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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怀朔这地方的夏天明晃晃的,烈烈长风吹过苍绿的阴山,炽热的天光像鞭子一样抽人的脊背,在这样炎伞高张的天气里,草都被晒得蔫蔫的,里坊家家门户紧闭,只有纥奚昱这种半大小子愿意出去疯跑,容凤仪正披着头发散着衣襟,坐没坐相地翘着腿在窗边给纥奚昱写习字帖,斜眼瞧着他牵着那匹紫骝马从马棚溜到院子里再溜到门口,马上要溜出门的时候,终于出声喊住他:“阿昱,干什么去?”

      纥奚昱听见了,扭头冲他嘿嘿一乐,干脆利落地上马就跑,一夹马肚子,头也不回地说:“给您买酒去!”

      容凤仪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喊道:“你要出去野,回来记得自己开门,我可不一定在家啊!”

      那马上的少年人挥了挥手,扬声道:“知道啦!”

      容凤仪就这么支着半边身子看了他一会儿,那马背上的少年人逐烈日而去,穿过这一片里坊,纵马越过一户户人家,从阡陌纵横的小径往大道飞驰,从寥落门庭往人间烟火里扎,还没到戴冠的年纪,腰细背薄,肩膀的骨骼却已经长宽了,细伶伶扎棱棱的一副少年骨,头发高高束起,发尾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飞扬。

      容凤仪看见纥奚昱路过里坊深巷里偷偷开起来的酒家,真的停下来给他打了一壶酒,心里总算升起一点欣慰,刚要感叹狼崽子终于学会往家里叼东西了,就看见纥奚昱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容凤仪在后头跟着,然后甩开膀子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喝完爽利地晃了晃脑袋,撒丫子跑了。

      容凤仪:“……”

      唉,还是个孩子呢,容凤仪托着下巴想,大有可为的年岁,又没什么记挂牵绊,是该放到怀朔这种地方好好野一野、磨一磨的。

      怀朔曾经是北部六镇中的重镇,后来六镇起事,多少当朝的开国勋贵即起于怀朔,当年纥奚昱的父亲纥奚泰就自怀朔起家,被封为“百保鲜卑”,是最初的那一批鲜卑战士,跟着前朝的文宣皇帝南征北战,做官做到中军羽林将,眼见着儿子快入兵了,就把他放到怀朔,让诸位六镇同僚历练一圈,当然也怕他真的野疯了没人管,又请容凤仪跟来怀朔教养管束——当时容凤仪到邺城干谒,结果被纥奚泰一眼看中,千请万请,把自己聘了来当纥奚昱的先生,这想法当然是好的,可是十六七的孩子放到边境之地来谁还能管得住,再者容凤仪养孩子跟鲜卑人放羊一样,早晨放出去,晚上赶回来,羊是同一群羊,纥奚昱是同一个完整的纥奚昱就行,要规行矩步,别说纥奚昱,就是容凤仪自己也不成。

      容凤仪咂了咂嘴,把披下来的头发甩到背后去,提笔继续写给纥奚昱的临字帖——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啧,等纥奚昱这小没良心的带酒回来是等不到了,容凤仪越写嘴里越没味儿,索性一扔笔,站了起来。

      这对师徒是在黄昏时节的市门口碰上的,纥奚昱看见容凤仪,心中一喜,登时快走几步,扬声道:“先生,你来得正……好,好嘛,又喝多啦,师父!”

      他扁了扁嘴,上前扶住容凤仪,容凤仪衣衫宽散,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不知道又在哪里喝多了酒回来,在迷离的醉眼中,他看见纥奚昱扶着他,马上还坐着个什么人,他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心想完了,早上一个纥奚昱放出去,晚上终于不是同一个完整的纥奚昱回来了。

      他听见身边这个纥奚昱说:“你怎么样,师父?”

      容凤仪道:“还行,就是看你有点重影。”

      “你是真的醉了,那本来就不是我啊,”纥奚昱有点尴尬,回头对马上的人说,“先下来跟大人打个招呼,这是我师父,容凤仪容先生。”

      那马背上的人立刻从马上滚下来,一头跪了下去,被容凤仪一把搀了起来,容凤仪本来醉得不辨东西,此时被这一跪跪得神智清明了不少,他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大变——这分明也是个孩子,被容凤仪架着胳膊又要往地上出溜,把头埋得深深的。

      容凤仪脸还醉得通红,心却沉了下去,他道:“纥奚昱,你才出来多久,就开始购置仆婢,学那套公子做派了?”

      “我是花了钱,但我才没有购……购买,买人!我把他的身契撕掉了!”纥奚昱磕磕绊绊地用汉话大声分辩,那孩子把头又低下去,他看了一眼这小孩,咧嘴笑了笑,说,“小郎,以后莫跪。”

      容凤仪见此脸色稍霁,干咳了一声,道:“你捡来的?”

      纥奚昱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嗯……打过一场。”

      容凤仪哦了一声,扬眉道:“打赢没有?”

      纥奚昱两眼冒光:“赢了!”

      “英雄救……算了,感觉怎么样?”容凤仪问。

      纥奚昱嘿嘿笑了两声:“爽呀!”

