚昱问。

      我笑了吗?焉支愣了一下,恍然发觉自己脸都酸了。

      纥奚昱乐了一声,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和虫子,站起来跳上马,回头对焉支说:“等我给你打兔子去。”

      焉支抱着他的水袋,想问不需要我跟着吗,可纥奚昱不等他比划,已经一夹马肚子跑了,青骢马青白相杂的马毛像草上的一片云彩一样飘走,他看见纥奚昱打了一声呼哨,猎犬倏然窜了出去,纥奚昱一勒缰绳向猎犬斜方狂奔,上半身如临水捞月一般自马上折腰而下,兔起鹘落之间,他直起腰来,左手拎着只还在蹬腿的兔子。

      这个徒手捞兔子的少年胡人纵马跑回来,把猎物扔进焉支怀里,冲他笑眯眯地摊开右手,手心里躺着一朵焉支花。

      焉支抱着兔子愣愣地看着他。

      纥奚昱皮肤白,一晒脸上红得吓人,他通红着一张脸,对焉支说:“笑一个。”

      兔子在焉支的臂弯里又蹬又踹,他感觉怀里扑通扑通的没个安分,他第一次这样手忙脚乱地抱兔子,好不容易把它夹在怀里,才抬起头,对他慌里慌张地微笑。

      纥奚昱:“嘿嘿。”

      焉支捆好猎物,上马与纥奚昱并辔而行,草原初秋正是放牛牧羊的好时节,他们一路秋猎,偶尔能撞见成群的牛羊从高草中抬起头来,睁着清澈懵懂的眼睛打量他们两个,远远地经过,纥奚昱就吹口哨逗逗它们。

      焉支过去常在这里放马,熟识几个牧羊官放牛郎,他们中有奴隶,也有自由的平民,他过去挺羡慕的一个叫若洛浑的牧羊人就是个平民,三十来岁,黑瘦而平和的一张脸。若洛浑放一天的羊,累了就赶着羊悠悠地回去,他妻子有时候在家等他,有时候背着娃娃来陪他,娃娃怀里抱着个小羊羔,跟着羊群乱跑。这几年课税越来越重了,若洛浑和他妻子常常为赋税发愁,过得没那么自在了,可焉支还是羡慕,羡慕他有赋税可发愁。

      此时若洛浑应该也在这里牧羊,只是敕勒川太大了,茫茫百十里,两个人牧羊人走进去如水滴入海,见面全凭机缘。纥奚昱拍了拍他:“想什么呢?”

      焉支回过神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低头吃草的牛羊,指了指自己,不知道怎么把“我认识它们”这句话比划出来,纥奚昱歪头看了半天,眼神复杂起来。

      “花儿,”他说,“你……你想错了,你和它们不一样。你是我的部曲,你是我的朋友,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当然不一样啊他又不吃草。焉支知道他误会了,知道自己本该着急,本该比划着解释一下他的误会,可是他看着纥奚昱的脸,情绪前所未有的平和而轻松,他头一次放松地笑起来,做了一个以往绝不会做的动作——他伸出手,笑着拍了拍纥奚昱的肩膀。

      纥奚昱愣了一下也笑了,惊喜地搓焉支的胳膊,照着他的肩膀一通乱拍。

      风儿吹过敕勒川的铃兰。

      “不过,”纥奚昱说,“咱们确实也是来牧马的。”

      焉支在风里笑着看他。

      纥奚昱不怀好意地嘿哈一声,突然踢了一脚紫骝马的屁股。

      焉支在风里消失了。

      紫骝马被踢了一脚以后飞快而轻稳地驮着焉支窜了出去,朝天尽头一路飞奔,焉支吓了一跳,堪堪夹住马肚子,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纥奚昱从他身后策马奔来,喊道:“跑啊!不跑起来怎么算跑马!”

      过去的十六年里,焉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骑着一匹紫骝马在敕勒川上漫山遍野地疯跑,不必担心错过主人的传唤,不必害怕跑累了主人家的好马,无所顾忌、没有目的、挣脱所有枷锁,天穹碧蓝如洗,耳畔风声呼啸,长河落日拥抱着无穷边草,苍茫天地没有尽头,寥廓莽原难辨西东——

      而在他身边有一个鲜卑少年人,策马飞奔与他并辔而行,赐予他真正自由。那人一副稀世俊美的好皮相,细腰长腿轻捷如豹,摇荡的发尾飘如野马,两人的上半身紧贴着马背,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他只听见马蹄镗鞳,听见纥奚昱放开嗓子,换回了自己的母语,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二十年前高王贺六浑战败玉璧,星坠兽鸣,日食如钩,高王戎马一生,自感天命已至,为了鼓舞士气,使骁将斛律金高唱《敕勒歌》,高王一面和唱,一面哀感流涕,不久郁郁而终。而今英雄涕泪随风飘散,金戈铁马零落成泥,唯有敕勒歌还在广袤的草原上轻轻咏荡,陪伴着世世代代在此牧牛放马的芸芸众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天是乾明元年的八月初三,皇都邺城在这一天风云变幻江洋翻覆,当朝的少年皇帝高殷被太皇太后娄氏下旨废为济南王,同日,那少年皇帝的六叔——太傅常山王高演兵变篡位,于晋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皇建,复尊其母太皇太后娄昭君为皇太后。而娄昭君的丈夫,那死去的高王生前所高唱的《敕勒歌》,此时正在怀朔,那个六镇勋贵遥远的故乡,被一个鲜卑少年纵马咏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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