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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n Wonderland ...


  •   在有大型猛兽出没的森林中行动,可以边走边大喊大叫,或用其他方式制造声音,以形成你的体型很大、威胁性很高的印象来震慑它们。而实际遭遇它们时,更好的办法是一动不动,等待野兽自行退却。
      然而当它风驰电掣冲过来把你扑倒,这些技巧都不适用。
      后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撞,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飞出去了,昏暗中吸入的空气中全是毛发和口水的气味,隐约感觉上方的巨型动物正低头露出满口尖牙,于是赶在体验它往哪下嘴之前,我挥起手中的登山刀胡乱给了它一下子。
      中了,刀刃有切开肌肉的实感。野兽嚎叫一声,一跃而起,掉头逃走了。
      它来得太快,这会儿我才大致看清……好像是条大狗。我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坐起来,四下张望,感觉全身都疼。这里没什么人工打理过的痕迹,可那条狗也不像野狗,难道是山里的猎人?有长得这么可怕胆子却这么小的猎犬吗?
      奇怪的生物又增加了啊,唉,要是有个老伙计跟到这儿就好了,连个能讨论的人都没有,这鬼地方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先说明,我可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从大一加入探险俱乐部到现在,其实多少也算经验丰富的野外探险者了,自然明白随队行动的重要性。但这片森林确实蹊跷,我以及来了两回。第一次只是路过,结果仪器突然失灵,而且根据事后测算,我们走的路程比预计要长至少二十英里,这段莫名其妙绕出的距离险些把大家都葬送在山上;第二次我跟其他几人有备而来,打算探探这地区的深浅,但差不多就在仪器失灵的同片区域,同伴们总接连因为各种琐碎小事后退,事后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回好几次都没能深入半尺。于是我们决定,没问题的人前进,有问题的人解决了问题再跟上。
      结果就像所有惊悚片一样,最终被剩下的那个倒霉蛋主角,也就是我,一路做标记,但再没看见过掉队的人跟上来。我被迫成了孤军深入,指南针也完全失灵,靠太阳辨别方向前进,一路上还收集了些见所未见的生物样本。走了好几个小时林子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太阳快落山了,加上惊魂未定,我给几处比较严重的擦伤快速消毒包扎,决定赶紧打道回府。
      然而从大狗消失的方向传来另一个动静,什么东西隆隆地踏在地面上,丛生的灌木和荆棘纷纷断裂,表明来者体量足以对它们形成碾压,但听足音似乎只有两条腿。我赶忙跳起来藏到灌木丛后边,希望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都能直接无视我。
      紧接着,我听到了犬类疼痛的呜咽声,以及……英语?
      “就在前面吗,牙牙?这里有人用刀子划伤了你?”词句中带有一种低沉的共鸣音,有点儿不清楚,但的确是人话没错,“我倒要看看这个入侵者……”
      我顿时心凉了半截,糟糕,刚才怕是打伤了有主人的狗。从“入侵者”这个词来看,或许不远处就是谁的私人领地,只是跟自然环境融合得太好导致我靠近时没发现,结果被看门狗袭击了。如果是某个避世怪人给自己建的乌托邦,那么所有仪器到附近都会失灵也就很容易解释了,只是一开始谁都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会有屏蔽装置而已。
      不知那位怪人是什么脾性,但这种人通常都不会太通情达理。要是他习惯直接把入侵者处理掉,以免打扰自己的安宁,那恐怕也没有人会太深究一个探险者的失踪吧……我悄悄做了个深呼吸,那个男人身上没准有枪,眼下局面可是不妙到了极点。
      林子里更昏暗了,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也从那个方向透过来。我把刀子攥在手里,悄悄地酝酿道歉的台词,然而当来者挤歪两棵矮树现出全貌,我的大脑整个儿陷入空白。
      世界上真存在这样的人类?
      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那个人形巨物身高绝对超过十英尺,他来到我刚被撞倒的地方,毛蓬蓬的脑袋四下张望。巨人披着与他身量相符的毛皮斗篷,里边是中世纪长袍似的东西,脚踏厚重的皮靴,一手拿火把,另一只手抱着那条刚被我打伤的大狗。他的脸大半处在茂密的头发和胡须遮盖下,只有少部分裸露在外,看上去跟人类的脸没有太大不同。闪烁的火光照出他面色狰狞,假设巨人的表情含义跟人类一样,那么他现在肯定很生气,因为一名入侵者伤害了他的狗。
      我蜷缩在灌木丛后,仰着头,用力吞咽。他不需要走多近就能用身形完全笼罩我,我的□□跟他一比简直像根牙签。没有胜算,绝对不可能的,一旦他决定收拾我,我就死定了。
      大狗狂叫起来,正冲着我的方向。我当机立断,丢下刀子,举起双手,缓慢地站了起来。这对于缩小我跟巨人的高度差没多少帮助,倒是可以拿我自己当比例尺,推测出他有十二英尺高。
      ……世界纪录是多少来着?
