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雅于希

16、（十六）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延慈已经带着耳麦，在晰园凉亭里晨读。因为周围都是住家，她的声音刻意小了许多，偶尔一两句比较高亢，她又小心压下去。
　　盛云开也起了个大早，一身运动的打扮，准备出门跑步。经过凉亭，他同延慈点点头，算是寒暄招呼过。等他再回到晰园，冲了凉，换上干爽衣服下楼，张阿姨已经出门逛早市，只余延慈系着围裙，穿梭在炤间。
　　她一头及肩的长发，只束了个简单的马尾，见他下楼来，忙展颜一笑，说是让他等一下，早餐马上就好。
　　他依言在餐桌边坐下，刚好将她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的动作很娴熟，一副精于家务的模样，也是，谁叫她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她捧了一只瓷碗，小心地盛着粥，那粥看样子才熬好，很烫，有几次她都烫了手，好容易盛好粥，她将碗放进托盘，才忙去捏耳朵，嘴里小声地呼呼。
　　突然觉得她这样子，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片刻，小松鼠端着托盘出来，搁到他面前，神色间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听说你早饭喜欢喝粥，我才临时帮忙熬的，也不知你喝不喝的惯……”
　　他睇她一样，又看着冒着热气的粥碗。粥是菜叶粥，粥香米软的，一切都刚刚好，看着就特别有食欲，他心里没来由轻哼，这年头，居然还有会做饭的女生。
　　盛云开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热粥，延慈又端上一笼蒸饺和一碟酱菜，说了句慢用，便脱下围裙，拿起包包准备出门。
　　“你吃过了吗？”他问。
　　“吃过了，”她笑笑，“我去上班了，吃完东西，请顺便把碗碟放进水槽，张阿姨回来会洗的。”然后在玄关穿上鞋子，出门去。
　　餐厅的大窗户，正对庭院，就看她匆匆忙忙地走着，头上的马尾就像松鼠尾巴，她走一步，马尾就跟随轻轻跳动。
　　直到延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盛云开才收回目光，一边喝粥，一边抬起手腕看表，正是早间8点10分。
　　他一天无事，轻轻松松地过完了一整天，时间一晃已经是晚上20点，他在房间里同远在澳洲的死党视讯聊天，大门上传来钥匙声音，他晃了一下神，猜测是她回来了。果然，楼下传来延慈和张阿姨愉悦地交谈声。
　　没一会儿，交谈声消失，他房间门上又响起叩门声。盛云开起身应门，门外正是延慈，她端了一只托盘，盘上是一碟蛋糕和一杯柠檬红茶。
　　她还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面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这让盛云开有些惊讶，从认识她到现在，还不曾见过她这么笑过，圆圆的杏眼很亮很有神，连白皙到透明的脸上，似乎都染上了兴奋的红晕。
　　“请你吃蛋糕，”她说，“这是我今天做的，是第一次做的，不过让说已经很不错了，刚才张阿姨也尝过了，这个请你吃！”
　　她的笑是出自真心的，这回他看了出来，心里却不甚高兴。他只回以淡淡一笑，一侧身，让她进门。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便步出房间，等快关上门时，她才小声说：“其实，如果觉得不好吃，你可以不吃，毕竟我第一次做，请不要为难。”然后贴心地替他关上门。
　　盛云开没有答话，只将托盘推到一侧，并不打算享用的模样。视讯里传来年轻男子好奇的嗤笑声：“她就是那个徐延慈，现在借住晰园？”
　　盛云开点头答“是”。
　　男子回以呵呵一笑：“看着很无害很清纯嘛！和当年的欧若兰很相像，难怪楚天罡那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她不知道楚家的状况吧？有没有上你的套？”
　　盛云开还是没有答话，他知道死党想说什么，也就不多言了。
　　男子继续说道：“不过，现在的姑娘个个儿精着了，难保不来个欧若兰第二，有你替天罡把着些也好，省的他又闹出事来伤了自己！那小子自诩性情中人，也不想咱哥儿几个多替他操心！”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盛云开关闭了视讯，视线一扫，就看到一旁的糕点饮料，他看了许久，久到没注意就发起怔来，好容易回神，他才拿起银叉，一下一下地戳着松软的糕体，好容易叉起一块，送到嘴边，甜腻腻的蛋糕香味萦绕鼻端，腻得他骤然深锁眉头，想了又想，终于找来张报纸，将蛋糕包裹妥帖才扔进废纸篓，再起身，又将柠檬红茶喂窗台上的花。
