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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叔 ...

  •   孟与麻着脸,手支在护栏上,冷眼看着桥下江上塞满货物的木船。
      木船上坐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刘婶,刘婶两个女儿,一个脸大,一个脸小,以及刘婶那个身材魁梧、脑子不灵光的大儿子。
      一船上的东西全是孟与家的。不多不少,一个小木船就够塞完他家全部家当。
      那个缺了腿改成三角的四角凳和色泽暗淡的青花碗,一个被刘婶坐在屁股底下,一个被她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感受到那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刘婶猛地抬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桥头腿蹲麻了的孟与,呵斥道:“滚滚滚,看个什劳子?就你家这些破烂玩意,马马虎虎抵个租子!”
      啧。孟与跳起身来,拍拍裤脚沾的灰,跺跺脚,缓缓麻劲。
      刘婶见他没话说,气势更盛,一张老脸更显红光:“婶子也不想做这么绝,但规矩是规矩,不能坏规矩。”
      大雀脸女儿赧得有点坐不住,拉着刘婶的衣角低声嚅道:“妈,歇歇劲,给人看了不好。”
      呵,光天化日明目张胆跑别人家里捞东西,是挺不好的。孟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片儿,一条明媚江蜿蜒其中,不大的地儿,被这条河切成八块。这地儿有碑儿,刻上“庄县”二字,可这儿庄姓人家也就占个三分之一多点,其余户都是杂姓:张、王、刘、陈、周、姚、英……年岁大的都叫这地儿“百家姓” ,年高以下明面上叫“庄县”,明面下都叫“百家姓”。
      什么叫明面下?不出这地儿就叫“明面下”。
      只要不出这地儿,一切事都按“明面下”的规矩处理。
      孟与他老子砸了刘婶的铺子,刘婶就上他家来收他家的“租子”。凭什么?明面下的规矩。
      不多不少,把他家的“破烂”收完,差不多。
      刘婶搓搓搬碗橱时不小心磕到的红肿的手,昂着头点着物件。间歇瞅了孟与几眼,见他一直站在桥头吹着料峭的风,手揣裤袋,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刘婶心里发虚。
      这片儿,有个聚女人、男人闲话的地儿,叫“聚宝盆”。“聚宝盆”冬天就是个浴室,公浴、包间,男人、女人边洗澡边唠嗑。夏天“聚宝盆”三层分化,一楼超市,门口坐老人,二楼棋牌室,聚男人,三楼公共澡堂子里摆满麻将桌,团女人。
      坊间人话多,憋着不舒服,来这的闲人大多一股水似的话往这里倒。
      “聚宝盆”主要聚“水”。明面下的常识。
      近月来,这盆水里至少半盆关于孟家。
      小地方大事少,有了大点的动静就让这里人受不了。一股股“水”涌出来,淹了大半个小县。
      坊间说了,孟家老子疯了,半夜拿着一把铁脚椅,翻进刘家店铺,把铺里东西砸个七八。
      说来可笑,一家卖点零食和文具的店铺被“砸”完,除了东西凌乱些,能少些什么损失,要孟家的“破烂”马马虎虎抵完。
      这事也就是小县人谈资的前菜,后一件才是主食:
      孟家老子喝酒喝高了,拿着邻居家的杀猪刀自己把自己捅死了。
      哈,看不惯孟家老子作风的男人们拍手大笑,自以为很聪明的女人们笑骂孟家老子是个“蠢男人”,也有不少人被这事吓得晚上早早闭了门。
      剩下来谈论的,就是孟家这个独子,孟与。
      孟与的妈妈生他难产而死,现在他亲爸又把自己搞死了,还留了屁股债给好儿子。
      真是糟心的爹和苦命的儿啊。
      众人叹息之余,又眼巴巴中带着点希翼。
      不说别的,就光提成绩这一块,满县人都想把他捧着。
      1977年高考改革至今,这儿就没一位考上名牌大学的。曾有热心肠的有名教师来此一展宏图,来时春风满面,走时满脸惭愧。连着三次,跨了这么多年,这儿就教育设施更完善了,教育成果大差不差:一个子儿也没考上好大学。
      反倒是旅游业被提拔得风生水起。
      外界笑称这儿出得了物杰,出不了人杰。
      孟与小时候成绩平平,走街串巷与狐朋狗友惹事非非,一度连受“百家姓妇联”的批评教育。久而久之,几乎全县的妇女都觉得自己是孟与的半个娘。
      小孩在“百家姓妇联”日益严格的爱的教育下,除了白净的小脸越长越耐看外,成绩如白鹭般一飞冲天,大考小考都保持在全市第一的位置上。
      这地儿也不算太大太小,撑死也可称作一座小县。小县里出现这样一个优等生,不得不说真让庄县人感到春风满面,尤其是庄县的妇女。
      现在刘婶趁火打劫,面对优秀的“干儿子”的死亡凝视,嘴里嘟嘟囔囔,心里七上八下。他这一张嘴告“百家姓妇联”去,刘婶以后在婆子婶子里没得好混。
      可谁又叫他克死了父母呢?刘婶暗骂,打心里唾弃这种小孩。
      她家的小儿子一出生,能挣点钱的丈夫就死了。一个丑八怪的到来断了她家唯一的经济收入,所以说啊,生孩子前要先算算命!