      “很抱歉伤了你的狗。”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迷路了,没看清它,还以为它是野兽。”
      巨人低下头,甲虫似的黑眼睛转动着打量了我一阵,面容渐渐和缓,反而显出好奇的神情。大狗没露出尖牙,略抬起头,缩在巨人胳膊上嗅我的气味。除去体型,它长得跟普通人养的狗也没有太大不同,左边前腿腋下附近乱七八糟地包着布,看上去还怪可怜的。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巨人轰隆隆地问,“你是霍格莫得的居民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再往前就到禁林了,天黑以后很危险的。”
      什么的居民?到什么森林?我的打扮有什么问题?不过就一个穿着兽皮和破袍子的巨人来说,觉得我这经典登山者打扮奇怪也……
      “我是出来探险的。”我回答,“这片山区——”
      “噢!”巨人却一下子放松了,就好像探险这个词可以解释一切,“你们这些年轻人!虽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禁不住诱惑……但要是遇到巨蜘蛛或者马人,可是会送命的!”
      遇到什么或者什么?我赔了个做错事的羞涩笑脸,越来越迷茫。这巨人说起话来就好像林子里隐藏着一个我前所未见的世界似的,难道前面生活着什么以体型庞大为特征的原始部落?要是我出得去,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啊!——可原始部落会说英语吗?
      “你是哪年上的学?”巨人又问,“我好像没见过你,你上学的时候还挺老实的吧!”
      为什么你会假定一个小矮人(相较而言)跟你上过同一所学校?不对,你们还上学的吗?上的什么学校?我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全是他卡住教室门框的场景,这样的人去上学不引起轰动是不可能的啊。
      “你也不认识我?”巨人皱起眉头,“我是猎场看守海格!”
      海格,是个出乎意料像人类的名字……眼看大狗又露出了牙齿,我赶忙说:“我上的是其他学校。”
      “其他学校?布斯巴顿?”巨人困惑地眨眨眼,“你出国留学了吗?”
      “呃,对,我是留过学。”为期一年的交换生,不过海格所说的留学跟我概念里的留学肯定不是一回事。
      “真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海格摇摇头,“竟然没送孩子上霍格沃茨,你父母都让你错过了什么呀!难怪你不知道这附近是霍格沃茨的领地,虽然现在正放暑假,城堡里没人,但还是不能随便靠近的。牙牙攻击你了吗?”
      “它把我扑倒了,所以我用了刀子。”我回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觉生命危机已经差不多解除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回去给它上药,就是这几天牙牙不能巡逻了。它可吓坏了,这胆小鬼。”海格说着,颠了一下抱狗的胳膊,大狗非常委屈地呜呜了几声,听上去同样是普通的狗狗。“你的魔杖呢?”
      “我的……”什么?“弄丢了?”
      “糟了,这会儿可找不到,我没带我的伞……”巨人转向来路,“到我的屋子去歇一晚吧,明早我们再回来找。一会儿巨蜘蛛该出来活动了,它们会闻到牙牙的血腥味儿的……”
      我犹豫了一下,营地那边一直没看到我回去,再晚恐怕会惊动搜救队。但天已经黑成这样,自己走回去是不太可能了,要海格送似乎也不好开口。
      而且说真的,真实存在的巨人的居所,哪个探险者能不好奇呢?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站在兔子洞边的爱丽丝,一整个神秘的世界在我面前敞开,天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找得到。要是我告诉其他人我遇到了一个带着狗的十二英尺高的巨人,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摔迷糊了看见幻觉吧!
      但尽管现在海格表现得很和善,这建立在他把我当成某种“同类”的基础上——带魔杖的、去布斯巴顿上学的、知道霍格沃茨以及巨蜘蛛的同类,然而实际上我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要是巨人发现这点,认为我是故意欺骗了他,又会露出什么面目?
      “跟上!”海格停下脚步嚷道,即使他的身形那样庞大,动身后片刻间似乎也快被密林吞没,“你想变成巨蜘蛛的晚餐吗?”
      他有着善良和热心肠的嗓音,像是真切地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个子探险者的安危。我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随着火把的光远去,未知的黑暗深渊从那边迅速侵蚀过来。这终于让我下定决心,捡起刀子刻下最后一个标记,跑向海格。

      跟住一个腿差不多就有我整个人长的巨人可不容易,更何况林间地面状况复杂,到处都是树根、藤蔓和不知名动物刨出的坑,以海格的体量自可以踏着它们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地直接穿过带刺植物丛,我连慢慢走都费劲。话说有些类型的植物会长在温带森林里真是非常奇怪,匆匆路过时来不及分辨,我随手揪了几片叶子塞口袋里。
      照顾我的速度,海格放慢了脚步,但我还是跟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起码摔了三四个跟头。途中我还尝试揪住海格袍子的一角以免跟丢,但稍微一停脚步他就差点把我拖飞出去,只得赶紧松手。
      然后海格停了,我咣,就跟撞上一堵墙一样,顿时坐地上不想动了。
      “很少在这片地区看见你们啊,罗南。”海格说。
      听见有人,我又赶紧爬了起来,藏在巨人裤腿后边伸出脑袋,好奇海格的熟人长的是——
      我靠。
      我已经做好了看见另一个巨人的准备,哪怕他长得比海格还高大还毛发浓密也吓不倒我,但这个……这个!巨人无非是高大些的人,反常识但还不算反人类,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的生物,难道不是神话中才存在的东西吗???
      “今晚适合观测海王星。”那位半人马回答(算回答吗?),接着注意到了下巴合不上的我,原本与人类无异的眼中突然射出纯粹野兽式的凶光,我慌忙把头缩了回去。
      “让你的客人小心些,海格。如果她再像看一匹得病的驽马那样看我,我就要让她尝尝马人的厉害了。”他冷冷地说。
      马人,是海格警告过会要我命的生物之一。好的,我记住了,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原谅她吧,罗南。她是在布斯巴顿上的学,不懂规矩。”海格解释道,不过并不示弱,“别恐吓我的客人,有我在你也休想把她怎么样。”
      气氛顿时开始紧张,我汗毛倒竖,这两个家伙打起来,我可没地方跑!