　　推开窗户，寒凉的风猛地灌进，他似乎借着风才稍稍清醒，正要关上窗，就看延慈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她绕着喷水池子跑了两圈，然后径自向大门外跑去。
　　又要夜间跑步吗？还真是一刻也不闲着。
　　盛云开坐回电脑前，随意打开了个游戏，随意地玩起来，也不知玩了多久，直到听到大门上再次传来响动，他才发现自己这游戏玩得有多么心不在焉。听见她跑回屋里，心里才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天，他大概是闲来无事，无端端注意起延慈的生活起居来。她实在是个作息规范的人，就快赶上寺庙里的苦行僧，早上天没亮就起来晨读，帮忙准备早餐，吃完早餐总在8点10分出门打工，晚上有时回来的早，就在晰园吃晚饭，吃完饭便帮忙收拾，有时回来的晚，必定是打包了点心，都是她下班后跟餐厅甜点师学做的，每次都是不同花样，带回来请他和张阿姨吃，然后会进屋看书，从不看电视，甚至没有娱乐活动，然后再出门夜跑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必然在晚间23时左右熄灯就寝。
　　看得出张阿姨很是欣赏她，直说现在像她这样努力又勤快的女孩子越来越少见，都快赶上和国宝一样珍贵了。她闻言，会绽出出轻巧的笑，但那笑容不真切，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有时候会觉得她很简单，一眼就能看穿，有时候又觉得她实在是心思深沉，杏仁圆眼里虽是刻意隐藏，却总是让人心生怜悯，怜悯她从来不会说出口的哀戚。
　　他其实很懊恼，他不该这么注意她，毕竟她已拒绝楚天罡，他也该结束他的刻意试探。现在的她，只是芷乔总是极赞的朋友。
　　于是，有天夜里，延慈刚出门跑步，天就下起雨来，一开始只是很细小的雨滴，哪想一会儿就化作倾盆大雨。盛云开端坐电脑前，一边浏览网页，一边想着她今天该提前回来了。不想她竟然在外面跑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全身湿透的狼狈。他在楼上，都听得到张阿姨狠狠地念叨。
　　冬天的夜里，淋雨是一件痛苦的事，她却仿佛很畅快，声音冷得打颤，语调却是解脱的。
　　她和自虐有什么两样？
　　真没见过这样的女生。原以为刻意让他知道他有不凡的家世，刻意轻易达成她的想忘，刻意让她享受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奢华物质，刻意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总之，所有肤浅庸俗的女生都受不了他的诱惑，从而拜倒在他或者他家世的面前。
　　结果，她果真拒绝了楚天罡，跑到他跟前一诉衷肠－－果然还是个爱慕虚荣、无心无情的世俗女子，他当下冷了神情，打算狠狠拒她于千里之外。
　　结果，她还真是半点真心也没有，连那句“我喜欢你”都听起来苍白无力，神思飘忽的，像是在说今天星期一一样的平淡，问完即走，根本不缠问他为什么突然变脸拒绝。
　　她最后还笑着同他说谢谢，那笑有多勉强，还不如她和楚天罡在一起时笑得真心真意。他似乎真的不懂，总是不自然想到，她根本是冰雪聪明，根本在变相拒绝他的殷勤。
　　如果真是那样，那还真是小看她了。
　　关了电脑，盛云开端起水杯，水杯已经空了，他站起身，下楼取水。打开房间门，走在只点了盏水晶壁灯的廊道里，走廊里安安静静，就见廊道口，浴室门倏然开启，延慈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走了出来。她没有发现他，只悄悄走向楼梯。她一定是洗澡前忘了穿拖鞋，一双裸足就这么踩在核桃木地板上，地板洁净黑亮，更衬得她一双脚细白如莲，那脚真的很小，轻轻踏在地板上，留下的也是细瘦的足印，略微沾着水汽。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等他发现，他已轻缓出声：“延慈。”
　　她闻声转过头来，有些惊讶他何时在她身后，脸上因为才洗过热水澡，红扑扑的，一双眸子也分外剔亮。她对着他笑，红润的唇抿成月牙儿的弧度，发上的水珠滴呀滴，顺着她白皙纤长的颈项，一直滚落进衣衫里。
　　盛云开觉得喉头发紧，脸上还是再自然不过，路过浴室，顺手取了块干爽的毛巾，鲁地往她头上一罩，然后叮嘱她站着别动，自己自跑下楼梯，在玄关取了双毛绒拖鞋，又爬上楼来，将鞋子扔在她脚边。最后一言不发地下楼取水去。
　　她轻手轻脚地穿上拖鞋，在他身后说了声：“谢谢。”
　　他没有回话，高大的身影一直没入厨房，倒了满满一杯水，一仰脖子，便咕噜噜地全数饮下。水是没有加热过的凉水，一下令他莫名沸腾的心间冷却下来。他又倒满一杯，端着水杯出厨房，看见她的房门已然紧闭，灯光也暗淡了去。
　　已经晚上11时了吗？他瞄一眼客厅里的老式座钟，果然。还真是作息规范。
