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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活佛》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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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奉你为佛,你说苦海无涯,佛渡众生。
却不渡我。
【壹】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少年林子亦把这首短诗写在情书里,过于端庄郑重而显得局促的字体被汗水融化在精美的信纸上,很快随着皱痕遍布的信纸被撕碎,躺在校园一角的垃圾桶里,浸透溽暑的雨水。
风雨填满雷声轰鸣中的校园,老师站在讲台上挥汗如雨奋笔疾书,林子亦撑着脸颊靠着窗台望着飘摇不止的银杏树细碎的叶子,脑海中写满少年心事落空的惆怅。
雷声愈烈,灰蒙一片的天幕仿佛给人撕开了口子,雨水像瀑布一般往下淌。林子亦裹紧校服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抓起书包顶在头上咬着牙冲进雨幕里。人群熙攘而拥挤,林子亦被裹挟着推搡着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景物与光影模糊在一片湿漉中,全不可辨。
不计其数的私家车在街口飞驰而过,红灯阻挡了人群的脚步。十三四岁的少年顶着书包站在雨伞中间抬头望了望天色,转身拨开拥挤而麻木无神的人们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雨势越来越大,四周的声响都模糊了,忽远忽近,不像真实的人世。林子亦漫无目的地跑着,仿佛要逃开又像是奔向什么,湿透的书包被他随便甩在肩上,边沿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又一个红灯挡在他面前,林子亦在零星有行人路过的街头停下来,撑着膝盖重重的喘气。一阵深重而浓郁的香气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飘到他身边——周遭的雨势那样急,他却清晰地听见了那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刹那间仿佛有驼铃声响,将他扯到遥远的万里黄沙中,又用一声轻微的木鱼响声把他带回到异样静谧的街头,不过瞬间,却已是千万载光阴如水流。
林子亦愣愣地看着一把油纸伞遮住他的头,握着竹节伞柄的手像白玉雕琢成的塑像,细腻光洁而少血色,一截手腕上挂着一串硕大的念珠,圆润沉厚,颗颗分明。
举着伞的年轻僧人一身灰布僧衣,肩上挂着厚重的袈裟,披着宽大的雨衣,清秀的五官如同刀旋玉雕,神情肃穆庄严,令林子亦一眼看去恍惚间生出些隔世曾相见的不明滋味来。
小施主,雨大路滑,早些回家吧。年轻的僧人将伞交到林子亦手中,将雨衣的帽兜戴好,双手合十向他深施一礼,口中念一句佛号,转身走进雨中。
林子亦擎着伞呆愣在原地,目送着瘦削的背影走出几步,心中忽而涌起莫名的冲动,不假思索地喊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僧人停住了脚步,雨势稍歇,林子亦抓着轻如无物的油纸伞大步向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书包落在积水里,凿碎了涟漪点点的平静。
油纸伞柔和了周遭的阴暗和灰败,林子亦对上一双幽深而静谧的眼睛,仿佛面对着平静无波的古井,将万事万物投进去,也未必能激起一丝涟漪。
雨住风起,僧袍宽大的袖子被风鼓起,猎猎作响,高耸入云的建筑像拔地而起的牢笼将人们困在其中,渐渐失去所有心智,而这年轻僧人立于其间,仿佛将深山古刹安置于喧嚣之上,古早而沉静,令人心生虔诚,仿若不拜倒在佛祖脚下便要惶惶不安。