      “非常抱歉,罗南先生!”我慌忙挪出来鞠躬,“不是有意冒犯您!请您原谅我吧!”
      马人顿了顿,可能是接受道歉,又或者是权衡了跟海格动手的利弊,没再去拿背上的弓箭了。
      “永远别以为你可以凭那身皮肤和蛮力在马人面前耀武扬威,海格。”他留下这句,四蹄踏动,消失在了林间。
      海格啐了一口,“这些装模作样的马人!”
      你的声音是不是大了点……我四下张望,生怕罗南听见巨人说他坏话去而复返。海格想必是不怕弓箭的,但那东西要我的命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别担心,他们总这样,念叨着什么星座和命运,从来派不上用场。”海格仍旧很大声地说,我顿时对他怀里同样被马人吓到的牙牙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情,“走吧,去我住的地方,跟紧我!”
      说得轻巧,经过刚才那个插曲,我仅剩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四肢就像灌了铅。海格一再放慢也等不到我,索性将牙牙交到我怀里,将我往肩上一扛。扛之前他还征求我的意见,意外地有点绅士风度,我当然求之不得。坐在巨人肩膀上全速前进,简直跟搭过山车一样刺激,就是没有安全带,我只能选择把狗抱紧、听天由命。反正海格抓着我的腿也掉不下去,最多闪到腰。
      “那个……马人,还有更多马人住在这片森林里吗?”我俯身凑到海格耳边问,给自己一个借口扯他头发保持平衡。
      “对,大概有一百来匹,都是那样的家伙。”海格好像没觉得疼,用火把敲掉一根足以把我拦腰撞飞的树枝,但那些他觉得没关系的枝叶,我还是只能尽量自己拨开或者忍着,“法国没马人吗?”
      嘶,怎么想都应该是我来问“世上还有马人???”吧!“可能……我没见过。”
      巨人终于停步时,我已经被晚风吹得浑身打颤,身上也多了不少血痕。海格或许心肠不错,但肯定不是体贴的类型。他蹲身都比我高,抱着狗跳下来时我差点崴脚。从叶子的形状来看,周围田地里种的是南瓜,田地中央有座木屋,完全就是我想象中海格这样的山中巨人会住的那种,消防部门的噩梦。
      “咦——邓不利多先生!您怎么来了?”我活动脚踝时,海格突然嚷嚷,我内心一凛——这次又是什么怪物?
      “饭后散步有益身体健康。”平静而愉快的声音回应,“晚上好,海格——看来你今天有客人呀。”
      我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结果抬头看见一个如此正常的老人,反而大吃一惊。不是说这位邓不利多先生个子不高,他同样比我高多了,而且及腰的银发银须、印着星星月亮的紫色长袍和尖尖帽也不能说很正常,但比起我刚看见的……他可以说像人到了令人感动的地步。
      巨人沿田间小路几步就跑到了老人面前,老人的帽子尖都够不着他的下巴,但他却显得非常恭敬,我刚放在身边的大狗也兴高采烈地叫了几声,摇起了尾巴,刚跑几步又趴倒了。我脑中登时涌现出无数故事情节,莫非这位老人是传说中驯兽之王的后裔?离群索居,驯服巨兽(人)为自己所用的古老家族?
      邓不利多同海格寒暄了几句,朝我走来,巨人小碎步地跟在他身后,一边做介绍。
      “她是来探险的,弄丢了魔杖,我打算让她在我这里住一晚。”海格说,“她是布斯巴顿的学生,没上过霍格沃茨,真不幸。”
      “布斯巴顿是同样优秀的魔法学校。”老人口气随和地说。
      巨人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同时透过半月形镜片,那位邓不利多犀利的蓝眼睛对上了我,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完全被看透的感觉,“——噢。”
      我鞠躬问好,做自我介绍,但直觉告诉我,他大概知道我根本没上过霍格沃茨了,甚至我都不知道“霍格沃茨”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邓不利多先生不像是会把迷路的旅行者给野兽投食的类型,但他哪怕只是把我赶出领地,那片森林也够我喝一壶的。而且我总觉得,他是在某些方面异常严厉的那类人。
      “你想进霍格沃茨看看吗?”邓不利多又问。
      “先生?”海格疑问道。
      “没关系,学生和大部分教授都不在城堡里。”老人温和地说,转向我,“愿意的话,你今晚可以睡在学生宿舍。”
      看样子霍格沃茨就是那座城堡的名字了,实话实说,我……不太想去。鬼才有兴趣参观什么城堡,我饥肠辘辘,累得只想瘫倒。但这关系到我今晚的住宿条件,海格的小木屋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很多空间给我睡觉的样子,能住进正常人(里面真的有吗)的房间诱惑力太大了。而且,疲惫还没完全杀死我的好奇心。
      “那就太感谢了。”我回答,“我很希望能到霍格沃茨看看,请问城堡是在……?”