      容凤仪点点头,道:“为什么打?”

      纥奚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被架在容凤仪胳膊上的那个小少年,他此时也正悄悄地抬头看,和纥奚昱的眼神一对上,慌忙低下头去,两只脚无措地搓腿上的尘土。

      纥奚昱低声说:“先生,这里人的心也太坏了。”

      容凤仪愣了一下,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放开那个小少年,示意他上马,那个小孩胡乱地摇头,坚持跟在他们后面,纥奚昱就干脆转过身,卡着这小孩的胳肢窝把他举到了马上,容凤仪大笑,揽过纥奚昱的脖子往前走去:“‘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小阿昱,不是这里的人心坏了,而是这世道坏了啊。”

      乾明元年怀朔夏天的黄昏,阴山沉静地安睡在西北的万丈斜阳中,西塞河宽阔的河套湿漉漉的土地闪烁着柔和的金黄色辉光,东边的草原西边的沙漠,归家的牛羊远行的马,都伴随着一阵阵牧歌与驼铃声静默地行走着,那个被纥奚昱救下来的小郎,他此时正趴在紫骝马的身上,一步一步地远离已经关闭的集市,走向面前这对师徒的居处。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里以后也是他的委身之所了,他不知道那个地方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存放多少的悲欢,在多年以后,变成一个他心心念念、多少次梦里也想要回去,走过千山万水以后仍想要回去,闭上眼之前还是想要回去的地方。他的记忆从这一天、从这个明晃晃的乾明之夏开始,眼前的一对师徒,先生宽袍大袖,弟子胡服劲装,两个人走在他的前面,像白鹤与骏马并肩而行,那弟子看起来与他年纪相当,身形劲瘦颀长,挎着腰刀——大约一个时辰以前,眼前这个人为他拔出了那把挎刀。

      那时候太阳还很烈,他被绳索勒着脖子栓在地上,没法动,只能晒在毒日头下面,汗流下来打透了粗布衣服,蜇得人全身都疼。今天就是他被卖的最后一天,他原本是这一家高门大户的粗使仆役,这家的大人姓步六孤,于怀朔赫赫扬扬十余载,前几天被皇帝一杯鸩酒赐死了,罪不曾牵连家人,大妇把府里的姬妾都发卖了,只剩下可以耕田的成年男子,像他这样的府中养不起要卖掉的小男奴,刚满十六岁,不能为主人家分到多少田地,也没有什么力气,因而格外的不好卖——更何况他还在被卖的这几天还变成了哑巴,来来往往的路人扫一眼,捏开嘴巴看一看他的牙口,捏一捏身上,又问问价格,本来想买的,一听是个哑巴都摇头走了,时至日暮,他才浑身发起抖来。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今天是最后一天,“卖不掉的就找个清净地方杀掉”,这是他三天前亲耳听大妇说的,然而最让他害怕的还不仅是这个——前几天有几个姬妾女奴,当天没有被卖掉,晚上市门关闭之前,她们被那些卖人的仆役拽着脖颈上的绳子牵到角门后头□□了,惨叫声整个东市都能听见,商贩们忙着收摊,谁也没有心思过来看看,他当时和那几个女奴栓在一起,眼睁睁看完了全程,从那之后,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天快黑了,市集也即将关闭,他听见那几个卖人的仆役叹了口气,复又笑起来,拽了拽绳子,把他往角门那里牵,那个牵他的仆役摸了摸他的脸和腿,对同伴说:“试试?玩不玩?”

      他的喉咙痉挛着嘶嘶作响,瞳孔缩得像针,像一头濒死的羚羊一样蹬动着在地上蹭,那仆役的手摸到他的衣襟上的时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就在现在,恐惧到极点反而生出勇气,心一横,反正都是要死的,干脆拽一个一起死,他暴起咬住那仆役脖颈上的动脉,这仆役估计也没想到这场暴行最先惨叫的是自己,疼得眼前发花,同伴们哄笑起来,嘲笑这仆役被雁啄了眼,他脖子上的绳索被骤然勒紧,再也咬不住仆役的脖子,忍不住张开嘴呼吸,那仆役暴怒到极点,死死地勒着绳索,一把扯掉了他的上衣,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腹腔撕裂的疼痛让他登时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来,瞬间失去了厮打的力气,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个挎刀的少年人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比他的人先出现的是他的声音,少年人在他们身后暴喝一声:“干什么呢,起来说话!”

      那仆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半大孩子,就没太当回事,随口道:“不卖了不卖了。”

      少年人啧了一声,说:“我买了,你起来!”

      他的汉话说得很顺当,只是有时候咬字有些生硬的走音,听起来是个胡人,仆役满脸的不耐烦都快兜不住了:“都说了不卖了!”

      闹到这地步,这仆役也没什么兴致了,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牵着绳子要走,那少年人冷哼一声,伸手一把薅住了仆役的后颈:“你走,把他留下。”

      “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仆役说,“十五匹生绢你把人牵走,没有就别挡道!”