天下之大,熙攘往来,不过稍有驻足,是在等人,又并非在等人,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掌中挂着念珠,清苦沉郁的香气晕染在雨中。林子亦心中原本有许许多多不可名状的话,却忽然一片空洞,他撑着伞默默地让开,僧人慢慢地走远,路上渐渐有了三两点行人,林子亦目送着他走到路口,喃喃道,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雨声渐大,少年尚且稚嫩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起来的人群中,都市的街头恢复了喧嚷和拥挤,仿佛先前片刻的静谧从未驻足。
【贰】
仓央嘉措死了。
西藏的活佛消失在茫茫雪原上,挣脱了禁锢他一生的牢笼,也许又回到拉萨的街头释放了他短暂受制过的灵魂。
紫禁城里的皇帝自然听说了这事,押送仓央嘉措的兵士几乎把命都留在了遥远的边塞,表面上怒不可遏的皇帝并未下令追查此事,而是下了一道密诏擢拔了一位与这位圆寂于青海湖边的活佛同年生又精通藏文的年轻僧人,召入内宫,又修书一封令人秘密送往西藏。
林家的三公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接到圣旨的。
颁圣旨的内官急匆匆地走了,下人呈上来的一袋金锞子也未来得及收下,内宅的女眷们不明所以,只连夜为他准备了行装。林三公子换了衣裳跨上快马从偏门进宫,路上落了大雪,紫禁城覆着一片白茫,夹道里马蹄声响,宫门开了小小的缝隙,容一人通过,林三公子随内官穿行于迂回幽深的回廊,琉璃瓦下落着雪,天色如墨,半点不见星火。
没有人知道大雪纷飞的深夜里已知天命的皇帝和林家年轻的三公子说了什么,刀笔吏没有为此段谈话留下任何笔墨。林家三公子离开深宫时,东方已经泛白,他裹着大氅走过偏僻的院落,夹道里铺满白雪,朱红的宫门边站着年轻的僧人,清灰的僧袍裹着瘦削而高挑的身姿,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沉静的目光越过纷飞雪片间的琉璃瓦落在高远的天边,深色的念珠挂在手腕上,有雪花飞舞着从念珠上滑过,飘向黑暗。
他拨开细雪,对上一张俊秀的面容,眼神扫过浓黑的眉和淡漠的眼,落在素瓷一样的手腕上。
敢问师父是?
小僧道净。
年轻的僧人并未同他说太多的话,只撑着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处,不疾不徐地走着。清晨的紫禁城笼罩在雪色中,一匹马,一架车,无人相送。
初冬的道路并不好走,蹉跎了许多时日。道净并不挑剔吃住,只是僧袍一定要洁净,如果行路时鞋履沾了雪水,休憩时一定要生一堆火仔细收整妥当。林三公子不是同生人话多的人,两个人一路上默默地行路做事,若非必要,从不搭言。他原以为这是个生养在深山古刹中的小师父,必定不食人间烟火,倘若扔到野外不出三日就要饿死,然而道净总沉默着拾柴生火,淘了水米煮饭,把渍菜果干泡透了水,就着米饭吃干净,一切收拾停当,然后捧一卷经文默诵,或围着厚重的袈裟在火堆旁打坐。
不知是否有人同他说过林家三子一向不喜佛事,道净从不将包袱中的木鱼等物取出,念经也只默诵,一个人远远地坐着。林三公子有几次在深夜里醒来,望见月色中雪地里坐着的年轻僧人,恍惚间以为神佛临世,那身影太过虔诚,月光下如同冰雕雪砌的佛像,仿佛能普度众生一般,令人甘愿匍匐。
出关那一日,他们遇上了山匪,虽不强悍却棘手,财物并未被劫,然而车夫当场惨死,马车四分五裂。林三公子有些头疼似的想着折回附近的镇子再寻一辆,却见道净扯住缰绳翻身跃上马背,轻声安抚着躁动的黄马。
车既已毁了,便骑马上路罢,或许还快些。
僧人清隽的面孔藏在帽兜下看不真切,语气也淡漠。他自己动手在山野间挖了一处土坑,两个人抬着车夫的尸首仔细掩埋,道净坐在坟前念了几遍往生咒,又折了一枝枯草插在坟头,双掌合十微微一拜,转身径自上了马。林三公子有些怔,也跟着跨上马背一路西行,天色擦黑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小师父是从何处学的如此骑术?比旗人的子弟也不差分毫。