      老人抽出一根有许多节疤的细木棍,转身大幅度地挥了几下胳膊。我还以为他是老得精神恍惚了,随即,夜空中亮起了灯。
      从上到下,一盏接着一盏,就好像有人从顶端边下楼边点亮一样,一座城堡从夜幕中显现出来,塔楼高耸,灯火辉煌。
      我目瞪口呆,根本无法移开视线,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震动起来,就好像那里埋藏着另一段生活、另一种人生,而它全凭这座城堡维系。我想我见过这座城堡,用比此刻更纯净、更崇仰的双眼注视它,坚信它在召唤我。
      “……霍格沃茨。”嗓子里流出的声音几乎不像是我自己的了。
      “没错!”邓不利多看着我,而没觉察出异样的巨人大嗓门地答了话,“今天你可走运了,好好看看吧!霍格沃茨平时是不许外人进入的!”
      我使劲眨眨眼,压下那股发自肺腑的无名情绪,回过神来,迎着邓不利多先生的目光说:“请带我去看看。”
      邓不利多点点头,又用那根木棍指向牙牙,大狗立刻能跑了,绕着老人转圈,海格忙阻止它往那紫色长袍上涂口水,邓不利多本人倒是不介意的样子。我几乎都不再感到奇怪了,平时我会猜测城堡里有其他人,邓不利多挥舞那根木棍时以某种形式发送了只有他们能看见的信号,让那人打开灯光的总开关。但现在,我想其中的原理恐怕简单得多,只是远超我常识之外。无论那城堡里藏着什么,都将彻底颠覆我对世界的认知。
      我们同巨人道晚安,穿过黑黢黢的小径,走向发光的城堡。尽管乍看很近,从小木屋走过去颇有一段距离,邓不利多先生配合我疲惫的脚步慢慢前进,闲谈中询问了一些关于我家庭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关心这些,我一一如实作答。我是被领养的,十七年前,儿童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在一家医院找到了发着低烧的我。当时我浑身上下只裹了一张毯子,毯子里有张字条,写着我的出生日期,表明我那时七岁。然而对于前七年的人生,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最早的记忆是和善而满怀同情的女人带我辗转于各项医学检查,父母抛弃我的原因始终是个迷,他们甚至为我筛查了某些罕见的脑部和基因疾病,但所有检查结果都表明我的身体非常健康。没人明白我怎么会变成白纸一张,只能推测发现我时的低烧是一场大病的遗迹,而那场大病夺去了我的记忆。
      按照字条上的出生日期,执法部门详查了全国各地医院的出生记录,以及小学的入学记录,但始终没发现对得上的。我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一出生就是七岁大,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朋友。但既然我已经活生生地存在在这儿了,几个月后他们开始按程序给我找领养家庭,大概是认为我的脑子可能有什么重大问题,我在前两家都只待了短短的一段时间,接着我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们待我视如己出,幼时我常觉得要是他们真是我亲生父母就好了,我甚至不介意他们抛弃过我。
      当然没出现这种过于戏剧化的情节,我的养父母就是养父母,他们一直留着毛毯和字条,以防我哪天想寻找亲生父母。尽管一无所知,他们认为从我的生活习惯来看,我失去记忆前受过良好的教育。我父母大概花过极大的精力培养我,只是出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将我抛弃。可能吧,我并不十分感兴趣。
      抵达围墙边,引路人再次拿出那根神奇的小木棍,轻轻一敲,铰链飞快地缩回两侧,古老而宏伟的大门伴着一阵吟唱般的低鸣开了。一踏进去,城堡便近在眼前,我得极力仰头,才能望见星空下的塔尖。
      “欢迎来到霍格沃茨。”邓不利多先生说。

      沉浸在震撼中,直到走进城堡一楼穹顶画着星空的华贵礼堂,我才想起一个早该问的问题。
      “先生,您是城堡的主人吗?”
      “可以说是临时的管理者。”邓不利多回答,“我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现任校长。”
      校长,那还好,肯定有权限放我参观——等等,什么学校?海格超人的身量,半人半马的怪物,魔杖、灯火和牙牙痊愈的伤……自被大狗扑倒后的所见所闻一一在脑海中重放,加上那种它们与我有关的强烈预感,我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了。
      “先生,很抱歉我之前说谎了……”对这一开场,邓不利多毫无批评的意思,像是他完全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于是继续下去,“霍格沃茨究竟是什么地方?”
      “霍格沃茨是为全英国的适龄巫师教授魔法的学校。”他说。
      年满十一岁的巫师按自愿原则入学,学制七年。学校分为格兰芬多、拉文克劳、赫奇帕奇、斯莱特林四个学院,也就是我面前的四条长桌所代表的,这礼堂是每日学生一同用餐的地方,逢节庆举办宴会的地方,也是每学年前新生分院的地方。下个月就是九月,又有一批孩子要在大家面前由分院帽决定未来的去处了。
      我花了些时间来消化听到的信息,环顾周围的烛火、雕像和反光的盔甲,桌椅古朴厚重,满是日常生活所刻下的灼伤和划痕,显出它们所历经的漫长岁月。被告知有一个魔法世界与我所知的世界共同存在,此刻仅仅像是挑开真相前的最后一层纱,已经不那么惊人了。
      “我……”我和霍格沃茨有什么联系吗?或者魔法?但问邓不利多先生,他又能给我什么答案呢?他怎么会知道一个在数千英里外长大的普通人——麻瓜的人生轨迹?
