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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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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支像被雷劈中一样怔在原地,纥奚昱就保持着那个轻轻扶着他后颈的姿势,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睫低垂如蝶翅,两个人的鼻尖挨得极近,天地间只有落雪一样的呼吸声。焉支几乎五内俱焚,他想拎起纥奚昱的领子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就连动一下都很困难,他艰难地抬起双眼,不知觉自己原来全身都在发抖,却只看见纥奚昱那双掺进一点汉人血统的眼睛,它干净得像一场空山大雪,却满眼都是挽留。
他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纥奚昱一会儿,然后扑过去抱住了他,他听见纥奚昱在他耳边笑了,絮絮地说:“你真的想和我走吗?你和我走,比在晋阳好的,我……”
他锤了一下纥奚昱的肩膀,终于明白了纥奚昱的心中所想,忍不住也笑了,心想我是个哑巴,怎么他也不长嘴呢,纥奚昱有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大雪之后的天并不纯黑一片,而是透着红粉色的亮光,焉支摸索着把手伸出去,他就把他的手握住了,都没什么邪念地,像两个雪冷寒天里取暖的小动物一样头靠着头。
焉支觉得纥奚昱多少有点缺心眼——拿这种事来留人。又想,算了。
纥奚昱问:“你干嘛一直傻笑?”
焉支转头看向他,纥奚昱也在笑,嘴巴软软的,非常好亲。
算了。傻也傻在一块就好。
是年正月,焉支在晋阳以军功封军主,天子回銮邺城后,三月,斛律光迁任司徒,纥奚昱迁骁骑将军,他也终于同焉支一道,看见了河清三年的邺城春日。
邺城三月桃花满城,进金明门的时候慕容铁铁张开双臂,叹道:“还是邺城好啊!”纥奚昱笑了一声,说:“把你憋坏了吧?”
慕容铁铁呵呵一笑,道:“将军,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跟你这两年近过女色没有?我两年没回邺城,玉奴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
纥奚昱皱了皱眉,没有接话,半晌,道:“我们在邺城待不了多久。”
果然,邺城的桃花还没谢尽,是年四月,斛律光就请旨北袭突厥,骁骑将军纥奚昱第一个响应北征,焉支调来了晋阳五百军,慕容铁铁当日传令点兵,去年在汾河边上挖尸首的将士们连夜集结,在所有人心里,去年冬天那场七百里的掳掠荒烟还没有过去。
去年突厥十万军兵临晋阳城下时,见齐人兵马整肃,眼中熠熠若有铁,觉得捞不到什么好处,竟然窜上了西山,没有出手,只留下一万周军与晋阳对峙,而此次北征也足见突厥人不定不忠之性,斛律光率骑行至漠北突厥边境之时,突厥人见是去年平阳大胜的队伍,竟望而生畏,大溃而走,纥奚昱的冲锋队伍像锋刃一样割开了塞上边境,一路挺进漠北,中军紧随其后,传令兵纵马而来,报道:“大帅,纥奚将军说一路见春日里突厥的马肥了不少,此次带八百突厥宝马回京是否足够?”
“一千匹!”斛律光道,“想想晋阳。”
“一千匹!”纥奚昱在马背上扬声笑道,“花儿,听见了吗?”
焉支做了个手势表示知晓,抬头扫视了一眼,比了一个五,抽刀下劈,削下了一个冲入队伍企图绊马的突厥人的头颅。
纥奚昱下令:“挺进五十里!”
焉支打了一声呼哨,纵马第一个冲了出去。
收兵之时,中军将士看见那马背上的骁骑将军一路高歌回转,前锋的弟兄没有伤亡,那新从晋阳调任的哑巴军主与骁骑将军并辔而行,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套马杆。千余匹突厥马被包围着缓缓赶成一圈,镗鞳之声如同阵阵春日惊雷。
短短数日,茫茫漠北,斛律光带回了一千匹突厥马奏凯班师,算是一报突厥人去年劫掠之仇,塞上扎营安寨那一天,全军兴致高昂,架起熊熊篝火,骁骑将军和那个晋阳来的军主说是要重温少年时还是怎么,跑到帐外坝上打沙鸡玩,晚些还没归营,慕容铁铁却也晚了些才回营寨,他并不讳言自己去了哪里,而是洋洋得意地宣称自己带回了一个人——一个突厥女人。
那女人被锁着手脚,衣衫褴褛,已经满脸麻木,沉默不语,细看却的确是个五官很美的突厥女子,慕容铁铁大醉而归,只把那女子栓在军帐外面,最早发现这事的是焉支,他见状皱了皱眉,将此情形指给了纥奚昱看。纥奚昱大惊,扔了手里的沙鸡,一把拎起慕容铁铁的领子:“你做什么?!”
慕容铁铁愣了一下,冷冷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好好,你先用。”
“用什么?!”焉支从来没见纥奚昱发这么大的火,“慕容铁铁,在战场上抢女人,你是个畜生!”