年轻的僧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林公子谬赞,出家前学过些罢了。
林家三公子被他这话勾起些心头往事,有些感慨道,幼时我有位小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也总是推脱说我谬赞,可惜流年不利,天妒英才,他若平安长至如今,定然能同天下英雄坐而论道,彪炳青史,相较之下,我这般俗人,便如草芥朽木,不堪其用了。
僧人第一次向着他笑了,笑容浅得转瞬即逝。
他从未向道净提起此行的原因,也未向他解释为何一个汉人武将之子能独得皇帝召见而得到这样一份差使,风餐露宿,奔波劳顿,数月之后,林家三公子终于将年轻僧人送抵西藏,佛寺门前白雪皑皑,马蹄印下许多痕迹,藏地的天幕湛蓝如洗,林三公子跨上马背,远远看着身披袈裟的道净踏着干涸的土地慢慢走来,远处是皑皑雪山,如染青蓝。
他忽而觉得雪原上的风干涩似火,灼得人喉头发干,难耐欲躲却避之不及。他跳下马牵着缰绳望着道净一步一步走近,僧履踩着积雪沙沙作响。褪去袈裟,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人,却要在山巅之上古刹之内终了残生,伴着满蒙汉藏之间的腥风血雨,寻求难以安宁中的安宁。
道净将手中的锦囊递给林三公子,嘱托他抵达京城后再打开查看,而后两人拜别。年轻的僧人驻足在茫茫白雪间目送着策马而去的公子消失在天地间,将一张泛黄的纸轻轻撕扯成细碎的屑,随手抛洒在天地间,纸屑随长风而去,仿佛送别故人。
【叁】
出征西藏的途中,林三公子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五六岁的孩童同他一起骑着小马驹在京郊的草场飞驰,那个孩童年纪虽小,骑术却精湛,瘦长的身子在马上灵活又稳健,抓着缰绳策马跑得飞快,他攥着马鞭拼命抽打□□的小马驹,却仍旧追赶不及。
塞外夜寒,林三公子常常冻醒,梦中情景记不真切,只有孩童忽远忽近的声音唤他“修业哥哥”。林三公子想,梦中所见定是古早的日子了,他的乳名唤作“修业”,除却一心礼佛却早逝的母亲,已极少有人记得。面容虽不真切,他却辨别出那孩童是前朝旧臣佟氏一族的幺儿,佟以正。那孩子生得漂亮聪慧,幼时很是同他玩过些日子,也算两小无猜,只是七岁那年意外坠马,重伤夭折,不久后,佟氏便因触怒天子而被抄家。
思及此处,塞外的夜风便格外寒些,林三公子抱着手臂摩挲怀里泛黄纸张的一角,望着星光点点的夜空无端地呆愣。
故人重逢之景,并不好看。
林三公子撑着长剑从血泊中爬起来,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残阳如血却不及满地殷红,带兵出征的贝勒爷率领清军艰难跋涉入藏,与准噶尔众部厮杀许久,混战中无数人倒下又爬起又倒下,便再也不曾爬起。林三公子披挂整齐握着残破的长剑一路厮杀至高山之下,雪原上仅剩一块净土,站着身披藏袍的僧人。
入藏时,林三公子亲耳听到藏民们口耳相传,赞颂一位由深居布达拉宫的□□派往凡间渡人苦厄的活佛,年轻的僧侣传经布道,解救深陷苦楚的藏地百姓,深受拥戴。
而今,这位年轻的活佛就站在血泊之外,捻着佛珠垂眸肃立,身后是万丈高山,积雪皑皑。
林三公子第一次听到他诵经。这经文念给所有葬身于此的亡魂,活佛的眼中并不分敌我,凡亡故于此,皆是需超度的生魂,正如他曾说众生平等,因而佛渡众生。
我非众生么?林三公子手中执剑,问道。
僧人并不答话,只手捻佛珠。
林三公子把剑猛地插入僧人脚边的血泊中,看向古井无波的眼睛。
幼时我与佟家幺子约好三月三去骑马,那时他尚在病中,明明已大好,还应我说给我摹一幅花鸟图,不及开春人却没了。十六岁那一年我听闻有人说他并未夭折而是随家眷住在苏州避祸,我带人寻遍,杳无音信,再无消息。
他自怀中摸出一只纸包轻轻打开,其中盘着一节细小的辫子,辫梢已经枯黄,系着泛白的红绳。
为何应诏?
僧人轻轻抬眼看向林三公子,目光悠远,似是深不见底又似空无一物。
皇命不可违。
撒谎!