      “我长期以来都认为,巫师与麻瓜之间的联系是无法切断的。”邓不利多似乎听到了我所有的疑问,“两种现象的存在是最直接的例证。其一是在麻瓜中诞生的巫师,也就是麻瓜出身者——”
      “费——尔——奇————!!!!!!”这声尖叫把我吓得不轻,邓不利多将我往他的方向轻轻一拉,只见周围突然白茫茫一片,好像有人引爆了一个烟雾弹。过了几秒钟,那些灰雾落下了,我才看清周围的桌椅都蒙了层白灰,只剩一个将我和邓不利多先生笼罩在内的圆圈内是干净的,一些白灰悬在我们头顶,就好像那儿打了把无形的伞。
      “晚上好,皮皮鬼。”邓不利多先生和气地说。
      “又是一个费尔奇,你要她来做什么?”那个扑克牌小丑似的东西在穹顶下窜来窜去,尖声大笑,“看大门?拖地板?还是倒挂在房——梁——上!”
      邓不利多先生好像觉得这景象挺有趣,让它放肆了一会儿,直到它朝我冲过来,魔杖才再次一抖。嗖地一下,皮皮鬼弹到桌子上方一尺处,变成立正站好的姿势,手(如果那是手的话)里抓着扫把和簸箕。那张滑稽的脸上眼睛圆睁,接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好像用魔法的是我一样。
      “这恐怕不符合待客之道,皮皮鬼。”老人说,“请你将这里打扫干净,可以吗?”
      它又瞪了我一会儿,接着居然真的打扫起来。大概是出于抗议,皮皮鬼扭来扭去地干得很滑稽,叮叮当当地敲打桌子,扫把乱舞弄得灰雾满天。我在邓不利多先生的示意下跟上他,穿过礼堂,来到一条同样摆放着蜡烛和盔甲的走廊里。
      “呃,那个皮皮鬼……是鬼吗?”我问,心脏还在狂跳。
      “总体而言我认为不是,他对周围的环境有比幽灵大得多的影响力。”邓不利多回答,“有传说认为,他是在霍格沃茨就读过的历届学生恶作剧精神的集合体……”
      所以这地方真的有鬼咯?我不由跟得更紧了点。再往前,走廊的墙壁上开始出现装饰画,大部分都是各种人物和奇形怪状的妖精,我正猜测其中有多少是巫师,一个穿红裙的女人突然抬起眼皮,发出几声咯咯笑,我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这是多么经典的恐怖片情节啊,我的老天爷。
      “她好像不该来这儿啊,邓不利多校长。”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我下意识地想藏到校长身后,但走廊对面的画像是一群扛着大棒的绿皮肤生物,正挥着棒子恐吓我。比起红裙女鬼,它们窜出来打我好像更可怕一点。
      “她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发现了霍格沃茨,玛丽,我认为做到这点的人都有资格进来看看。”邓不利多回答,人像皱起眉头,端详起我来。
      “发现霍格沃茨?这是不可能的,对于……噢,我明白了。”那女人放松下来,同情地摇摇头,“是哑炮。”这个词在画像中间造成了轻微的骚动,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有人在画像之间奔跑,宣布这个消息。“会一无所知……被遗弃了吧?可怜的孩子,之前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呢?”
      “的确是相当罕见的情况。”邓不利多颔首,“玛丽,如果你不介意……”
      他带我进了另一条走廊,我还能听见后方传来窃窃私语,幸好这边没画像了,我松了口气。
      “抱歉。”邓不利多说,“暑假的两个月这里都没什么人,画像们都无聊了。”
      画像们都无聊了,好轻描淡写的形容……我擦把冷汗。“没,没关系……”
      “巫师的画像大部分是由画像主在生前配合制作的,他们死后正式完成,保留画像主个人的记忆和性格。”邓不利多似乎想起了要说明这点,“同一幢建筑物内的画像可以互相拜访,同一个人也可以在自己的不同画像间穿行,我有时会请他们帮忙在不同的地点传递消息。”
      哇哦,字面意义上的虽死犹生啊。虽说有好多细节想要追问,但眼下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先生,哑炮是什么?”
      “出生在巫师家庭,但没有继承魔法能力的人,也就是我刚才想说的第二种情况。”邓不利多又带我转过一个弯,这里的墙壁上有画框,不过是瓜果蔬菜和酒杯之类的静物画,“巫师界普遍认为对待哑炮的正确方式是鼓励他们融入麻瓜社会。”
      他在一幅大水果碗的画前停下脚步,我正想着总算看到了点儿正常的东西,就见邓不利多用一根手指挠了挠上面那个碧绿的梨。梨子蠕动起来,吃吃笑着,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绿色门把手。
      ……我怎么会以为这里存在“正常”的东西?
      “你一定饿了吧。”邓不利多说,“这扇门通往厨房,我想请家养小精灵为我们准备些点心,你有没有什么不能吃的?”
      我摇摇头,暗自做好面对“家养小精灵”的准备。老人抓住门把拉开,一个矮小的东西飞快地蹿到我们面前,它大概只到我膝盖,有着皱巴巴的苍白皮肤、长长的尖耳朵和网球一样的大眼睛,腰间围着褐色茶巾。我对自己没有惊叫着跳开很满意。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校长先生?”它尖声尖气地问,同时鞠了两个深深的躬,隐约可以看到在它身后,还有许多小脑袋拥过来听候指示。
      “今天城堡有一位访客,请为我们准备些常规的茶点,送到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
      “是的,先生!”小精灵又鞠一躬,它身后的同僚哗一下散开,“马上就好!”