“我是什么?”慕容铁铁酒醒了一半,“将军,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纥奚昱咬了咬牙,没有再重复,只低声道,“赶紧把人放了,司徒御下极严,叫他看见你要挨军棍的。”
慕容铁铁醉醺醺一笑:“阿昱,今天咱们大胜,你去报吧,看他计不计较这点小事。”
“这点小事我还能做主,”纥奚昱面沉如水,命令道,“放人。”
慕容铁铁的笑冻在了脸上。
“我就不放人呢?”他问。
“去领军棍。”纥奚昱道。
“将军,”他缓缓道,“我跟着你两年多了,跟着你在漠北吃沙子,在太行山修长城,在平阳打仗,从抓高归彦那时候就跟着你了,现在你为了一个突厥女人,要跟我翻脸吗?”
“这是两码事,”纥奚昱说,“铁铁,战场上我可以为你挡刀,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怎么就不行了?!”慕容铁铁说,“去年汾河边上的尸首可不全是男的吧?那还有咱们兄弟的媳妇,不也死在去年冬天了吗?这是谁干的你没忘吧?突厥人这么对我们的女人,我只是抓了一个他们的女人回来,这可还没杀呢——”
“我们打仗是为了不让我们的人被杀,不是为了去杀别人的人!”
“我真是,”慕容铁铁烦躁地抓着头发来回走,“我真想不明白,阿昱,这事在军中太正常了,没有人会管,司徒这时节也不会管,就你在这左插一脚又插一脚……”
“别人的事我管不了,”纥奚昱说,“我治下的人,不能这么做。杀敌是我们的天职,但抢女人不是。慕容铁铁,跨过这一步,人就变畜生。”
慕容铁铁不说话,呼呼地喘气。
“你放不放?”纥奚昱问。
慕容铁铁牙关咬得死紧。
纥奚昱不再多说,直接转身去解那个突厥女人身上的绳索,那绳索缚得极紧,纥奚昱烦躁地啧了一声,抽出龙雀刀,一刀下去,那女人发出一声惊叫,绳索悄然落地,她却吓得把裤子都尿湿了。
纥奚昱叹了口气,把那女人扶了起来,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那个突厥女人哆哆嗦嗦几乎不能站稳,却在纥奚昱放手的一瞬间连滚带爬地跑了,跑到一半,她回过头,用突厥话仓促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漠北深处跑去。
“她刚说什么?”纥奚昱在她跑远之后问。
“她说你会长命百岁。”
纥奚昱回过头,斛律光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对慕容铁铁说:“去领军棍,十下。”
慕容铁铁见状,干脆地退后两步,称了声是,转身就走。斛律光走到他身边,纥奚昱道:“惊扰主帅了。”
斛律光不答,半晌,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纥奚昱道。
斛律光是能听出他有些不服,也没说什么,只道:“早年间魏朝时,将军会叫将士屠城。一来后无追兵才干净,二来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常年征战,人心是很累的,有时候变成畜生,反而容易打胜仗。”
“大帅,”纥奚昱道,“您从不屠城,您甚至不允许掳掠平民。”
“我当然……”斛律光一时语塞,拍了一把纥奚昱的头,“小兔崽子,我是说,他错是因为他违反军纪,私自抢掠俘虏,而不是错在……”
“就是错。”纥奚昱反常地打断他,固执地重复道,“就是错。”
“你也想领军棍吗?”斛律光道。
纥奚昱闻言单膝跪地:“末将请罚。”
斛律光踢了他一脚:“滚蛋。”
纥奚昱站起来转身就走。今日还没出塞,斛律光没有饮酒,却被这小子气得满脸通红,他骂了一句,还是吩咐焉支道:“去跟着他,不许叫他去领军棍,像什么话!”
斛律光把他吃得很准——纥奚昱果然倔哼哼地就要去领军棍,焉支从后面赶来,抱着他的肩膀拦住了他,纥奚昱像匹烈马驹子一样在他怀里左冲右突:“你让我去!”
焉支忙活极了,一边搂着他一边还要打手势:是大帅的意思。两个人在沙子地上撕掳了好一阵,纥奚昱才安静下来,坐在了地上,低着头不再言语。焉支坐在他对面,压低了上半身仰视着他的脸。
远远的似有声音,是慕容铁铁在领罚。纥奚昱闭了一下眼,定定地看着焉支,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就是错。”
焉支点了点头,想了一下,慢慢地打着手语:
不能这样对平民。
纥奚昱低声道:“如果她也是战士呢?”
焉支比了个手势:
可以杀了她,但不能侮辱她。
纥奚昱那样执拗地重复着有错,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茫然地追问了一句:“若真到有一天,我军令在身,守土有责,不得不下令屠城呢?”
焉支和他无声对视,看见纥奚昱眼睛里那点微妙的摇晃与不安,他知道斛律光的那番话对纥奚昱并非没有丝毫的触动。他想了想,伸出手,点了一下纥奚昱挎在腰间的大夏龙雀。
我做你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