　　盛云开腿长，三步并作两步，攀上楼梯，才发现她适才带水的脚印还留在地板上，那么瘦小的足印，就像她看起来那样纤弱瘦小。他突地放缓步子，一步一步地走着，侧耳倾听，户外雨疏风骤的，想象着雨水打在蔷薇花墙上的景象，忽然产生夜雨霖铃的柔软情怀。
　　隔天早上，盛云开和平时差不多时间起床，一起来就觉得晰园里气氛迥异，既没见着延慈在凉亭里晨读，也没见她在厨房帮忙。
　　张阿姨在药品柜里翻找着东西，见他下楼来，一边叮嘱他自己去厨房取早餐用，一边絮絮地说是小徐昨夜受了凉，得了重感冒了。
　　他“哦”了一声，没有多问，自去厨房端早餐，坐在餐桌前，一边翻弄早报看新闻，国内的时政新闻，不外又是某某某去什么地方视察，某某某又在什么会上发表了什么讲话，刊登的照片上，人人都是一脸严肃认真，背负苍生福祉的凝重了。
　　小时候不懂事，他还会追问妈妈，报纸上的姥爷为什么一脸严肃，他讲的话很重要吗，为什么报纸上总是大幅大幅地刊载？现在早已是见惯不惊，即便是电视新闻里最常出现的面孔，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哪个不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其实也是个普通至极的人，不过是家里的人、或者亲朋好友，说出名字去，大都是让人如雷贯耳的罢了。
　　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很忙碌，姥爷退休的早，他的启蒙教育完全是在姥爷的刻意教授下完成的。全家人都知道姥爷最心疼他这个外孙，父亲更是在他一出生便让他随了母亲的姓。不过，姥爷并不惯视他，只会磨练他，从前每到学校放假，总要将他扔到部队里去军训，或者逼着他学棋练字，逼着他磨砺性子。姥爷总是谆谆教诲他，既然跟了他姓盛，就一定不能辱没这个姓氏。
　　盛家在旧时代，就是颇有名望的士族大家，若非姥爷早年深受红色思想洗礼，哪会抛下旧有的家族荣光，硬是投身革命，从此戎马倥偬，风风雨雨大半生，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显赫功勋，荣耀子孙。
　　他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披挂的是什么样的外相。和家世相当的伙伴们一样，他以自己的姓氏为荣，所以安心拥有家族姓氏所带来的荣耀。他不叛逆，姥爷悉心的教育，磨出他沉稳早熟的心智，也基本服从家族里长辈的栽培，知道就这么下去，他的人生必然也是大放异彩的。
　　但，又总觉得少了什么，特别是在姥爷过世后，所以高中毕业，他第一次违逆了母亲的安排，坚持要到T大读书，寻找姥爷当年的同学少年。
　　只是来到这里，会遇到一些人，他从前见识过盛家楚家的女孩子们，也见识过欧若兰那样的女孩子，只是没料到，会在T大遇到像徐延慈这样的女生。
　　思绪在报上新闻间游移，盛云开习惯性在这个时候看时间，已经是早上8点10分了。他正喝下一大口热粥，就见张阿姨絮絮叨叨地从房间里出来，然后是提着包包跟随在后的延慈。
　　“哎呀，都病成这样了，请个假又不会怎么样！”张阿姨不住地说。
　　延慈只是笑，脸上比平时更显苍白，她也不吭声，直直走到玄关换鞋出门。张阿姨劝不住，回头看向还埋首报纸间的盛云开，让他开车送送病人。
　　他随口应了声“好”，才慢腾腾起身，抓了车钥匙出门去。
　　晰园到粉色水晶原本不远，至多几个站的距离，就是早高峰时段，道路多少有些拥塞。盛云开平稳地驾着车，偶尔瞥一眼副驾驶座，就见延慈病病恹恹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还是强打精神。
　　“你应该休息。”他如实说。
　　她无言地摇摇头，还冲他微微一笑，似在说明她很好，她完全可以上班。
　　他不答话，专注地开车，车很快开到餐厅门口。延慈安安静静地下车，对他弯弯腰、微微笑，以示谢意，反身便往员工入口而去。
　　看着延慈的背影消失在入口处，盛云开也没发动车子，还是停在原地，双手轻轻握住方向盘，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神色平静地看向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状似无意识地发怔。
　　果然没一会儿，延慈灰溜溜地从刚才进去的门里出来，一见盛云开还在原地，脸上露出讶异，相较于他的自若，她是悻悻然地走了过去，打开车门入座。
　　“被骂了吧？”盛云开神情轻松，“还说你聪明，你是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员工，不过人家餐厅是服务业，放你这么大一带菌体在里边儿溜达，等着砸招牌呢？”
　　她头垂的更低，又使劲清清嗓音，这个早上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