      关上厨房门,邓不利多先生又走向走廊另一侧的阴暗石槽,那里放着成堆的大木桶。他摸到中间从底部往上数第二个木桶底部,敲出一串肯定是设定好的节奏,桶底吱呀一下开了,变成一条足够一个人压低身子钻过去的通道。
      “运气不错呢,我没记错节奏。”邓不利多先生回头笑着说,“每次需要进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我都很紧张,一旦敲错,旁边的桶就会炸开,淋得来访者满身是醋。”
      啥,这是什么规矩?那节奏感不好的人一天得洗几个澡啊???
      我咽下吐槽,服从邓不利多先生的示意钻进木桶,提心吊胆地往里爬,生怕周围的桶发现我不该来这儿,决定还是应该炸我一身醋。
      跳下木桶另一端,我眼前一亮。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是个宽敞的矮房间,点缀着黑色和黄色装饰,桌椅和两扇圆形门是高抛光的蜜色木材所制,墙边还有同色的木质架子,上边摆放着一盆盆不同品种的仙人掌,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各种蕨类植物和藤蔓的枝条从天花板的铜底花盆垂落,开着一朵朵散发清香的小花。这里的一切都富有生机又令人愉悦,我差点没想起仙人掌不该会跳舞,天花板上的藤蔓也不应该会自动梳理过路人的头发、亲吻对方的伤口。反正都是魔法,只要接受这里一切皆有可能就好了。
      我们在炉边的两把椅子上落座,跋涉了一整天,接触到厚厚的软垫时我差点失礼地□□出来。邓不利多先生又用魔杖燃起炉火,炉边的木质壁炉架上刻满了跑动的獾,邓不利多告诉我,这是赫奇帕奇学院的代表动物。壁炉正上方挂着一幅画像,是个容貌慈祥的女人,不断对公共休息室举起双耳金杯致意。
      “她是赫尔加?赫奇帕奇,霍格沃茨的创始人之一。”
      我点着头,在藤蔓持续的按摩和抚慰下有些昏昏欲睡,小精灵果然很快就端来了红茶、坚果仁手指饼和奶油杯子蛋糕,好吃得我差点连手指头一块吞进去。想想看,住在一座大城堡里,外围有巨人守卫,每天享用小精灵准备的美味佳肴,简直是童话般的生活。
      我一口气灌下三杯茶,吃了半盘点心,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问:“你觉得我是哑炮吗,先生?”
      “我想是的。”邓不利多的蓝眼睛在明暗不定的炉火边闪烁,“霍格沃茨整体被防止地图标记和驱逐麻瓜的咒语覆盖,麻瓜的手表、指南针等物品到霍格沃茨的范围内,也会因为魔法磁场而全部失灵。通常来说,麻瓜来到霍格沃茨的边界,都会突然想起某些事而无法再前进。”
      “是的。”我想起莫名其妙退却的同伴们,“他们总觉得自己忘了带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想上厕所……但我不会。”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研究证实,不过我认为,绝大部分针对麻瓜的咒语,对哑炮都是无效的。”老人说,“尽管哑炮无法使用魔法,但他们仍然继承了一小部分魔法体质,和麻瓜并不完全相同。”
      我又拿起一个杯子蛋糕,撕下底座,“这就是我被父母抛弃的原因吗?他们发现我不会魔法?”
      “通常来说,小巫师的魔法天赋在六岁左右觉醒。到七岁还没有展现任何魔法才能的孩子,基本可以确定一生都不能使用魔法了。”
      “那就是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将蛋糕塞进嘴里,不会魔法……是这样的理由吗?但我没有魔法也一直过得很好,“不过,我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可能你确实生了病,就像医生推测的那样。”邓不利多回答,“还有一种可能,你父母对你用了记忆咒,一类能改变、消除乃至创造虚假记忆的魔法。你当时的发烧,是因为你的本能在抵抗记忆咒。”
      “他们洗了我的脑?”
      “可以这么说。”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喷出一点蛋糕屑。记忆咒,天啊,为了不让我回去找他们,居然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生下哑炮对巫师而言是非常丢脸的事吗?”
      “在一些古老的纯血统家族的确存在这种观念。巫师界有一部分人相当看重只在巫师之间通婚并生下后代,而哑炮的存在被认为是血统中掺杂麻瓜成分的证明。”
      “纯血统,他们当自己是宠物狗吗?”我脱口而出,“——抱歉,先生。”
      “没关系。”邓不利多温和地说,“我个人并不赞同那种观点。实际上从起源来说,巫师本就是从麻瓜中产生的,两者的隔离是后来人为的产物。我的母亲就是麻瓜出身者。”
      巫师从麻瓜产生,成为麻瓜出身者;麻瓜也从巫师中产生,成为哑炮。这听上去颇有些哲学意味,然而对麻瓜出身者和哑炮本人而言,却不见得存在任何幸运。用不了魔法对巫师而言大概是一种近似眼盲或缺少手脚的残疾,但一个普通人突然发现自己或邻居的孩子能飞呢?他们会对那样的孩子做些什么?
