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七章 凉风有信月无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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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星子在捉走阿苗的巷子布下迷踪阵，沐晟只是凡人，破阵很是费了番功夫。
当他心急如焚地追到义庄时，见到的只是一地血污如火，青砖如荼。
他焦灼的目光掠过葵星子焦黑的尸身，失神地定在残破的翠衫黄裙和烧得焦黑不知何物的余烬上。
少年如风般消逝，仿佛一个美好到虚幻的影子。
沐晟一阵痉挛，浑身血液汹涌地奔向太阳穴，堵在那儿，发出不曾听过的鼎沸。
他茫然走近，蹲下身，一下一下拨开碎布与灰烬，于最底处抽出一柄扇子，扇骨漆色如墨，质如金铁，原本空白的那面却撒了几点朱砂，如寒梅怒放，艳溢香融。沐晟手指一颤，扇面随之散发丝丝腥甜。
他如遭雷击。恍惚当日，少年不甘地望着他，稚嫩的面孔生出决绝之意：“扇在人在。”
沐晟一贯明亮的眼睛低低垂着，汗涔涔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根根扇骨，“阿苗……”他轻柔地唤，仿佛下一秒小鬼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深深的酒窝冲他绽开恶作剧得逞的奸笑：“笨蛋木勺，你上当啦！”
“阿苗？”沐晟站起身，目光带着茫然扫过四周，终于无着无落地投向前方——黑夜降临，地平深处升起一溜黑色的浪潮，飞快吞下白色的余光。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乱跳，撞得胸膛一起一伏，一股深切的孤寂、无力油然而生：
这世间可否得一个人，
不必千伶百俐，却知我心中冷暖。
不必端方高洁，却与我坦诚相待。
不必富贵显赫，却与我同甘共苦。
不必倾国倾城，却叫我魂牵梦萦。
不必身怀绝技，却与我生死与共？
天大地大，我该去何处寻他？！
沐晟捏紧扇骨，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阿苗”却得不到回应，仿佛十八年前母亲流尽眼泪也唤不回那男人的身影，仿佛十六年前，他捏紧母亲缝进附身符香囊，却唤不回她消逝的活气，又如四年前他握紧武三娘的手，却留不住掌心的温度。
那个傻傻的小鬼，使坏的小鬼，抠门的小鬼，可爱的小鬼，偷偷注视他的小鬼，只属于他的小鬼，如今，到哪儿去了？
他怅然若失的时间并不太长便被闯入者沉重而杂乱的脚步打断。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葵星子七孔流血，黑如焦炭的尸体上。似乎有人哀呼，有人怒吼，有人愤恨又恐惧地盯着自己，嘴里骂着“邪教余孽”，“禽兽不如”的词儿……沐晟浓墨似的眼仿佛波澜不惊，偏似结了一层冰霜，叫人瘆得慌。他举起扇子，缓慢得仿佛托着巨石，扇尖点在葵扇子因愤怒叱责而上下滑动的喉咙上，沐晟面容淡漠，一字一顿，“伤我至亲者，邪教之首也好，正道领袖也罢，沐晟要他血债血偿。”
千钧一发。
葵扇子死死屏住呼吸。这俊朗英挺的年轻人，举止间常透出浊世公子般的清贵，此刻却如一挺饮血的钢枪，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惨烈的气息。猛然间，葵扇子想起那一地翠色鹅黄，穿在女孩子身上，映着她黑亮的眼睛活泼灵动，而今却如开到荼靡的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难道令妹也……”
一点朱砂在葵扇子喉间陡然绽放，衬着苍白的肤色，艳色如梅。
葵扇子呻吟了一声，踉跄后退。
义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众目睽睽之下，沐晟一步一步走出荡漾着尸腐之气的庄子。
他仰天望——星辰钉子般一颗颗扎在天幕上，遥遥苍穹银辉璀璨。
仍然有光。
沐晟敲开一家店门，买了支拙朴的笛子便向集市走去。集市上依旧人头攒动，一家家店铺鳞次栉比，沐晟停在一处，在树木掩映下飘然跃上屋顶。对面仍是那家卖圆子的小吃铺。花朝节夜的情状一幕幕浮现，青圆，情缘，共拾情缘？原来那时……沐晟展开扇子，而今唯有红梅如血，腥香扑鼻。
他沉默地取出笛子递到唇边，吹出一曲“别离”：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竹笛色青，集山川岩骨之英秀于一身。笛音初时如劲竹摇风，铿然有声，哀婉处似修叶承露，不堪其重；最后的激烈却如新笋破土，节节劲发，叶拍苍天！
沐晟的心绪亦随着乐音起起伏伏。阿苗曾缠着他要他吹笛，他推说不会。其实儿时闷得无聊，他也从书房捧了把笛子，对着曲谱不厌其烦地试。日子久了摸出门道，曲音渐渐悠扬，武三娘却问他，为什么老是吹那么哀的曲子？小木头怔然不知如何作答，以后便极少吹笛，即便吹，也要躲进林子深处。
他就是这般心怀戒备，仿佛不争不求，却如刺猬般蜷起身子，拒人千里。这苍凉的调子不适合小鬼，他听后会失望吗？还是眼波流转地拍拍单薄的胸膛，冲自己笑得一脸桃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虽我不是豪气干云，威震天，但我有广阔的胸襟加强韧的臂弯。来来来，借你偎依到老……”
沐晟放下笛子。一颗泪，打在他膝头的扇子上，默默地融了进去。
也许是自己寂寞久了，有人走近便觉得惊喜，像寒冬腊月中燃一簇小火苗，便感到篝火般的温暖；像天黑得太久，一个星星就是整个世界。
却还能有谁！再没有一个人让他看到笑容会轻扬嘴角，看到凝眉只欲以身相代，教他这冷情之人置生死于度外——阿苗，害你的是邪教么？是那日的鬼影么？螳臂当车也好，以卵击石也罢，沐晟释然一笑，百年孤独，不如一朝同陨。
他摩挲着扇面，轻声道：“若有下次，我定给你吹支轻快曲子。”
嗳，这么想我，不如把那块玉找回来，说不定我手一痒心一动，“嘭”地就冒出来了。少年眼里映着星星，一闪一闪的，动人已极。
沐晟浑身僵硬，面色激变，短暂的瞬间似遍尝生离死别，大悲大喜。“胡闹！”心潮翻腾之际他不经意地将脑中臆想喊了出来。
你不答应我永远都出不来，你就一个人后悔到老吧！少年赌气地咬着嘴唇，垂下脑袋轻轻啜泣，肩膀不停地抽动，委屈万分。手中折扇竟也染上凉凉湿意，教沐晟的心滚汤泼雪般化去大半。
他握紧扇子，睁开的眼中光芒如炬。伸手挪开身旁的几块瓦，揭下一片掩饰的灰布，星光下，一块温润的碧玉袒露着诱人的色泽。如此拙劣的掩饰，多日来却无人识破。也难怪，谁能想到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贝会被他搁在屋顶上，终日与瓦片为伍？
很多时候，尊贵与卑贱间仅仅隔了块遮羞布。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七章 凉风有信月无边