林三公子撑着长剑,肩头不住地颤抖。刀剑将他的肩背割得血肉模糊,残破的甲胄挂在身上,映着夕阳的血红。
佟以正,林三公子咬着牙轻声唤着多年不沾耳际的名字,你撒谎。
年轻的活佛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染着血迹的面庞,却只停在半空,堪堪顿住。
我已入空门,普度众生是小僧之责,虽入空门,却是华夏子民,圣上要一个太平盛世,小僧责无旁贷,靖世安民,不悔。
林三公子似乎想说些话,却终于没有说出来,羽箭自背后穿透他的心口,活佛素净如莲的手染了血。
世人奉你为佛,你说苦海无涯,佛渡众生,却不渡我。
他撑着长剑慢慢地倒下去,将纸包紧紧攥在手中。
你既削发断红尘,我便带它过生死门。今我命丧于此,还请小师父……渡我。
【肆】
清王朝同准噶尔部的争斗持续了百年,那个一生不羁放浪的六世活佛的死为此拉开了帷幕,而后不久,另一位民间活佛的出现稳定了西藏动乱的局势,藏民们尊奉他为□□在民间的化身,至他圆寂后,还时常到他生前修行的佛寺中朝拜。有人传说这位活佛出身汉地,曾只身一人为藏地百姓挡住了准噶尔部的铁蹄践踏,保一方安宁。
但是,史官并未在这位活佛身上着墨,似乎有意将他的身影淡化,又像是从未记起,只有藏地的某些传说中,还留存着寥寥数语,依靠口耳相传记录着他的风姿俊秀,佛法高深,传说这位活佛曾因容貌太过英俊而引得无数女子围观,他索性坐在山间讲授佛法,而后,凡是因他容貌而受吸引的女子竟因听他讲经而纷纷虔诚礼佛。
百里之内,一片祥和。
只可惜这位活佛在圆寂之时写下了一句话,竟无人看懂,便以为高深,将绢纸封存,于寺中供奉。多年后,有汉人入藏,偶然得知此事,便恳请寺中僧人将纸条取出一看。虽已年久,纸条却完好,那人将纸条展开,却见其上只有八个汉字,字体俊秀,有些魏碑的风骨,端正写道:
轮回十世,吾必渡尔。
【尾声】
林子亦在暴雨中惊醒,脸上黏腻得要命,枕巾粘在耳边,他使劲儿撕扯下来,翻身跳下床抓起杯子灌了一口水。
夜里惊雷乍起,他恍恍惚惚地梦见好些年前的事儿,掺杂着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会儿是皇城高墙,一会儿是高山雪原,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读初中的时候他表白失败,上课睡觉又给老师逮着了,拉他出去罚站,他扒着教学楼临街的窗户看雨,想着刚才做的梦,结果趴在窗台上又睡着了。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毛病,但凡睡魇着了就断断续续地做梦,睡深了谁叫也醒不过来。
北京城的盛夏闷热恼人,又是暴雨,周末他不用上班,瘫在床上睡了大半天,佟旭约了客户谈合同,一大早就出去了,空调关着,卧室里闷得像塞满了棉花。林子亦打开空调,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巧佟旭的电话打进来,那边儿有点儿吵,声音忽大忽小,听不大真切。
“谈成了?这么早啊,”林子亦夹着手机套上短裤,“雨太大了,等我过去接你,昨儿订了位子,咱俩涮羊肉切。”
“行啊,出门给我带一外套,西服那会儿淋了雨,湿了。”
“拿着了,”林子亦趿拉着拖鞋拎着外套,把钥匙扫进衣兜里,“早上给你买那豆浆喝了么?”
“喝了,一点儿没剩,哎,林小三儿,你顺道给我带份儿豌豆黄的,我这边儿进来一电话,先挂了。”
“得,又叫我小名儿……你说我妈也真是的,我又没哥哥没姐姐,独苗一根儿,非给我取这么一小名儿,不老好听的……”
林子亦开着车在路口停下来,非高峰期并不很堵,零星有行人从车前走过。林子亦靠在驾驶座上看着车窗上滑下来的雨水,想起那个破碎不连贯的梦。也是雨天的街上,递给他一把油纸伞的僧人带着檀香的沉郁消失在暴雨里,把他一个人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梦里他又做梦,血腥遍布的雪原上形单影只的青年单薄却高大,像孤独的神佛。
手边的豌豆黄透过袋子散发着甜腻的香,林子亦似乎有些懂了其中并不清楚的关联,却打定主意不再想了。
车流缓缓移动,林子亦打开雨刷器松开刹车慢慢往前开,忽然前面的车霎时间顿住,他连忙狠狠踩下刹车才免得两车相撞。他无声地骂了一句,副驾驶座旁边轻微地一阵响动,林子亦伸手一摸,一只本子落在手里,他拿起来翻开看了看,佟旭那手潦草得堪比狗爬的字体记载了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本子不厚,他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页上只写了一句短短的话,字体潇洒,有些力透纸背的神韵。
林子亦看了看,合上本子轻轻放回原处。
“轮回十世,吾必渡尔。”
他一字一顿地念过,看着雨水模糊的风挡玻璃,施然一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