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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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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突厥北还,天子高湛已经派了太傅段韶追击突厥,他持重不愿再战,只是将突厥人撵回了塞上。突厥人一路抢掠剪屠,高湛放出了一支骑兵,保护晋阳城周围免受骚扰,焉支正是这队骑兵中的一个,他和纥奚昱也是在那时候猝然相见的,可惜还是什么都来不及了,突厥行至关外,大齐自晋阳至平城人畜农产几无遗类,七百余里沦为荒土。
这景象如此的荒唐惨烈,斛律光却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出口。他进入晋阳面圣的时候,天子以晋阳遭大寇,见到他喊了一声明月,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斛律光脸色相当难看,铁青着一张脸,半晌,拍了拍高湛的后背。
任城王看不下去了,上前劝了一句:“陛下,何至于此啊!”
斛律光终于憋不住了:“陛下,差不多得了。”
高湛哽了哽,勉强止住了哭声。斛律光叹了口气:“西羌这次兴师动众却没吃到甜头,保不齐还要打,陛下加固一下北方的城防吧。”
高湛哽咽着点了点头,斛律光和这位当朝天子是儿女亲家,再不耐烦也得哄:“陛下御驾亲征,坐镇晋阳,怎么得胜之后反作此儿女态?——臣带回了两千西羌俘虏,陛下去看看吧。”
高湛终于不哭了。
斛律光面圣之前特地叫纥奚昱帮他的副将看守俘虏。因而纥奚昱看见斛律光领着高湛来的时候就明白,将军这是想借此机会抬他一把,起身一礼:“陛下,将军。”
高湛眼圈还红着,此刻却很有威仪,他微微颔首,道:“你是前锋?”
纥奚昱道:“是。”
“好孩子,”高湛道,“我记得你。”
纥奚昱又是躬身一礼,高湛再没说别的话,去校阅俘虏了。纥奚昱坐回原地,低着头默默地擦刀。慕容铁铁在旁边上蹿下跳:“我没看错吧,是焉支对不对?那个眼睛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他怎么跑晋阳去了,阿昱,你……”
“俘虏他到底看完没有?”纥奚昱心烦意乱,快把那把大夏龙雀擦出火星子来了,天子一时在,他就一时走不开。当时城下匆匆一面,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收兵之后二人各属一营,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抽不开身,慕容铁铁在他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阿昱,陛下走啦。”
纥奚昱霍然起身:“我去看看……”
他刚站起身,一个人的脸就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露了出来。那人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路到纥奚昱面前站定,脸和双手已经洗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好像还急匆匆地重新梳了一遍头,发髻里呲出一撮桀骜的头毛来。
纥奚昱僵硬地把刀收进刀鞘里——第一遍还没收进去,插歪了。他摸了摸鼻子,说:“忙完了吗?”
焉支点了点头。纥奚昱清了一下嗓子,道:“那咱们……咱们……”
他本来想说找个人少的地方,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只道:“走吧。”
他和焉支就并肩在雪地上默默地走,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只有细碎的踩雪声。暌违两年,这种沉默的气氛熟悉得让人恍惚。他心中措辞无数,一堆话没有头绪地冒出来,他纠结了半天,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站住了脚,说:“让我看看。”
从前在邺城的时候身边人对焉支总有几分惧怕,他总是不懂,如今当他再次站在自己面前,他才在一瞬间明白了。焉支瘦了,身上骨量却重,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朔州集市被人欺负的瘦巴巴的少年,短短两年时间,他好像蓦然间变成了一个青年人,昔日的孤傲生冷稳稳地沉落下来,凝成一把见血封喉的开刃剑。可二年过去,面对纥奚昱,他好像还是学不会从容,一路都僵硬又紧张,听见纥奚昱说“让我看看”的时候,他立即站定,转过身,因为行伍出身的习惯背过双手,却不敢和纥奚昱两厢对视,匆匆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
纥奚昱只觉得心酸,他笑了一笑,焉支听他笑了,又抬起眼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再也没有转开视线,他怔怔地看着纥奚昱,慢慢也笑起来。这一笑纥奚昱简直有些惘然,焉支的一双黄瞳与三年前在朔州初见时殊无二致,好像还是在昨天,那时候容凤仪还在,他穿着宽大许多的衣服,在树下送给自己一朵焉支花。
“花儿。”他说。
多少人间离别。
他继续往前走,轻声说:“在晋阳怎么样?”
焉支对他示意道:还可以。
“很厉害嘛。”纥奚昱道。在城下的时候他拎着突厥人的头颅,满身是血的样子几乎像个杀神。
焉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擦了擦衣襟,想把手上的血迹蹭干净。他指了指远处的慕容铁铁:他叫你——
“哦,”纥奚昱低着头挠了挠后脑勺,踢地上的雪,“我……去年高归彦在冀州谋反的时候我活捉了他,攒了一点军功,升了一个四品都督。”
他心情有点微妙,当年他在初露锋芒的时候离开邺城前往漠北,这二年里,一直在闷头做事。可是面对这个人,他却突然生出一点小小的夸耀心,像是献宝一样地——看,你不在的时候,我变得厉害了一点。
“你现在在哪位将军帐下?我能说得上话吗?”纥奚昱问。
焉支神情微微一变,还没等他说什么,慕容铁铁在他们身后叫道:“都督,太傅回来了。”
纥奚昱听闻段韶回来,表情和斛律光如出一辙,他没说什么,只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他转过来,焉支还在静默地等。纥奚昱面对他的时候表情依旧不太自然,他清了清嗓子,说:“太傅回来,晚间必然宴饮,你……到时候会来吗?”