      少年人怔了怔,好像没想到这么贵:“十五匹生绢?”他想了想,说,“你要不把我这马牵走吧。”

      紫骝马听了差点尥蹶子踢他,仆役嗤笑一声,转身就走,被那少年人按住肩膀:“站着!”

      仆役知道这少年人是个穷光蛋,心里再无所顾忌,一拳招呼了上去,那少年人偏头一躲,抬腿一脚踹在仆役的心窝,一脚把他踹飞出去,正正落在小男奴的脚边。

      少年人看着横着飞过去的仆役,愣了一下:“这么脆?飞这么远?”

      小男奴:“……”

      周围人一见他出腿的身形就知这是个从小习武的练家子,偏生这仆役被气昏了头,咳嗽着爬起来又冲上去,一边还回头跟周围几个卖人的仆役说:“还不上!这人没钱,要是那小哑巴被他劫走,私放逃奴不是咱们几个担得起的!”

      周围的几个仆役本来围在一边看热闹,听了这话才都扑上来,少年人被四五个人围攻并不显得左支右绌,他明明挎着腰刀,可是始终只用拳脚,打到酣处竟然还扬了扬眉,身手很干净,没什么花架子,轻盈狠准,几乎是一拳一个,放倒了还补两脚,打完出了一身薄汗,反倒露出一点酣畅过瘾的笑意,他把这四五个仆役栓在角门上,这才抽出腰间挎刀,用刀背拍了拍那个最先动手的仆役的脸,说:“在这儿等我,马上回来——不许动他啊。

      “他”自然指的是地上那个没有卖出去的那个小男奴,那仆役苦着脸不答话,最后卖人的和被卖的栓在一起晒着夕阳看日落,小男奴拢好衣服坐在地上,死里脱生以后的怕劲儿一点点缓了过来,不抖了,忍不住朝仆役脸上打量,仆役被打得像个满脸开花的倭瓜,见小哑巴看自己,怒道:“你看你爹呢!”

      像个狂怒倭瓜。

      小哑巴想笑又不敢,把头扭到一边去,却看见那少年人背着夕阳,迎头纵马而来,雪白的生绢挂在他的臂弯肩头,像神鸟的翎羽一样随风飘舞。他应该是回家一趟取了十五匹生绢,扔在那仆役的脸上,用挎刀一刀斩开他们的绳子,那仆役取了生绢又交了小男奴的身契,灰溜溜地刚要走,被少年人叫住:“站住,把上衣脱了!”

      他这是要还仆役刚才扒那小男奴衣服的仇,仆役咬了咬牙把上衣一扬手脱了,少年人才说:“滚吧,我还要在怀朔待几年,我阿爷是百保鲜卑纥奚泰,你要告状尽管去找。”

      怀朔人哪有不知百保鲜卑的道理,仆役听见这四个字脸色都变了,头也不回地光着膀子跑了,生怕少年人记住他的脸一样。少年人这时才蹲下凑近小男奴,小男奴有点无措地抬起头,结果听见这人在他耳边小声说:

      “别紧张啊,我刚才是不是很潇洒啊?”

      小男奴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人来了这么一句,愣愣地和他目光相交,这少年人瞪他。

      半晌,小男奴点了点头。

      少年人愉快地笑了起来,蹲在地上替他解着脖子上的绳结,解了半天解不开,嘶了一声,说:“我用刀了啊?”

      小男奴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见他抽出一把解腕刀,嘴里叼着刀鞘冲自己笑了一下,一口白牙刀锋一样雪亮,他割开了自己脖子上的绳索就收了刀,三两下用手解开他全身的绳索,又拿出了那小男奴的身契,唰唰几下撕掉了,道:“我放免你。”

      小男奴的仍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半晌,嘴唇动了动,纥奚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郎,没事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一送你。”

      你买下我,怎么又不让我跟你走呢,那小男奴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想说话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情急之下拽住了少年人的衣袖,少年看他涨红的脸色,愣了愣,说:“你想和我走?你哑……你说不了话吗?”

      小男奴汲汲惶惶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少年人想了想,站了起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道:“也行,那个,我不太会骑马带人,你先上马吧,咱们俩走回去。”

      后来那小男奴无数次想,如容凤仪所言,这世道着实太坏,战乱没有尽头,天底下每天都有不伦和杀戮,人命贱得像草,奴隶被像牛马一样买卖……可他永远记得纥奚昱那时候的样子。他弯下腰给自己解开绳子的时候,高高束起的头发和鬓边的一股辫子一起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肩上,夕阳从他的背后照过来,让他整个人像要烧起来那么亮,小男奴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他的相貌——眼前人是一个清俊的鲜卑人,却有一双汉人一样多情的眼睛。他是少有的白皙面孔,下巴尖俏,鼻梁很高,眉睫深浓,眼窝却清浅,瞳仁又黑又亮,比西塞河的河水还清。

      这个人救了人,连绳子还没给人家解开,第一句话是,我刚刚是不是很潇洒啊。

      这小男奴那时候看着纥奚昱的脸,点了点头,认真地记住了他的相貌,他想,这是第一个为我拔刀的人,我应当把我的命给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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