      孟与至始至终都没说话。
      从大前天晚上父亲捅死自己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在浑浑噩噩地做梦。
      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自称是他小叔的人。
      黑大衣黑靴子,修长白净的手,在炎夏的夜晚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小叔帮他办了父亲的丧事。就唱了一天戏,办了一顿酒席。基本的丧事礼节该尽的尽了,没了,小叔就在他家住下来了。
      然后今天,刘婶上门讨债,他的小叔又笑吟吟地同意她带着一帮人把家里东西搬空了。
      孟与就蹲在桥头把这一切当戏看,脸麻手麻腿麻,他现在谁都不想理。
      因为他现在脑子很乱,为什么很乱……
      不是因为他发神经的亲爹挂了,而是他死了十年小叔“活”了。
      孟九年,他亲小叔,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还是在一场庄重又低调的葬礼上。他亲小叔的黑白遗照端正地摆在九层花圈里。给他哭丧的人络绎不绝。
      七岁的小孟与在他还是硬汉的亲爹难得发红的眼睛里懂得,这个人跟他家有点关系。
      孟九年,享年二十七。
      照片上,温和清澈的微笑挂在青年俊美的脸上,一双眸子里像塞满了繁星。
      盯久了,孟与感觉照片里的人真是在朝他微笑。
      而现在,那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正在他背后盯着他。
      孟与背脊发悚,额头上挂着冷汗,面上强装着镇静。越装表情越冷,黑白分明的眼睛停滞不动,快把小雀脸吓哭了。
      “小与”,背后一直用目光画着眼前人的后脑勺的“死人”开口了,“你不开心吗?”
      看着自己家给搬空,鬼开心吧。
      孟与冷着脸,像前些天一样继续无视他。
      可是身后人没有选择像前些天那样继续做空气,而是捏了捏孟与的后颈。
      “没什么肉啊。”略带遗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冰冰凉凉的触感沿着孟与的后颈向上爬。孟与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转头怒瞪着那张俊美无涛的脸,一手拍开了亲小叔的爱意之手。
      亲小叔很和气,对小后辈的无理之举没有生气,反倒是眼眸弯弯,一脸宠溺。
      就像亲爷爷和大孙子。
      孟与被自己这个想法寒颤到了。
      孟与朝身侧跳了一步,离这个怪叔叔远点。他眉头紧锁,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
      孟九年感到小侄子这个动作配上这样表情,真是可爱。
      他这个小侄子三岁的时候他还抱过,粉粉嫩嫩小团子,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现在怎么成了又硬又冷的冰渣子?
      孟与又继续盯着刘婶不说话。
      刘婶忙活自己的事。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嘴里嚷着小崽子一个人蹲桥头吹什么酷风。
      大雀脸朝他挥挥手,弱弱地说道:“回去吧,回去吧。可别着凉了。”
      孟与脑子要炸。桥下人一直觉得桥头就站着他一个人,他们根本对孟九年没反应。
      一开始就是这样。
      给他爹穿丧服的是他小叔,陪着入殓的是他小叔,收丧礼钱的是他小叔,请戏班子的是他小叔,酒席上穿行的是他小叔……给刘婶开门的也是他小叔……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孟与做的?除了他,为什么没一个人看得见孟九年?