      “……洗掉七岁孩子的记忆并遗弃,这在巫师社会仍然是非常罕见的。”邓不利多继续说着,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几分钟前还神奇多彩的魔法,在我心目中蜕变为一种邪恶恐怖的力量,随意地干涉一个人的人生,决定他们该记得或不该记得什么,像扔垃圾一样抛弃有生理缺陷的孩子,这就是巫师们做的事。既然魔法注定不属于我,那么我也不想多了解任何细节。
      老人住了口,我立刻打出一个大大的呵欠,这倒不是装的,今天漫长得让人筋疲力尽,填饱肚子之后我实在顶不住了。他让一个小精灵带我去宿舍,然后跟我道晚安,我跟在恭敬的小精灵身后,梦游似地穿过其中一道圆形木门,爬上台阶。

      赫奇帕奇学院女生宿舍的配色跟公共休息室相同,蜜色四柱床和其他家具,黑色和黄色装潢,叫人看着口中就泛出蜂蜜的滋味。我在这舒适的场景里苏醒,睁眼时天已大亮,觉得自己梦到了许多东西,但一件也想不起来。
      昨晚只简单冲了冲,困得床幔都没顾上拉下,因而起床时我又细细地洗了个澡,进一步切身体会魔法的神奇之处。小水龙头里流出的沐浴露散发出草木的芬芳,抹到身上时余下的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想来我今早没有浑身酸痛,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休息充分,在热水的冲刷下,我的心绪平和了不少。魔法未必非得是可怕的怪物或邪恶之举,同样可以是好用的沐浴露和不会变凉的茶点,许许多多平凡的琐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巫师们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想象一个不存在视力的世界,对我们而言也是很困难的吧。可能在那样一个世界生活,对于生来就没有视力的人,会不会更好呢?
      我的衣服已经洗净并修补如新,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浴室门前的矮凳上,同样干净的背包靠在旁边,想必是小精灵的功劳。公共休息室大体跟昨晚没什么不同,只是现在透过圆形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野花盛开的草坪,不远处有一个被高大山毛榉树环绕的湖泊。尽管这里是一楼,采光却非常好,植物变得更有精神了些,我尝试向它们道早安时,它们也抬起藤蔓或仙人掌朝我挥动。
      小精灵端来丰盛的早餐,在我道谢时连鞠三个躬,一副受到很大惊吓的样子,说我是邓不利多先生的贵客。我享受了一会儿枝条按摩,心里对露宿的同伴有些歉疚,就赶紧吃掉了食物。
      正担心不告而别会不礼貌,我发现酒红色袍子的邓不利多先生正在湖边的草坪上散步,就钻出木桶想去向他辞行。走廊跟我记忆中不太一样,害得我绕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礼堂,反而莫名其妙地从另一侧出去了。幸亏我终于小跑着找到湖边时,邓不利多先生还在。
      “早上好。”老人微笑着招呼,银色须发靠近太阳那侧被染成金黄,我不由好奇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几百岁?还是几千岁?
      我也对他问了好,说明我今早必须尽快赶回去。邓不利多先生告诉我,巫师有能将我瞬间送到同伴附近的方法,问我是否愿意用省下的几小时做个简单参观,这我现在十分乐意。于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上上下下爬遍八层楼,走马观花地看过不同科目的教室,邓不利多还对我昨天随手收集的生物样本一一做介绍,那根月光一样的银色毛发原来是独角兽毛,长相“不合理”的草木在光环温室也各有名称。
      画像们几乎都认识我了,看来即使在死掉的人群中,八卦也是第一本能。我在走廊上见识了货真价实的珍珠白色幽灵,提心吊胆地跳过会吞人脚的恶作剧台阶,对身边这名体力惊人的百岁老人深感敬佩,并再度遭遇皮皮鬼——他企图倒我们满头红墨水。说真的,小巫师要平安完成学业不容易啊。
      最后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天文塔,以我浅薄的天文学知识,这里的太阳系模型精致逼真得惊人,真不好说巫师是先进还是落后。晴空朗朗,在塔顶可以俯瞰霍格沃茨和禁林的全貌,以及周围绵延的群山。不远处的林地裂开一道口子,装着全英国唯一的纯巫师村落霍格莫得。有机会的话,我也希望能到那儿看看。
      “先生,我昨晚又想了想。”我两手撑着墙垛,吸入清风送来的山林和湖水的气味,“如果我就那样长大,知道魔法,有一点点魔力,能看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永远都没机会用咒语,或者来到霍格沃茨……我觉得我是不会甘心的。我从小就是一个执拗的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必须去,想要的东西非拿到手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你最终还是找到了霍格沃茨。”邓不利多温和地说,“你能跨越为麻瓜设置的障碍,但支持你来到这里的,是你的勇敢和坚持。”
      我被他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在成为校长前,邓不利多先生想必是个很棒的老师,总能鼓励学生发现自己身上优秀的地方。
      “他们一定很了解我吧?我的父母,他们不是到六七岁,才能知道我是不是巫师吗?在那之前,我们就像普通的一家人……”我的声音减弱了,感觉自己像个盲目为父母辩解的傻孩子。为什么呢?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但邓不利多没有丝毫评判的意思,等待我说下去,我便继续了。
      “我肯定非常想到霍格沃茨上学,昨晚看见霍格沃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都不记得霍格沃茨是什么,却感觉……”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发现自己或许不能来上学的时候,我一定比谁都要害怕吧。我不会接受的,即使最后还是去了普通人的学校,我也不可能真正接受这就是我的命运……”