焉支摇了摇头。
天子太傅宴饮,从八品武官是不能参加的,纥奚昱眼睛里小小的期冀熄灭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便道:“那我吃了饭来找你。”
焉支点头。纥奚昱笑了,转身跑了,跑到一半回头道:“给你带点好吃的!”
他像匹白马一样跑远了,不知道有个人在他转身后才敢放肆一点,盯着他的背影不放。焉支在那里站着,看他越走越远。
还是喜欢他。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天都亮了。城下那一面纥奚昱雪衣银甲,披坚执锐冲锋阵前,他真的变成了少年将军,可是匆匆一面,各自归营,在他身边的却不再是他了。
方才纥奚昱问他“在哪位将军帐下”,这本来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他不知道在那封没有寄出信中他也曾这样问,他只是觉得这句话一出,他好像……没法再回到他身边去了。
晚来又开始下雪。段太傅回晋阳面圣,自然大摆筵席。斛律光本来就因为段韶追而不打,致使突厥人大肆劫掠的事对段韶心怀不满,因而席间对段太傅始终没什么好脸色,只顾大碗饮酒大口吃肉,耷拉着脸不发一言。他的副将和纥奚昱坐在下首,也不劝,都知道这位国之柱石是块爆炭,这时候吃点喝点把嘴占上也好。高湛也看出斛律光不悦,赏了他一只大猪腿。又赞段韶护城有功,且北驱贼虏,把突厥赶回了塞上——
那个比纥奚昱脸还大的猪腿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段婆婆最会送小媳妇回娘家了。”
此语一出整个宴席都安静了。高湛忍忍忍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纥奚昱快憋出幻觉了,仿佛看见容凤仪款款飘出来,说:“这种修辞名曰比兴。”
段韶脸上挂不住,站起来请罪,高湛摆摆手让他坐下,斛律光一摔筷子:“你当然有罪。”
高湛叫他的名字,弹压一样地:“明月。”
“我……臣说错什么了没有?段孝先,你为什么不打?你凭什么不打?!”
斛律光的副将无奈地叹息一声。段韶满脸通红:“大人,你知道当时晋阳是什么情况吗?突厥根本就没出手攻城,走的时候毫发无损,整整十万人!你是叫我搬空晋阳六军去追击突厥,还是把我带的几千重骑全葬送在突厥手下?”
斛律光拍案而起:“怕死你别打仗!你怕死,你的兵怕死,晋阳到平阳七百里路的百姓不怕死?你走了以后晋阳城周围快被杀光抢光了你知道吗?我们到的时候,汾河边上大雪埋了好几百具无家的尸首,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而葬送的吗?他们不怕死吗?!段孝先,说你送突厥人回娘家说错了吗?!”
段韶大吼一声,抡起手边一个酒壶向斛律光的座位上砸过去,纥奚昱骤然越前一步站在斛律光身前,本能地想抽刀抵挡,可是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赴宴不得持刀剑,他早将那把大夏龙雀放在慕容铁铁那里了,不得已只得借着抽刀的姿势用后背挡了一下,段韶征战南北,手劲儿和斛律光相比不遑多让,一个铜酒壶砸身上跟挨一军棍的效果差不多,下一秒纥奚昱就被斛律光一把拎到一边,他听见斛律光怒吼道:“段孝先你——”
段韶已经出列,向高湛重重叩首:“君前失仪,臣请罚。”
高湛脑子嗡嗡响,闹心地捏了捏额头:“你归座。”
“明月,”高湛缓缓道,“孝先向来谋定而后动,晋阳被围,若不是他谏言守城不动,以逸待劳以退西羌,晋阳可能坚持不到你来。”
斛律光气得呼呼直喘青筋暴露,却不再说话了。任城王见状赶紧叫重新摆宴添酒,又叫回了方才被吓退的歌舞伎,一片歌舞升平中,只有斛律光和段韶脸色铁青地坐着,半晌,斛律光偏过头,低声对纥奚昱说:“有没有事?”
后背有点隐痛,应该只是青了。纥奚昱低声回道:“不碍事的,将军。”
斛律光低声骂了一句:“战场上没伤着,酒宴上挂彩。”
“真没事,将军,”纥奚昱道,“而且您刚才没有说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斛律光愣了一下,斜了他一眼,少顷,道:“有什么想要的?席散了我去找段婆婆讨。他打了你,这事不能这么了了。”
“不用啊,”纥奚昱笑了,他扫了一眼斛律光的几案,道,“真想赏的话,小点心奖我几块吧,我拿回去给我阿弟当夜宵吃。”
“你还有阿弟?哦,”斛律光想起来了,纥奚昱是跟他说过他有个阿弟在晋阳当兵,“那猪腿你也给孩子带走吧。”
“……”纥奚昱说,“真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