      孟与平生最厌恶的是装神弄鬼,现在来了真的鬼。
      他爹前脚刚走,小叔后脚迈进家门。
      他连丧父的悲痛还来不及酝酿,亲小叔要他三天睡不好觉。
      不会他亲爹十年后也会回来和他叙叙旧吧?
      他坚信了十几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还在挣扎。
      旁边人似看出他的想法,发出一声闷笑。
      他小叔死的时候刚好二十七岁整,生日变祭日。
      遗照上二十七岁的脸配上清澈动人的微笑,让人不禁想及他十七岁少年的模样。
      孟与幽幽地看向身侧。
      比他高上小半个头的少年模样的人儿站在他旁边,在阳光的照射下,身影淡淡的,黑色的衣服修饰着修长的身子,明明该是少年老成,却多一份青春的惺忪。
      就像是装满烦恼无处可解的少年。
      可他小叔怎么算,今年也该三十七。
      快到正午,刘婶一家就走了。
      家里本来人就少,人少,用的东西也少,这一搬,就没剩什么。
      孟与叹了一口气,朝自家后院走去。
      听说孟家本家为小叔建了三座墓。
      一座建在岷山下,松柏森森,山清水秀。
      一座建在洛江旁的侗庐寺内,晨钟绵绵,江歌寥寥。
      还有一座建在明媚河畔的陋室堂内。
      办在岷山脚下的庄重葬礼他随父亲去看过,侗庐寺的那说不知真假,但香火因此旺盛不少。
      至于陋室堂……内里就立个小碑,无名无姓,碑上就一个“九”字。
      那块碑还被孟老头半夜偷了回来,立在自家后院里。还嵌了一张孟九年的照片。
      一张彩照,与石碑的灰调很不搭,更何况这张照片不是正面照,而是侧面照。
      照片拍的很模糊,像是偷拍的。勉强看是一个很高的青年学生,留着有些长的头发,又配上漂亮曲线的下颚线,若不是被告知是他亲小叔,他还以为照片上的是他哪个小姨。
      自从那次葬礼之后,他爸的神经就不太正常。
      一开始只是喝酒喝得越厉害,喝醉就发酒疯,六亲不认。神智不清的时候,还会拿菜刀走街串巷四处挥舞,招摇过市。
      孟与有段时间频繁请假处理他爸惹的祸。请多了,班主任急了,号召邻里协力管一下孟与他爸。
      不过谁家真心想管别人家的事呢。只要不犯着人家,人家就会同情一下,邻里十八街还会来慰问慰问,关心一下。
      犯着人家了,人家就不会给好脸色了。
      后来,孟爸死了。没多少人觉得意外。
      参加葬礼的,陌生人比熟人多,都是走个过场,少有眼泪。
      就好像孟爸本就是个孤儿,少有人挂念的孤儿。
      现在孟与成孤儿了,他的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小叔。
      后院的石碑立在朝阳那块地的中央位置。碑头上常常立着一只黑色的鸟。
      他爸告诉他,那是一只寒鸦。
      现在碑头不见那只黑鸟的影子。
      孟与情绪复杂地看着那块小碑。
      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孟与叹了一口气。
      这些天,他像失了魂。半大的少年,突逢丧父,真的是感到心疲力竭。
      前前后后,他小叔都帮他安排了。
      帮父亲办了丧事,家里的东西赔给刘家。
      最后,这些办完的事,算在了他头上。
      这个房子冷冷清清的,没人没物,家徒四壁,就装了他孟与一个。
      “所以,”孟与闭上了眼,声音有些沙哑,明明没掉一丝眼泪,却让人感觉痛哭了很久,“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一声轻笑,风吹动这两个面前人的衣摆。
      “呀-呀”
      寒鸦发出沙哑的叫声。
      “我想要你帮我找我的骨。”
      “你帮我,我可以给你一切想要的。”
      “所以,”又是一声轻笑,“你想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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