      “在保密法将巫师和麻瓜社会截然分开的情况下,这是绝大部分哑炮面临的困境。”邓不利多说,“也包括麻瓜出身者,他们在两个社会都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替我做了选择。他们没资格这样做,洗掉我的记忆,把我送给没有魔法的人。”牵着陌生女人的手穿梭于各科室之间,我总能在意识深处听见哭声,不知道缘由的哭声,“但我因此得到了正常的人生,幸福的家庭,和其他孩子一起上学,不会因为没有魔法而感觉自己不完整……我一直觉得我很走运,对已经七岁的孩子而言,找到我这样的领养家庭是非常难得的,想成为父母的人总是更倾向于收养婴儿。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即使现在看到了魔法,也只是觉得有点羡慕而已。看够了,我还是要回到我的同伴身边,回家去的。”
      立于上百英尺的天文塔顶端,我们好像直接处在穹顶的笼罩下,目之所及,这魔法世界的一角仿佛没有一丝阴霾。
      “小时候,我感觉我肩膀上好像坐着守护天使。”我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桓多年的傻念头,“前两个寄养家庭,我认为他们都是为了补助金才收留我,然后我真的就很快摆脱了他们;收养我几年后我们遇到了一次财务危机,差点害我转学,但又因为非常偶然的转机解决了;我想要的礼物,也总会经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到我手里……爸妈说是因为我在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所以长大的时候要分给我更多幸运才公平。”
      “有时候,亲近的人离开,并不表示我们不再被爱了。”邓不利多说。
      “这大概就是昨天我为什么敢往林子里走得那么深,守护天使把我宠坏了,让我觉得我总会平安无事。”我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同时又有流泪的冲动,好像要跟埋藏在头脑深处的那个声音一起哭泣,“结果我因此找到了霍格沃茨。”
      大概在高中毕业之后,我渐渐感觉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消散了,我的生活渐渐变得同其他人一样,还多少有点难过地想,是因为我长大成人,守护天使飞走了吧。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迷上了探险,出入于未知之境,寻找某种存在又不存在于视线内的东西。
      “大部分遗忘咒是可逆的。”邓不利多忽然说,“而且考虑到你当时的年纪,为了避免损伤大脑,也不能使用力量太强的咒语。巫师有自己的医院,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我可以联系到处理这种情况的专家。”
      我犹豫了,对直接用于脑子的魔法有点害怕。再者,记起生命中最初的那几年,对我会造成什么影响?我的家庭和已有的生活会因此出现裂痕吗?无论如何他们都抛弃了我,所谓的守护天使完全可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我的亲生父母很可能就是把没出息的孩子扔掉了,巴不得永远别再见到她。这样的父母,值得我冒险去记起来吗?
      “当然,你不需要马上做决定。”老人理解地说,“等你想好了,可以写信告诉我,只要在信封上写明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它会自动寄到我的办公室来的。”
      “真的吗?”我惊奇地问,邓不利多予以肯定。
      时候不早了,我还没记住那些恶作剧台阶的位置,邓不利多陪我下了楼,沿宽敞的马车道走向城堡大门。他告诉我,能瞬间把我送到同伴附近的魔法叫幻影移形,但到霍格沃茨范围外才能使用,而且会发出不小的动静,所以保险起见我还是需要自己走一段路。那样正好,我还发愁怎么对同伴解释,为什么我在林子里走了那么久,身上连点污垢都没有。
      “说真的,先生……昨晚之前,我从来没恨过我的亲生父母。”背对通往霍格沃茨的大门,我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恨他们呢?我过得还不错,他们从来没实际造成什么伤害,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我只是想过,如果有一天见到他们,一定要问问他们为什么丢掉我……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他们还是跟我生活在两个世界,这点上一直没什么区别。”
      “我想并不存在‘两个世界’。”邓不利多和蔼地说,“无论巫师还是麻瓜,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像找到霍格沃茨一样,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与他们重逢。”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想他们。”我低声说,“就算理解他们的理由,我还是不能原谅……”
      “你有长远的未来可以做出决定。”霍格沃茨校长又说,“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同时也非常广阔,不需要拘泥于一定的道路。”
      哎,也对。世界之广阔,不正是探险存在的理由吗?都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孤岛上埋藏的宝藏,深山中的魔法之城,走得更远一点,看得更多一点,这样的冲动是从幼儿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起,就写在本能里的吧。
      “不过现在爱丽丝该回家了。”我玩笑道,本打算向邓不利多解释这个梗,谁知他却接上:“至少这里没有红皇后嚷嚷着要砍掉你的脑袋,不是吗?”
      我们都笑起来。邓不利多细问了我们的扎营地点,决定把我带到约半英里外的一处空地,然后让我抓住他的胳膊。幻影移形是我经历过最恐怖的魔法,就像把我塞进漆黑的橡皮管子再抓着头发扯出来,或许有魔法的情况下感觉会舒服点儿吧,我是宁愿自己跑三英里也不要再做这个了。
      “再会。”说完这句,银发校长原地旋转起来,伴随着啪的一声爆响不见了。他没有要求我为霍格沃茨保守秘密,或许是因为信任我,或许是知道即使我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这里已经脱离魔法磁场的影响,指南针恢复了作用。我辨明方向,最后一次回头,见城堡已隐匿无踪,群山巍峨,森林绵延至天际。
      多像是做了场梦啊……我感慨着,又整了整背包,启程走向我的同伴们。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In Wonder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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